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whole new world——
因为他,她看到了这个世界许多过去没注意的面貌,只可惜,他是阿拉丁,而她不是茉莉公主。
她不是。
在集集,除了共骑协力车四处玩耍的美好记忆外!他们还带了战利品——五朵向日葵,那是他们买门票进入花田自个儿摘取的。当要离开集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於是,他们决定直接驱车前往今晚预定落榻的埔里大饭店。
抵达饭店後,两人先在各自的房间里简单梳洗过,再相偕压马路去。
「你看,月好圆、好亮。」则尧率先发现悬在夜空的白玉盘。
「嗯,明天就是农历十五中秋节。」
「啊?是哦!」这个外国回来的,果然没这个sense。「唔……中国人不是说,中秋是月圆人团圆的日子麽?怎麽,你不必回家?」
芳岳微微低首,唇边有淡若轻风的笑。「对我家来说,有我这个成员就算是团圆了。」可不是麽,自从母亲去世以後,所谓的「家」,就独独剩她一人了。
「那……没有亲戚?」这声问,他沉下了嗓,郑重许多。
亲戚?连家的那对母女——没事时对她敬而远之的大妈,以及从来只有讥峭冷讽的异母妹妹?杜芳岳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亲戚。」
气氛,说不出的诡密,则尧无法确切形容。此刻的芳岳,表情淡漠地犹如一抹孤影,宁静底透著伤心颜色,教他胸口蓦地一动,泛疼的。
於是,他握住了她的手,见她惊讶地抬头瞅他,杨则尧回以清朗无碍的笑容。
「那么,从今天到明天,让我做你的亲人吧。反正,在台湾我也只有一个人,没有其他认识的。好不好?我们就暂时做亲人吧!」
温暖,自他的手心一点一点传了过来。芳岳怔怔望著十指交把的两只手,想说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下出……
在唯一的亲人离她而去之後,她总是一个人独立坚强地生活著,完成学业、进入职场、认真工作。现实催逼著她不能顿下脚步,在内心深处,亦有类似的声音要她不断往前,冲刺再冲刺,因为一旦有了喘息的空间,她怕那些对生命的质疑、困惑和怨怼会乘隙脱出,一发不可收拾,她就只能任自怜自伤的情绪将自己淹没了。
所以,她从不觉得自己孤单,从不。
直到,现在。
自母亲去世後,从没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她觉得孤单极了,但同时,也从没哪段记忆,像现在这样让她觉得圆满极了。
圆满得让她有飙泪的冲动哪!
摇摇她的手,则尧用轻问唤她回神。「你的脚酸了?不想走了?」
「不……不会啊。」仰脸向他,她觉得他的问题怪怪的。他们不是离开饭店没多远吗?哪这么容易就脚酸?
「哦,那好,这样我们可以继续往前走了。」杨则尧眯起了眼,微笑泛滥。
「嗯……好啊,继续走。」怎么她的答案好像早在他的预料中?她皱著眉,还是觉得他的反应不对劲。
他索性伸手按了按她的眉心。「走就走喽,别皱眉头啦!」
就这样,两人继续他们在埔里街头的散步,继续聊著。
直到十分钟後,她才如梦初醒,彻底想通了——那是他的体贴啊,要她自伤感的沉思里抽身,却完全不提不问她在想什么,用转问其他问题的方式,带她绕出了百般滋味杂揉的情绪迷林。
那是……杨则尧的体贴呀!
当他们来到当地的某所国小前,意外地发现操场有灯、有声响,看来似乎有什么特殊活动正在这里进行。
「进去瞧瞧?」他提议。
「嗯,好。」芳岳点头。
顺著操场跑道,一个个摊子围成圈,平常的升旗台则充作临时的表演舞台,设置了卡拉OK,让想唱歌的人有机会上台表现。然而,让他们两个同时注意到的,是搭在升旗台上方的布条。
走过伤恸。九二一大地震三周年纪念星光园游会。
「我竟然忘了,今年中秋节,阳历刚好就是九月二十一日……」芳岳喃喃道,同时目光转向身边的杨则尧,却意外发现他的神情只有肃穆,并无惊讶。於是她悄声问了:「你知道明天是九二一大地震的三周年纪念?」
「嗯,我知道。」语气极轻,但嗓音低沉。
芳岳不禁有些惭愧,她就在这片土地生活,结果她还记得中秋节,却对九二一这个日期淡了感觉。想当初那段日子,她也是紧紧盯著电视机前收看救难报导,为生还者狂喜,为罹难者深哀,可如今……
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有异,立刻加以解释。「其实,我会选在这几天到中部来旅行,是因为九二一。我早在美国就下定决心了,绝对要在这个时候,走一趟台湾中部看看。它是我提前回国的一部分原因。」
芳岳不明白,以眼神向他询问。
则尧露出淡淡的笑,梶娓坦承道:「严格说起来,九二一地震与我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当初,我虽然知道,也为它感到难过,但终究只是情绪的;真正让我兴起感触的是去年美国的九一一。
「你知道吗?当时,我人在双子星大厦的附近,我是眼睁睁看著飞机往建筑物撞去,眼睁睁看著纽约市变了样;不只这样,我还亲耳听到纽约市的哭泣,救护车疾驰而过的剠耳声响、警察紧急疏散人群的啃音、尖叫、哭喊,还有数不清的『 My God!』、『Terrible、horrible、incredible』……虽然我早知道生命是宝贵而脆弱的,但在当下的冲击,才让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失去一条生命是多么地轻而易举,只要一场闪不过的意外,或根本莫名其妙的遭遇,就可以夺走一条命,甚至数千数万条命。
「在那之後,有整整一个星期,我听不下任何音乐,包括我自己的练习。因为当天的印象和经历,让我觉得音乐根本是没有用的奢侈品,甚至我喜欢的其他艺术,如戏剧,也全都是废物,而我不过是比死者稍稍幸运一点的废人……所以,我想看,急切地想看这片土地上,同样受过巨大创伤的人们如何站起来、如何记忆那场灾难。」
「如果是在美国,要办灾难後的纪念活动,原则上都是一板一眼的。这方面,台湾人就真的厉害,化危机为商机,有园游会又有卡拉OK,用这么幽默的方式来记忆九二一的悲剧。」
芳岳动容地握紧了他的手。他总有这么个本事——轻松的时候让她不由得笑,而当他正了神色,认真的时候又让她不由得佩服。
这时,升旗台处传来了歌声,来自一位有点年纪的阿婆。她唱著:
阮若打开心内的门,就会看见五彩的春光。
虽然春天无久长,总定暂时消阮满腹辛酸。
春光春光今何在?望你永远在阮心内。
阮若打开心内的门,就会看见五彩的春光。
杨则尧一怔,杜芳岳一愣,他们不约而同将注意力转向舞台,浑忘了刚刚的话题尚未结束。
「这首歌……这个旋律……」他几乎兴奋地要当场跳起来狂吼。是了是了,就是它没错,就是他十七年来一直想拼凑成调的曲子啊!
在他那段瑰丽如梦的记忆里占了一席之地的,就是这首曲子。他十岁那年意外遭遇的那个女孩子,用钢琴弹奏的旋律就是它、就是它!
出乎意料地,在台湾中部的小镇里,他寻回了遗落在十七年前的重要记忆,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传奇、还要不可思议。
或许,这是因为中秋节就在明天,而九二一也将在数小时後届满三周年,所有过往失去的终能拾回重建的缘故吧———
杨则尧想。
第五章
「刚刚那位阿婆唱的歌,你听过吗?」在回饭店的路上,他立刻向芳岳打听。
「『阮若打开心内的门窗』。」
「但是什麽意思?」杨则尧完全听不懂台语。
「如果我打开了内心的门窗。」她将歌名翻译成北京话。
「打开内心的门窗……这个意象好美呀!」他继续追问。「然後呢?後面的歌词是什麽,你知道吗?」
「大概就是……」芳岳乾脆将整首歌用北京话讲解了一次。「从五彩春光、思恋情人、故乡田园到青春美梦,总共有四个主题,都是说如果打开了内心的门窗,就算现实环境是很令人感伤沮丧的,都能暂时获得宽慰。」
他一边听,一边点头。「唔,歌词跟它的melody的感觉很吻合。」
如今,发问权轮到她了。「你怎麽会对这首歌这麽感兴趣?」
「在我出国前,无意间曾经听人弹奏过。只可惜,当时我年纪还小,那旋律又实在很陌生,後来即使用『回想』的方式企图重建,都破破碎碎的,无法成调。」
哦?也有人跟她母亲一样,这麽喜欢这首歌?事实上,刚刚当阿婆唱出第一句时,她就险险掉泪了;接下来,每字每句每个音符,都是一幕幕的记忆片段重演,让她想起很多发生在十四岁之前的事。当时与现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哪……
「怎麽了?看你的样子很累。」
芳岳微笑地直视著他。「没办法啊,因为老了,所以这麽容易就累了。」
她是真的倦意满满,不到二十四小时里,她感受了太多,也不小心忆起了太多,那是绝大的负荷。
「那,要不要我背你?」
「真的假的?你别乱来喔!」他语出惊人,教她立刻瞪大了眼。
「背,那就扛的还是抱的,我让你自己选,这样可以喔?」则尧挑眉道。
「你以为这就叫民主啊?」斜睨了他一眼。「不是背、就是扛、抱,说穿了就是要人家接受你的意思,是吧?」
糟,被识破了!「只当好玩,不行?」
「可以,但……」
她正打算对他进行一场礼仪讲训,不料却让他抢先了一著。「但你怕羞?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必担心啦,你只要负责把脸蛋藏起来就好了。」则尧双手大张。
「喏,我的整个身体任你藏。」
双颊发烫,她眸道:「喂,别说那麽暖昧的话。」
「暖昧?哪有?我一直都很坦荡荡啊!」他提出抗议,同时继续进行游说。
「芳岳,你真不考虑?我保证很舒服的。」
「哪有人这样保证的,你又没抱过你自己。」伸出食指在自己脸上划了两道,笑他脸皮厚。
「好,那就由你来做杨则尧怀抱舒适度的测试者吧。」见她言语神色间已有不再拒绝的意思,他就直接行动了——
右手扣牢了她的上身,左手自她腰後一捞,就这样,杜芳岳让他打横抱起。
「你也别闲著,喏,看过电影没?你的右手应该要攀过我的肩,整个人挂在我身上,这样才比较安全。」
「呃,真的……真的有人在看……」他在交代杨则尧怀抱的「使用安全注意事项」,她却在意著别的事情。
则尧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有人看过来,代表你有两个选择:一、瞪回去。二、藏起来。你选哪一个?」
两条路,她选……
将脸往他胸口贴去,然後紧紧闭起眼,不再理会外界,只管她耳底听到的、扑通扑通的、他的心跳声。
好好听哪!
低头瞥见她唇边轻轻绽了弯度,他自喉头滚出了沉沉低笑,然後提问。「杜小姐,不晓得你愿不愿意从杨则尧怀抱舒适度的测试者,改做『唯一代言人』?」
杨则尧怀抱的……「唯一代言人」?
瞬间,她睁开了眼,整个人彷佛被闪电劈中一样,久久无法反应,呈现「当机中」的呆滞状态——
这、是、告、白、吗?
「杜小姐,Hello?」他的话有这麽难懂吗?
什麽话都没说,她第一个反应是要从他怀里挣出。
「哎哎哎,这样危险哪,你好好说嘛,我会放你下来啊。」杨则尧手脚并用地护著她的安全,同时嚷嚷著,好刻意忽略、心底受伤的感觉。
芳岳不知该怎麽来面对他,只低著头盯著地面,眼珠子左溜右转,就是没有勇气拾起来看他。
於是,两人在埔里街头形成静默的对峙,那尴尬气氛之沉凝,教谁都不敢先有动作,就这么站成了两尊雕像。
杨则尧很清楚,现在最需要的是幽默与机智,好打破这个别扭的局面,可是如今他脑中偏偏一片空白,什么字句都想不起来,所有的敏锐全集中到了痛楚难当的左半胸腔。
最後,是芳岳率先突破现实处境的压力涡流——
「对不起。」
她一鞠躬,撂下三个字,转身就是快跑。
芳岳回到饭店後很快收拾好东西,当晚,便赶搭最後一班往台中的客运,决定坐夜车回台北。反应之决绝,又是令他一惊。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状况了?他不明了。
先前,他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她对他有了情、动了心,可为什么临到最後关头,她却撤出了两人世界,独独留下他一人?
两个月以来,从陌生到熟识,回忆起来,他知道她有了什么样的改变,也知道自己有了什么样的改变——
刚开始,他老觉得她奇怪,从没想过有人会乐於被「工作」二字侵占全部的生活,而她,虽然不是板著晚娘脸孔,对他的态度却是拿捏在公事公办的分寸,和气但不亲近。
至於改变的转折点,他无法用理智明确地标记,似乎自然而然的就发生了。他一点点靠近,她逐步卸下心防;思念,贯穿著两人分别的那些日子,那是种强烈的直觉,无关乎分析、解释、归纳的逻辑推演。他不再觉得她乐於工作是奇怪,只希望她在工作之余,要适时休息与放松;而她,虽没有热情奔放的回应,却开始会跟他说些玩笑话,眼神更柔、表情更多,还有说话的语气……
唉,她明明是有感觉的!
自胸中吐出长长一口闷气,他沦陷在漫漫的思索与惦记里,无法抽离。
然而,整夜未眠依旧振奋不了寥落的心情,杨则尧甚至没有意愿步出房间、饭店好继续未完成的旅行,完全没有。他就像一抹游魂,在这方密闭空间里,时而起身踱步,时而仰倒在床,神情却同样空洞。
从原先的想不透,慢慢地,到後来连分析的气力都耗光了。在阻隔所有声音的静默底,他只是发呆。
直到,电话声突然来袭——
「请问杨先生在吗?」
「我是。」
「杨先生,昨晚三一O号房的小姐,离开前留了一封信,是要给杨先生的。请问需要服务人员送上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