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也没想到回来会见到如此的场面──冰珀差点被万箭穿心呀!
“韦向!”她微扬的声音里听得出情绪波动,是欣悦的。
“项兄弟……”岳家军有的人看到项暐出现,忍不住也喊了出口,既讶异又期盼──讶异他的制止,期盼他的出手相助。
项暐先看了冰珀一眼,知道她适才必和人动过手,看来应该是没事儿。
“恩公,你来真是太好了!”说话的是史存义,亦即为项暐所救之人。“有你在,对付妖女应该就不是难事了。”
“恩公?”冰珀微低着头,将这两个字含在嘴里轻轻重复念了一次,心里的怀疑蓦然获得证实;她确实怀疑过放走囚犯、泄漏消息的人就是他,然而心底始终不希望这会是事实!
好半晌,她才缓缓抬起头,不期然地对上了项暐向她投来的凝睇,而她,只能听由自己的目光逐渐变寒变冷,连语气也逐渐冻结成冰。“项兄弟?”
项暐早就预想过这个场面的出现,但是,当她的话响寒了空气,再从她的眸子读出情绪,万万没想到在狼狈之余,竟会……心疼!
“我的本名──”事到如今,是不得不摊牌的时候了。“是项暐。”
“好!很好!”冰珀冷冷地扯起唇角,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她觉得自己的某部分彻底被撕裂,痛得她几乎丧失其他的所有知觉。“连名字都是捏造的,还有什么是不能作假的?”
“废话不用多说!”岳家军中已有人表示不耐了。“项兄弟,快动手吧!”
不!不能!这原本就不是他的意思!项暐从来没有预设自己和岳家军是同一立场,他只是不希望双方作无谓的死伤之争。
“不用!我束手就擒就是了!”正当他要开口说明时,冰珀抢先说道;与其要与他动手,她宁可自缚双手。
更何况,万其萨的人马应该还没到达妙华寺,她必须让他们把所有的注意力继续放在她身上。
现下,她没有死的权利!
岳家军的人半信半疑地将麻绳掷投过去,见她确实紧紧捆住,仍然不放心,领头的于是说道:“项兄弟,麻烦你押着妖女跟我们走吧。”
项暐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口气,忧忡悄悄在心底抽了芽,事到如今,暂时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轻轻将手搁在她的肩上,冰珀却是斜斜回仰起头,昂起下巴,表情漠然,如薄刀般利地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迅速地移开自己的肩,螓首也低了下去。
那一眼,极快;那动作,极轻──表达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项暐同她一般无语,心直甸甸地往底沈去。
之后会如何?
冰珀不知、项暐不知,或许……没人能知吧?!
※ ※ ※
半规凉月,人影相依。
“大木头……”应浣宁舒服地偎在梅漱寒的怀里,用她最习惯的姿势。
“嗯?又在想什么了?”他低声问,带着了然的笑意;当他的宁儿有事相求时,说话的声音便会变得特别甜、特别软。
“我想……我想……”浣宁不敢看他,纤手在他的胸前绕画着圈圈儿,有些不知怎么启齿。
呵!这倒奇了!他向来勇敢的宁儿也有吞吞吐吐的时候呀……梅漱寒好笑地揉揉她的发,耐心地等她继续说。
“我想……”果然,她很有默契地说话了,小心翼翼地。“咱们往凉州去找暐表哥好不好?”
哦?梅漱寒微蹙起眉头,心里发出疑问。
“是这样的啦!”既然重点已经说出口,剩下的就没啥好怕的了,浣宁娓娓地说。“暐表哥已经整整四个月没消没息,我想可能是发生不好解决的事了,所以想去找他。”
“小傻瓜,也许,他已经在归途上了也说不定。”梅漱寒缓缓地说。“离八月十五之约已经不远了。”
“不!我知道暐表哥!”宁儿急急打断他的话。“就算他人在归途,也会托人捎个讯息回来,他不会让衡洛园这里的表哥表嫂为他担心的。”
梅漱寒不语,只是兀自沉思着。
“大木头!”她稍稍移动身子,在他怀中换了个姿势,为了让自己可以直接注视他。“你说好不好嘛?”
相信你,相信我自己,更相信──“我们”!这是宁儿在大理时曾对他说过的,而今,蓦地跃上他的心头;他……到底在犹疑些什么呢?
“大木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表达我心里的感觉……”浣宁难得端着神色说话。“这么说吧,虽然我知道暐表哥绝对不会怪我当初就这样逃掉,其他人也没责怪我,可是……我心里还是对他很抱歉;从小到大,就他对我最好、最宠我。”
“还记得刚到归云庄的时候,我常常哭吵,怀着要找爹娘,那时伴我、安慰我的都是暐表哥;难过的时候,是他逗我开心,无聊的时候,是他陪着我……”
“大木头,你知道吗──我真的很难想像,自己过去的日子若是剔除了有暐表哥的部分,剩下来的还会有多少。”这样一路说下来,浣宁已不自觉地漾起泪水。
而他,梅漱寒,面对这样的宁儿,又怎能不动容?
他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微笑地说:“看来,我有必要当面跟他说声谢谢!谢谢他在我出现以前,是这么地照顾你。”
“嗯……”她吸吸鼻子,把情绪收拾一下。
“真难为他了!”梅漱寒小小声地在后头加上注脚。
“大木头,你说什么?”咦?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哦?应洗宁噘起小嘴儿,给了他一记杏眼圆睁。
梅漱寒则以大木头装傻的功力,企图用无辜的笑容蒙混过她的追问。
“哼!欺负我哦?”她斜睨着他。
他依旧只是笑着。
“要罚你!”嘿嘿,她可不会任他欺负呀!浣宁勾起不怀好意的笑容,然后大刺剌地说:“罚你去说服表哥表嫂让我们去凉州!”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梅漱寒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小妮子精得很,知道要是她自个儿去讲,八成会被打回票,所以就算计到他头上来了!
最惨的是──他乐于被她算计!
※ ※ ※
他几乎是逃出来的!
项暐以疲倦为由,向岳腾请求先行退席,虽然态度彬彬有礼,但心情却极其狼狈。
擒捉到妖女的庆功宴?!
他对自己能坐在里头达半个时辰之久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你最好不要轻易尝试背叛,因为,背叛的下场,永还只有一个!记得她曾对他这么说过。
毫无疑问地,如今,在她心里──他是个叛徒!不折不扣的叛徒!
“冰珀……”他喃喃地念着她的名,苦涩的滋味漫过了所有的知觉,想到她看自己的最后那一眼,项暐仍旧心痛得不能自己,而他,却无法解释什么。
这时的她会怎么想他呢?用烧着恨火的冷酷?
一思及冰珀的现况,项暐连忙到灶下拿了个微温的馒头,然后再往禁锢着她的临时地牢而去。
这么晚了,她……怕还饿着吧?
与其说那是地牢,不如说是一个加了木栅的窄小土坑。
手脚被缚的冰珀必须缩着身子窝坐其中;仰首向天,可以很清楚地瞧见一小方有星有月的夜空。
明月清皎,让星子本就残弱可怜的辉芒更加敛收;明月清皎,让苍阔天穹再也不够纯粹了。
在她的印象认定中,夜空,应该只有漫天漫地的灿烂星星才是。
“韦向……项暐……”她轻轻念着两个不同的名字,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同一张俊逸温柔而带笑的脸孔。
就在这时,木栅被打开,一个人旋地进了地牢。
她毋须用眼去瞧,光凭直觉,便知道那人──是他!正在她脑海里徘徊不去的……项暐!
她把头别过去,不愿看他,奋力移动身子只为能离他远些;可惜手脚被缚,土坑的空间又小,她的努力并没有成效,仍必须和他有所碰触。
“你饿了吧?”项暐当然知道她这些举动的涵义是什么,语气仍是温和的。“这儿有馒头。”
冰珀维持同一个姿势,置若罔闻。
“别在这时候展现你的好强。”
“我不是好强!”她倏然转过头来,冷冷地回了他一句。“我只是不想接受你的羞辱!”
“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会这么做不是施舍、不是同情、更不是羞辱。”糟糕,他没有要来找她吵架的意思,可是看到自己的真心被如此误解,不由得微微提高了音量。
“那么,是补偿喽?”
“不!不是补偿!你一定要曲解我的本意吗?”项暐有些急了。
“你的本意?哼!我能相信吗?我该相信吗?”冰珀轻哼。
“是啊……”项暐的声音略略沈黯了下去,在真相揭露之后,他有什么资格要她相信?纵使──这样的欺骗是情非所愿的;他低抑地重复她先前说过的:“一个连名字都捏造的人,还有什么是不能作假的?”
她没想到自己会猛然一震,胸口竟似被铁锤狠狠敲击;是因为感受到他说这话时隐隐含着的怆恻吗?
不!她不可以这样!在她的生命里,没有心软这种情绪!
“冰珀,吃点东西吧。”还是项暐先开口,剔除了适才不小心被她挑起的意气,多了些劝慰温柔。“就当你是为了逃离这里而吃,没有体力,怎么走得出卧龙岭呢?”
她不敢看他,视线焦点落在黑暗中的某一点,甚至不知道就这样答应算不算辱没她的尊严。老实说,她根本已经饿过头,没有感觉了,吃与不吃,似乎也不是那么要紧的事;人,不会因为少食一餐就危及性命。
只是,不想让他那种带着怆恻的声音再出现呀……
“拿来。”冰珀憎恶自己这种称得上是“软弱”的想法,却还是这么说了。
项暐由衷地绽开了笑,将揣在怀里的馒头递给她,冰珀双手束在一块儿,只得捧着个馒头细细啃嚼。
地牢里静悄悄地,他们俩保持各自的缄默。
虽然他颀长的身子在里头的确委屈了些,但比起身在“庆功宴”来,项暐心里真的踏实安详多了。
而冰珀,手捧着馒头,一口一口慢慢嚼食。面对这样的自己,她能求的,只有捧好自己的心;馒头不小心落地可以拾起、可以丢弃,但是心呢?一个跌坠,可能就是永生永世的万劫不复呀!
※ ※ ※
“统领,附近的地形都勘察过了。”
“统领,守卫的配置都已经确定了。”
“很好!”万其萨压低声音说。“天将破晓的时候展开行动,我们必须一举成功。”
“是!”
万其萨隐身在草丛里,心心念念惦着的,是冰珀的生死;从妙华寺这边的戍卫交谈中,他得知岳家军擒住了帝女,正大肆举办庆功宴。
冰珀冰珀,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呀,他暗暗祈天。
一抹云轻悄悄地掠过,像为月儿罩上层薄纱似地,而他的殷殷系念,也不由自主地覆上了忧惶──
※ ※ ※
“冰珀……”项暐轻轻唤她,觉得不大对劲,虽然地牢内空间狭窄,碰触在所难免,但以她的个性,不会任由自己倚靠他的臂膀才是。
她没有回答。
不对,事有蹊跷!
项暐轻轻扳过她的身子,发现她根本无力抬头看他,只能斜斜低垂着螓首,听凭长发从脸边削下,遮盖住大半容颜。
“冰珀……”他这次微微使上力摇了摇她的身子。
“唔……”她的回应是模糊难辨的呻吟。
项暐连忙伸手轻轻拍打她的脸颊,试图叫醒她。热烧的肤触和湿冷的汗水交杂,清楚地告诉他一件事实──她染上风寒了!
这个认知一闪过,后果的推演像潮涌般逐次迸发:这下子,她能够平安获释的机会必然因此大为降低,倘若岳家军这里临时改变计划,或是万其萨那边成功救出王爷的话,那么要想保住她的命,难!
她之所以甘心被擒,一定是对自己能够脱逃有着相当的把握,否则不会冒这么大的危险;事实上,就他所知道的冰珀,确实有这份能耐──寻常的武者在毫无阵式与射手布置的情况下,根本拦不了她,即使手束脚缚。
可是……现在……
项暐仔细地凝视着她,冷汗不断从她额际挣出,紧闭着的双眼不安地微微动着,还有雪颊上不自然的驼红……
现在,他真的不确定!
现在,他能确定的只有自己的执念──冰珀,绝不能死!
于是项暐做出了决定……
※ ※ ※
初晓的天幕是既干净又纷杂的。衬底的蓝,干净得近乎透明;缀绣的云彩,却是缤纷得宛若竞艳春华。然而,对今天的卧龙岭来说,晓来──将不只是一日的开始,更是许多事件的揭起。
“当家当家,不好了!妖女不见了!”
昨夜酒足饭饱后倒头就睡的众人,被守卫一连串的急呼给吵醒;揉揉眼睛、伸伸懒腰,对这个消息还没听进耳内。
“什么事?”初醒的岳腾晃了晃脑袋,神智还不是很清楚;昨晚,酒真的喝太多了!
“当家!”那守卫衣发凌乱,显然也是刚刚才苏醒不久,一发现这个事实就慌慌张张赶来报告。“地牢里的妖女不见了!”
“怎么会?”岳腾这下思考完全清楚了,提高音量问道。
原本那些还在磨磨蹭蹭的人,听到当家的这么一斥,残存的昏沉感也都立时消逸。
“我也不知道!”守卫战战兢兢地答。
一句“不知道”是事实,却也会是最糟糕的答案!
“顾兄弟,你……”正当岳腾要继续询问情况的时候,众人的惊呼夺走了他的注意。
“当……当家的……”姓顾的汉子踉跄走来,按着左下腹的指间不断涌出骇人的鲜血,勉力地说出一字一句。“当……家的……”
“顾兄弟,你怎么……”岳腾连忙几个大踏步上前,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是妙华寺生变?”
“嗯……”他脸部肌肉微微抽搐,看来伤势不轻。“今……今早,妙华寺受到一队不明人马袭击,完……完颜泰那狗贼被……被救走了……”
他们连最后的筹码也无法掌握了吗?
岳腾面色凝重,接着问:“驻守在妙华寺的弟兄呢?情况如何?”
“死的死,伤的伤。”姓顾的汉子回答,话里是无尽的哀伤。“他……他们要我回来告诉当家的,请当……当家的先撤退。”他顿了顿,忍着肉体上和精神上的极度痛楚,哽咽地继续说:“他们说,十八年后又会是好……好……好汉一条,只盼能……能再为当家的效力。”
言下之意,是他们会奋战到──死!
岳腾和其他人全都颓然不语,低垂着头,默默为他们战死的弟兄哀悼着。
“当家的,众……众……众弟兄,赶快撤退吧。”忍着抛弃战友回来的愧疚,为的并不是要看这种场面;他提起气,一鼓作气吐尽心中的话:“你们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你们要留著有用的身躯为我们复仇,为国家尽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