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遗忘了七年,那天乍然在他生命中重现,让他有措手不及的狼狈;回忆,像是蒙尘的镜突然被人用布拭净一样,瞬间明亮了起来,让他看到当年的自己,以及每一个人--父亲、大哥,还有丹缇……陆人崎缓缓闭起了眼,微微仰头向上,让眼里的水分子回到原地。
未来会有一场战争吗?他不知道!
如果有,那么,他可以向老天爷做个自私的请求--让阿岚在他身边--吗?
有了崔君岚,那么陆人崎一定可以无惧无畏地面对一切,一定可以挺起胸膛捍卫他要守护的人。
他是这么相信的!
***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位置,阳光从同样的窗一穿而过,桌上摆着同样的咖啡,但心情却天差地别了……
“老实说,我有点讶异,你怎么会主动找我出来?”陆宇槐率先开口,语气满是显而易见的喜悦。
“宇槐--”崔君岚倒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谨慎地说出这次见面的用意。“其实……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向你探听。”
“哦?”他轻啜了口咖啡。
“你认识陆人崎吗?”为了更确定,她进一步地解释。“崎岖的崎。”
“人崎?”陆宇槐举杯的动作倏然停格,僵在半空,目光如剑,直直刺进她的双瞳。“你……怎么认识他的?”
“这不是重点,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说。”崔君岚直接跳过他的问题,既然宇槐确实与阿崎有关,那么她的疑惑就有解开的可能。“他是你的……”
“弟弟!”
“弟弟?”崔君岚不禁愣了一秒。这么近的关系?可她居然不知,在与他交往约三年多里,竟然从不知道他有个弟弟!
陆宇槐有些尴尬地址了扯嘴角,同她说明原委。“人崎七年前离家出走,我父亲非常生气,所以家里一向不准提起他的名。”
七年前?嗯……她想到的是宋丹缇,于是刺探地问:“那……你应该知道宋丹缇喽?”
不只是震惊,陆宇槐掠过的神色里,包含更多悲恸;这样的陆宇槐,是她完全不曾看过的。
“是的,我认识。”他沈重地回答。
崔君岚兴起一丝不忍,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强迫宇槐割刨旧时结痂的伤口;可是,放着这么许多年了,根本的结其实一直没有解开,不是吗?否则,阿崎和宇槐不会在面对这件事、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仍是痛楚难当的模样。
“你想知道的,就是当年的事吗?”
君岚轻轻颔首,顺势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对上他哀戚的睇视;对于宇槐,她终究是有份歉疚,没理由让他做这样的牺牲。
“为什么?君岚?”他不解啊!“你怎么会牵扯上这桩陈年旧事?”
“还记得安安吗?”她笑了笑,也是无奈。“她的本名是陆慈安,她是宋丹缇和阿崎的女儿。”
难怪!难怪他那天看到安安的时候,心头一闪而过的是丹缇的笑脸!两人颊边笑涡漩起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里头都蕴着如蜜的甜。
“他们……过得好吗?”
“安安的母亲在生产时血崩,所以就……”
“怎么会……怎么会……丹丹她……”他口中喃喃念着,似乎不大能接受这个事实。
“宇槐,你还好吗?”天哪!她觉得自己在扮演逼供小卒的角色,不断在说出伤害他的话。
“嗯,没事!”他侧低下头,轻轻地搅动杯中的浓褐,试着以此来分散心里的颤抖。“你确定要听这个故事吗?”
她迟疑了一秒钟,重重地点头;不管会是什么样的故事,她必须去面对,因为只有提起勇气,她才有可能做阿崎最温柔的依靠。
“那我就长话短说吧!”她的思绪一下子飞进时光隧道,回到了许多年前。“丹丹是人崎在打工时认识的女孩,后来,人崎带着丹丹到家里,结果……”宇槐深吸口气,却仍旧痛得无法成句。
“结果……”君岚凭着观察,渐渐了解当时的情况,于是大胆地尝试替他分担心疼的感觉。“结果,你也爱上她了?是吗?”
“是的!丹丹有种魅力,会让人忍不住就被她吸引。”他缓缓台上眼,仿佛那张笑得无邪的俏颜就在眼前。
“那丹丹呢?她选择了谁?”
“我知道她很痛苦,因为她不愿意背叛人崎,可是……”
“可是她的心悬念的是陆宇槐,而不是陆人崎,对吗?”
“嗯。”他轻应,接下去说:“事情最后还是爆发了,在人崎向丹缇求婚的时 候。我父亲十分震怒,所以把我送到国外的工厂实习一年。再回国时,人崎休学离家,而丹丹也不见了;父亲说,丹丹最后还是决定跟人崎在一起,为了怕我回国后三人都不自在,就相偕出走了。”
崔君岚点点头,表示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感谢她杯中残存的咖啡,面对这个故事,她当下选择了沈默的饮啜。
“君岚,可不可以拜讬你一件事?”
“嗯?”
“我父亲近几年来,身体越来越差,虽然嘴里从来不提人崎,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是很惦念着人崎的……况且,要是他知道有个像安安这么可爱的孙女,一定会很开心!”
“你希望我怎么帮你?”她想了想,做下决定。
“给我他的住址。”
***
“咦?那个不是陆叔叔吗?”刚放学的安安,远远就看到家门口出现一个身影,仔细瞧瞧,就是上回在儿童乐园见过的陆叔叔嘛!转念一想,立刻挣开孙奶奶的手,飞奔过来,兴奋地问:“阿岚呢?阿岚是不是也来了?”
看到安安,陆宇槐心里微微黯然,不过仍是维持笑脸,说道:“阿岚没有跟来耶!只有陆叔叔。”
说实在,她应该要叫他“伯父”的。
“哦!”她小嘴向下一撇,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陆叔叔来找安安吗?”
“是啊!”他笑着抚了抚小女孩的头。“还有找安安的爸爸。”
“阿崎他现在还在工作!要六点半才会来接安安。要不要一起到孙奶奶家,孙奶奶今天有做芝麻糊,很好吃唷!”这个安安,没问过孙奶奶的,就迳自散发武林帖了。
“没关系!”他是个大人,总不能不懂礼数地贸然答应。“安安知道爸爸在哪里工作妈?陆叔叔有急事要找爸爸谈。”
“嗯……从这里直走,看到路边有个小土地庙的时候……”安安详细地报上地 方。
“谢谢安安!安安真是聪明!”
“还好啦!”小女孩露出一口灿烂白牙,听到有人称赞自己,心底乐得很!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连忙说:“陆叔叔,下星期六,阿崎说要带我上台北找阿岚,你也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那天是安安的七岁生日喔!”
“真的啊?唔……陆叔叔看看到时候有没有空,好不好?”
“有空就要来唷!”安安甜甜地说。
“一定!”陆宇槐笑着答应。安安那表情,像极了丹丹撒娇时的神态,都有让人狠不下心拒绝的效果。
跟安安暂别后,陆宇槐再没半点迟疑快步走去。
终于到了结的时候了!
一桩让大家都痛苦的往事,是该画上句点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地方看到人崎,当他来到这里时,有些被震慑到了。
冬天的花田,该是笼罩着萧瑟的等待,等待春天的唤起,才又重拾娇颜--可是他错了!在这方玻璃建成的温室世界,时光流转的脚步不曾驻足,永远只有一个花开的季节。
“人崎!”陆宇槐在角落里找到正在准备防虫剂的陆人崎。
“你还是来了。”他并不讶异,只是微微笑了笑,莫测高深地;自从上回的台北之行后,他已经知道,该为自己建筑更宽厚结实的心理防线,如此,他才有反攻的机会。
两个同等高大的男人,静静对峙、彼此打量着,时间毕竟还是相当具有影响力的,也许没办法使伤痛的往事消失无痕,但是,它却可以使毛头小子在经历世事纷扰后脱胎换骨。至少,他们现在这样相对,不会有想要扑上前去、痛殴对方的冲动念头。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陆宇槐不是没有揣想过,再次见到弟弟以后,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然而却没想到,竟然是淡淡的一声问候,就像久别重逢 的兄弟,如此而已,当年的怨怼,早已不知星散何地。
“嗯,刚开始的时候很辛苦,你知道的,安安不是个容易带的孩子,打她一来到这世界就是个麻烦家伙。”陆人崎也不是没有想过,再次见到哥哥以后,自己会冒出什么愤愤不平的话,结果,竟是这般泰然,像多年老友般聊起生活。“这几年事业上了轨道,安安也长大些,才稍微轻松些。你呢?”
“我?”陆宇槐苦笑地重复问了自己。看着人崎拥有的一切,说没有任何一丝羡慕是骗人的。“还不就是老样子。”
“父亲……”他顿了顿,犹疑了一下。“还好吗?”
“身子是差了许多。”宇槐说。“其实,他是念着你的,可是你也知道他的个性,是打死也不愿意承认的拗脾气。”
陆人崎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人崎,回家看看父亲吧!”这是他此行的目的。“也许他不可亲近,但毕竟他是我们的父亲啊!”
“我不知道……”他叹了口气,慨然道。“已经习惯想到父亲时贴上固定的情绪了,真要重新面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明白。”陆宇槐怎么会不了解呢?“但是父亲已经年迈了,失去他处事待人的弹性,所以能够试着改变情形的,只有靠我们年轻一辈的努力调整了,不是吗?”
这些他都知道,只是……做起来并不容易;或许……或许他曾在带安安上台北庆生的时候,不小心出现在陆家,再怎么说,安安流着货真价实的陆家血液。
“大哥--”陆人崎笑着说,语气很淡很轻,但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危险性。“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想好好揍你一顿吗?”
自从丹缇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他似乎就没再用过这个称呼。
“小弟……”陆宇槐也是轻笑。“其实,想揍人的人,是我,而你,是我唯一的目标。”
“那好!咱们不妨较量较量!”
“没问题!”
“不过,不是在这里!”
***
在回台北的路上,陆宇槐是宽心的。其实,并没有如料想的,会卷起一场大风暴,虽然那小子的拳头还是很重,虽然明天他微肿的半边颊一定会遭到侧目和引发员工们的议论纷纷,但是,他很高兴--时间还给他一个弟弟,也还给他一个只有遗憾、不再为过去遭到背叛而怆痛的自己!
下星期天,他的弟弟和他要满七岁的侄女将到台北,现在,让他好好想想,该送什么礼物给一个七岁的小女娃儿呢?
出生在冬季、即将年满七岁的安安?
一道闪电霹雳贯穿他的记忆,心头一阵紧揪!
该死的:他应该要问人崎的--安安究竟是谁的女儿?
***
爱情协奏曲有没有固定的由式?
应该在第一乐章表现如胶似漆的甜蜜甘醇,第二乐章不能缺少幽沈隐晦的酸苦辣辛,最后的乐章才回归柴米油盐的平淡隽永?
当我自己一路走来频频回首,重新检视我们的爱情,还是不敢为这个问题下定论,但我想我能确定的是--为什么成就一个“爱”字,要有十三划那么多,而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划就好!
崔君岚
第九章
雨声淅沥,在街头浇落成潮湿的寒意,台北的冬季总是这样,绵绵细细的雨不大,但足够了,足够挑起人们的厌倦和烦躁;白日在现实生活里努力,感觉神经已被训练到自动变迟顿,而到了夜里,独自面对自己,隐晦如记忆者便被这雨声扰得蠢蠢欲动了起来。
她已经不记得父亲的样子……唯一有的印象,是父亲手上拿过的各种东西,有皮带、扫帚、衣架……好多好多,只要能够用来打人的,她的父亲大概都没有忽略过;还有,母亲哭泣着站在她面前的脸,因着泪水而晕成一片模糊,可那五官,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了……记忆开始明朗,是婆婆和她的相处。
婆婆管教很严、要求很高,对她尤其;每次,只要一问到自己的父母,婆婆的脸色就沈得厉害,可以整天都不和她说话;久了,也就习惯不去追问为什么同学有父母,而我--崔君岚没有?
是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从别人那里听说,她的母亲本是书香世家的千金大小姐,却爱上一个小混混,结果在踉了他去以后,饱尝了狰狞恐惧的压迫和痛苦……所以疯了,所以她没有了母亲;而父亲,根本就不想望她的诞生,在母亲疯了没多久就跑了,贴上一个有钱的寡妇去了。
年幼的她,很想很想有个自己的家,里头有好好的爸爸、好好的妈妈,就像她同学那样;越年长,就越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梦。然而,她却偷偷怀抱着一个期许,当她长大了,她要建构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
如今,她可以实现吗?
可以的!她这么相信着,因为她不再是个无能为力的小女孩,因为她拥有阿崎和安安,也为他们所拥有……所以,可以的!她这么相信着!
***
“安安,许好愿了没?要吹蜡烛喽!”
“好了!”安安一笑灿灿,睁开眼,“呼呼”地扫射过八枝小小的红蜡烛。
“许什么愿哪?”瞧这小鬼适才合睫专心许愿的样子,想来这个愿望的分量不轻。
“不告诉你!”安安边摇头边笑着说,挺得意的,完全不把阿崎的好心放在眼里。
“好哇!居然这么说,看我怎么整治你!”
撂下狠话后,阿崎的“魔指”便直直往安安腰间进攻,痒得安安连忙往崔君岚的怀里钻,同时发出SOS的讯号。“阿岚,救命呀!”
结果以她为中心,这对宝贝父女展开了他们的战争,绕着她转呀转的,浑没想到有人正拿着刀在切蛋糕。
“暂停--”娘娘高声发出停火令,宣布道:“来吃蛋糕!”
开玩笑!这蛋糕可是害她昨晚熬到三点才睡的祸首,现在放在他们面前怎么可以不受重视!
“好好吃哦!阿岚真厉害!”安安吃得满嘴都是奶油,啧啧有声。
“阿崎--”安安自个儿赞完了,便要来寻求附和了。“你说对不对?”
“是啊!”他的眸子对上了她的,里头有着浓浓笑意。“阿岚的蛋糕真的很好吃!”说完,还立刻夸张地塞进一大口,表示所说的不是谄媚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