接着,他不断冒冷汗,四肢痉挛,原来,他发烧了。他的温度好高,足以让人荡伤。
她靠近他,她的心跟着发烫燃烧。她挥去才浮上心头的想法,赶紧取出酒精,将他的身子涂上酒精,藉以散热。
她不愿意开灯,毕竟,她不愿意赤裸裸地看清楚男人的每一寸肌肤和曲线。她靠着窗外微弱晕黄的星月光亮,为他脱去上半身的衣物,拿着酒精,慢慢擦拭背脊、手臂,最后是胸膛。她在黯淡的光线下,还辛苦地为他拭身、擦脸。当她看到他的独眼罩,“唉!他是个独眼人。”她叹气着。虽然她也好奇他为什么会弄瞎一只眼,但是,同情心也油然而生,她不禁为他感到哀怜。
鸡啼声此起彼落,当黎明来时,天地的一切显得富有朝气及希望。白天的阳光让人视野清晰,但也让真相大白。
她望着昨夜忽略了的疤痕,脸上如僵尸般的难看,仿佛当头棒喝,心中有一千万个为什么?
他的胸膛上,有一个她熟悉得不得了的疤痕——
曾经在多少的日子,她曾躺在那象征英雄的刀疤怀抱中,伸出舌头轻舔过那道伤痕……
她愁眉深锁。看着伤口在发炎,那个令她肝肠寸断的人在昏迷中。那疤痕让她心慌意乱,她很之入骨。“如果,他真的是‘他’……”她的方寸大乱。
他从昏迷中醒来已是三天后的早晨。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睁眼第一个念头——他最心爱的妻子呢?
他赶紧爬起来,浑浑噩砸的他,乍然意识清楚地发现他的上半身全裸。
天旋地转的感觉费向他。他侧眼一望,发现——她坐在阴暗的角落一隅,不发一语,冷若冰霜,除此之外,两眼还充满寒意,脸上充满可怖的表情。
他不经意地摸向身上最深刻的痕迹。
她的手中并没有拿着松虫草,而是握着一把老旧又眼熟的梳子,他依稀记得:那是他们在樱岛的甜蜜岁月,虽然日子过得寒酸,但也是最幸福的,她总是知足地拿着他亲手雕刻相送的手工梳子,梳着恍似瀑布般乌溜溜的秀发。
现在也是,相同的动作——她再度拿起那把梳子梳着头。
他不吭声,隐约疼痛的伤口竟然在这一刻显得微不足道,她斜睨着他良久了,他整个神经紧绷,一如箭在弦上,随时可能一触即发——
空气中缠绕着所有的思恩怨怨,仿佛将时光凝住了。
她忽然轻声细语道:“你到底是谁?”
她好像是对着虚无缥渺的空气在说话。“你的脸跟我死去的丈人完全不同,但是,为何你身上的疤却与他如出一辙——”她的目光幽远,冰冻的眼脑忽地黯淡,她在诉说一个与她好像完全无关的故事。“……我的丈夫和我父亲的情妇跳海自尽,虽然不曾找到他的尸体,但是,是我亲手烧掉棺木的,我一直确定,他是葬身于大海。”她露出凄美诡橘的笑容,似真亦假道:“就当他是死了。那么,我真怀疑现在我是不是遇见鬼了——”
“鬼?”他面容真诚得不容置疑。“你相信阴间也有‘忏悔鬼’吗?”他心痛如绞。“如果,你的丈夫在葬身大海前的刹那,才顿悟:事实上他爱的是他的妻子……”
窒息的空气中霎时划过一道道尖锐、恐怖的笑声,似宣告过去的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她打断他的话,极端讽刺地抑输他:“是吗?在死的最后一刻才发觉自己原来是深爱妻子?换句话说,不到死不临头.是不是永远也不会顿悟最爱的人是自己的妻子?”
“不!不是这样……”他试图辩解,语气中充满无限祈求。“如果不是他的妻子,他也许真的在大海中淹没溺毙,为了与妻子见上一面,为了向她当面忏悔,为了面对面地赎罪…”此时,独眼罩下的一只眼,眼眶已泛满泪水。出其不意地,他竟这样跪在她面前。
跪——是的。她的丈夫已跪在她面前,向她忏悔、赎罪。
眼前的人虽然改变了容颜,此时此刻,夜愁竟也仿佛见到了神武愿焰的脸。
跪在她眼前的,真是她的丈夫?
她的心好像被狗啃噬般地化成千片万片,她失神池握紧手中的梳子,梳子的尖端深深嵌进手心,但她却毫不自觉。
她像跌入无底洞一样,陷入摸不到边的境地。
他——摸不到她的身心。
不曾抬起头,他跪在她面前一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忏悔?赎罪?”她突然戏渡的高亢声调让他背脊发凉,他不由得抬头,迎祝她清纯的脸庞。
他们四目相交。
可惜,他望见她一抹深若黑潭的幽瞳,只剩阴冷和凄厉。“无邪”的她依然故我,然却嗤之以鼻地重复:“忏悔?赎罪?”
她突然残暴又跋扈地道:“我的丈夫不忠于家庭在先,对妻子不义在后,他绝情绝义,如今凭什么要求做妻子的原谅他所犯的错及所造成的伤害呢?我虽然不是圣人,但是,我敢在上帝面前起誓:我对我的丈夫绝对忠心不变节,所以,我是最有资格不原谅他的人。”
她咆哮:“今天,是谁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是谁让我成为罪大恶极的女人?是谁让我成为丧心病狂、无恶不做的情妇?是谁让我成为抬不起头的坏女人?”
每一句与每一字,像沾满毒药的刀子,声声刺向他。神武愿焰几乎承受不住。
她溃然地仰天怒号:“当黑夜愁的丈夫死的那一天开始,她虽然还是拥有情欲,但是,她其实已跟恶魔无异,因为,她失了心,她痛恨所有美满的家庭,恨死所有的男人……”她炯炯有神的眼珠发出要置人于死的光芒,她说:“做为一个情妇就是要毁了所有男人,才能一消心头之恨。”
绝望后的堕落放荡——是他的背叛将她彻底改变了。
猛不防地,她突然将手中的梳子甩在他面前,悻滓然道:“这就是我跟我的丈夫阴阳两隔,永世毫无牵联的‘证据’——”她面无表情池娓娓述说一个中国古老传说的“分梳”,神武愿焰的神情此时完全僵滞了。
“你走吧!”她心力交瘁道。“我做情妇已罪不可赦!但是,先变心的男人,他的罪更会让他到阴曹地府永世不得翻身。”
她恨他——她真的很透他了。
他无力地捡起地上的梳子,呼之欲出的只有心碎。“她不肯原谅他,永生永世……”
有一瞬间,她童真的眼眸似充满了对愿焰的激情与爱恋——不过半晌,清纯的脸庞又恢复无情。
他猛地起身,以旋风之速扑向她,专制蛮横地将最心爱的妻子抱得死紧。她嵌在他的双臂中,无法挣脱。
这就像是他们的命运,缠绕到最后,剪不断、理还乱的爱与恨
熟悉的宽阔胸膛以及温暖怀抱,她的小脸习惯地埋进他赤裸的魁梧前胸。此刻他心脏坪坪跳动的声音,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永远忘不了,在曾经那样甜蜜放逐的岁月里,她常常将自己理进这强壮的怀里,享受着无限的温馨,而眼前这紧拥着她的男人,真是她曾熟悉的男人?
她的内心波涛汹涌……
他粗嘎的声音,再次传送她的耳际,他低低倾诉:“你憎恨你的丈夫,但是,他却依恋你一生一世。”
纠缠矛盾的冲突。他放开她,脸上出现前所未有的痛彻心扉。
然后,缓缓地负伤转身离开。他的手里紧紧握住她丢下的梳子……头也不回。
每个人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坚强的。“难道,曾经一步走错所犯下的错,直至绝望的尽头,就再也无法挽回一切?”他悔恨交加。
他最爱的妻子对他只有冲天的恨意?这一生一世再也无法得到妻子的心了吗?
站在镜子面前,他缓缓取下独眼罩,在黑暗中眯起双眼,勉力以右眼适应那一点点虚虚实实的光线。失血过多的他面容苍白,与一片黑更形成强烈对比,现在,他看起来仅剩邪气和冷血。
自毁了相貌堂堂的容貌,昔日的神采飞扬已不复见。他多嫌厌现在他这个丑样子。
专制、跋扈、野蛮骇人,是他目前的写照,他不再是光明像阳光大海的男人。
他只属于黑暗。他厌恶这样。
他气愤不已。倾倒而出的沮丧霎时吞噬了他。
他望着梳子,自言自语:“这把梳子是夜愁要我俩阴阳两隔的‘证物’,只要毁掉了,我一定能够重新得到夜愁。
他拿起流子,提着尖锐的一端,朝镜子疯狂地敲击。
小小的梳子显然对玻璃起不了啥作用,他实在是太异想天开了。
连一把梳子也“敢”跟他作对?他呆呆地傻笑?不!是冷笑——危险的笑容。
他立即伸手将整面镜子往后扳,尖锐的玻璃破裂声一下回荡在广大的巨宅中,无声无息的夜,似被扰得惊天动地。大片镜子因周边的木头被紧紧地镶住,玻璃碎片并未四射横飞,但是,镜子正中心,却像蜘蛛网般张牙舞爪地破裂。
他犹不满意,似打定主意要让镜子化为乌有似的。
他一次又一次将梳子嵌入破碎的镜面中,就好像戮着坚固的冰而似的。玻璃的碎片飞溅而出,不久,他的手掌心鲜血淋漓……
用力过度使他腰际上的伤口,也由纱布中渗出浓稠的鲜血。
腥腥的血,一如死亡前的象征。死亡?他经历过一次的死亡。是什么力量让他存活下来呢?
失去了夜愁,他最爱的妻子,他只想死。
依恋与憎恨相互对应。“依恋。”他狂啸。泪水自一瞎一明的眼眶中狂泻而出,他继续像是要自焚的动作,不断拿着梳子戳刺铺子,不断呼喊“依恋”两字。直到地上满满鲜血,体力不支的他,也倒在血泊中……
鲸鲨梳子完好如初,他颤抖地握着,发出无奈的笑声。
“你错了!我最爱的夜愁。’他无声道。“不是你为你的丈夫生,也为你的丈夫死。是我——是你的丈夫为你生,也为你死。”
他想对她倾诉:“如果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告诉我,该怎么办?”他想当面告诉她。“我不能让你再从我的手中溜走……”
“上帝!救救我!求你给我忏悔赎罪的机会——”
他陷入昏迷,唯一在脑海翻腾的是,他的依恋与妻子恩爱的点点滴滴……
失去了梳子,她只得重复握着松虫草。
松虫草啊!从她认识他的那一刻起,她其实早与松虫草形形不离。
松虫草在在“提醒”她什么呢?是憎恨吗?
她痛恨丈夫的背弃与死去,让她成了寡妇。
她憎恨她与他在一起的甜蜜过往,因为,那一切都是最恶毒残酷的虚伪、谎言和严厉的背叛。
过去的他选择用生命结束无情的现实,现在的他——神鹰硰,则是阴森、死气沉沉的男人。
她不愿意再见到他,也绝不会再雇用他做保镖。她要“神鹰硰”这名字今后在她的生命中消失。
她如此地深痛恶绝——对她的丈夫。
她会付他一笔医疗费用,毕竟他奋不顾身拼命地保护她,依然让她心怀感激。
其实,假若不是看在他的“伤痕”掀起往事,她承认,神鹰硰已在她的心底激起从她丈夫死后前所未有的涟源。
她再次不肯面对现实,她告诉自己:他与她的丈夫神武愿焰是截然不同的,纵然,他们胸上有着一模一样的疤痕……可惜的是,她心知肚明。
恨,会让神武愿焰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从他死亡的那一天,她已把过去埋葬了。
她以双手亲自掩埋了所有甜蜜的过往。“憎恨!”她呐喊。
她恨,神鹰硰仿佛是黑夜的使者,带着一把开启过去的钥匙,让她陷入挣脱不了的魔力中,她无法遏止自己目光遥远,只感到丈夫神武愿焰的容颜像一张魔网,无法自拔的回忆如涟漪就此泛开。
第四章
那一年,她只有十岁……
“男人为什么都不了解女人,女人的愿望其实根简单,只是需要他们给予一点点关爱……”
这是神武愿焰母亲的笔迹。以后完全是空白的。
是母亲的“绝笔书”吧!神武愿焰会上发黄、尘封已久的日记。
由破旧的窗帘望出去,首先映人他眼帘的是,松虫草在黑夜的星空下随风摇摆,恍似要挥别所有哀愁,而松虫草——正是他母亲最喜欢的花。
窗下摆着一张老旧的床,木制的床脚早被白蚁蛀蚀得摇摇欲坠,木板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此刻躺在床上的小女孩睡在清爽的白被单上,温暖的白棉絮,似乎让她睡得很安详。
神武愿焰突然觉得奖名其妙,自己的床上何时多了个小女孩?他陷入了沉思。
“寺刚”是日本一个相当庞大的望族。
家族中的寺刚忍野,拥有日本石油国王的美誉,他在国内的名声与地位,与台湾王永庆“经营之神”的名号足以媲美。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相对地,寺刚忍野似拥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钱,数不清的女人。
这小女孩的母亲,也正是寺刚忍野众多的妾之一。虽说已到了年迈的年纪,寺刚忍野还是维持单身的身分,他有过无数的女人,以及不少需要认祖归宗的孩子;不过,他从来不肯认帐。
所以,黑夜愁就是这样出生的。母亲养育她到十岁,直到寺刚忍野又另结新欢——幽子。
幽子一出现,黑家的女人——被遗弃的诅咒终于应验了。黑夜愁的母亲,或许也无法挣脱黑家女人做情妇的“宿命”,她选择主动离开,更狠心地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要了。
新妇幽子显然容不下黑夜愁。即使这般的稚龄,也不知道哪里惹幽子讨厌,反正,夜愁的噩运开始了。
一开始,她被幽子赶出寺刚家。而石川家康,这位一生服侍寺刚家的老仆,也是曾服侍夜愁母亲多年的仆人,用他的手握紧着被抛弃的夜愁。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换过多少车,夜愁睡着了!他的双手还是抱着夜愁,全心安抚她。直到——他们来到樱岛,一个朴素的小渔村。三更半夜,他按下了朋友之子家的电铃——也就是神武愿焰。
如今,神武愿焰已是堂堂七尺的年轻人了。
他从石川家康手中接过夜愁。这一举止,惊醒了夜愁。
这就是神武愿焰与黑夜愁认识的开始。
黑夜愁的眼睛像死人般地盯着神武愿焰。或许,她没有地方可去了。她认命地跟着神武愿焰走进老旧、满目疮瘦的四十年老木屋。
为什么一定要收留她呢?神武愿焰扪心自问。是为了报偿石川家康的恩情吧!当初,如果不是石川家康可怜池,给他生活费,他很可能在父母当年自残后,便已饿死在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