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她身旁已经好些个时辰,人是应该醒转了,虽然她的眼捡依旧是闭合着的,但从她不安于室开始圆动的眼随,可以看出她--醒来了。
“宁儿!”他轻唤着,大手覆上她的。
嗯?是--大木头?他的声音一出现,心安的感觉就立刻如满月时分的泉水立时涌涨起来,原先不明所以的疑惧全部惨遭被放逐的命运。她轻轻开启眼帘,果然呵……是他!浣宁直觉地反握住他温暖的手。
“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是为她把过脉,脉象还称得上平稳有力,但他犹自不放心,柔声询问道。
她藉着他手上的力量坐起身子来……动了动颈和肩膀,唯一得到的结论是--床,果然没他的胸膛好睡。
梅漱寒瞧她始终保持沈默,与平素的举止南辕北辙,忧心找上了他的眉头。他连忙伸出手掌碰了碰她的额际,为她测测温度。
“大木头,”她的手轻轻格开他的,反倒抚上了他的眉心,说道:“你不要老是皱眉嘛,好丑的!!
此言一出,他放心多了,宁儿应该没事了。
“我瞧你一出洞窟满脸都是鲜红的血,话还没说一句就倒在我怀里,你可知道我当时的心情,简直……简直……”他一反常态地说了这么许多,实在是当时的惊悸犹存哪!是这样喔?她自个儿完全没了印象。只记得好多双好多双蛇眼睛一直朝她逼近,一直……一直……应浣宁不自觉地又打起冷颤。
“别怕,已经都过去了!”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温柔地轻声安慰道。
“那龙角……”她连自个儿是否圆满达成任务都没记忆。
说真的,进了龙王窟后,她根本是无意识在执行每一个动作,不敢去正视自己内心的畏惧,封闭所有的感官,不去听蛇信吐伸的嘶嘶和爬行摩擦地面的声响;不去瞧粗厚的蛇身在她四周蠕动,甚至往她身上寻求栖息;不去嗅闻从牠们身上散发的蛇臊味儿以及割下肉角的血腥味儿,不去想手上的湿黏感所为何来,否则,就算她没被蛇毒逼死在其中,也会因着胆寒而惊吓致死。好不容易拚着最后一点自持走出洞窟,终于不发一语就昏倒在他的怀里。
“在那儿喽!”他微笑着,环着她的臂膀稍稍用上了力,满是疼惜地说,手指着旁边的皮袋。
“大木头,你想这样成了吗?”她不免仍是有些担心。
“嗯,加上我的功力相助,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扶着她躺下。“你再歇会儿吧,天色还未明,嗯?”
“唔……”她含糊应道,一双眼睛却仍是睁得老大。
“怎么,睡不着?”他的手仍是被她握得紧紧的。
“不是啦!只是……可不可以……”浣宁红着脸蛋,顿了顿,才结结巴巴小小声地说出她的愿望,指了指他的胸膛。“借我!”
“傻瓜!”他温柔地笑斥着,坐倚床沿,任她乌首枕在他的胸膛,听着她呼吸逐渐稳定,想是已经沈沈睡去后,他才让始终末曾合闭的眼睛暂时得以休息。
相信,一切都会有最完满的结果呵!
最完满的……
※ ※ ※
“前辈。”老人依言出现在平日相见的地方。
“小伙子,龙角的功效如何?你是怎么运用的?”
梅漱寒将情形完完整整地同老人托出。“不过,尚有许多人等着救治,晚辈内力不济,无法长时间运用。”
“你谦虚啦,小伙子!”老人哈哈一笑。“要是像老头子这般,半点武功都没学过的,可就无计可施了!更何况,你以真气助病患导输缓和药力,本就相当耗费自身功力,不要过度操累了,这本钱自己还是要留着些。”
“晚辈理会得,多谢前辈关心。”
“你这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恭敬了些。”老人走上前去,一只手有些吃力地揽上他的肩头。“别什么晚辈前辈的!”
梅漱寒点了点头。对这一同研究多日的长者,心里实是相当佩服尊敬,在书籍涉猎之广、药材配置之神,眼前慈蔼的老人恐怕是当世第一人。
“小伙子,来来来,喝一点,老头子千里迢迢到大理,可就是为了这壶仙来居的一叶醁,你来品品看是如何。”老人迳自拉他在旁边的树下席地而坐,爽快地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啵”地一声打开酒塞,往他怀里送去。
他见老者如此随性,豪气也不禁给激了起来,接过来就是咕噜咕噜一大口朝喉头直灌,难得地放声大呼:“好酒!好酒!”
“年轻人就是要这样!就是要这样!”老人重重拍拍他的肩,哈哈大笑说道。
一老一少比肩而坐天南地北聊了起来,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梅漱寒本身虽非狂放之人,但是和眼前的老者相处,竟有着莫名的轻松惬意,仿佛是自家长辈似的。和师父生活在一起十多年,说的话加起来,也许都没今天和这位前辈来得多。
“小伙子,有没兴趣和老头子我一道游遍江湖,既可行医济世,又能享受闲云野鹤的生活?”
梅漱寒朝他讷讷笑了笑,脑海中浮清b的是一张绝丽的俏颜,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是他抛不开、放不下的,肯定--是她了。
老人看他的反应后不解地一愣,尔后灵光闪过,登时抚掌大笑。“是了是了,是老头子我疏忽了,小伙子人品俊秀,应该早有婚配对象了,是吧?”
闻言,他笑得更深了,应该……算是吧?虽然他从未想到这层,但,当他决定交给她“龙翔万里”之时,心里的选择其实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既然如此,老头子也不是个不识风情的老怪物,自然不会强迫于你;那家的姑娘福气不薄喔!”
“不,不是这样的。”梅漱寒淡淡地说,带着些许赧然,脸上却掩不住幸福的神采。
“能遇到她才是我好几辈子修来的……真的,我一直很感谢她的。”
老人听他说得真挚,款款深情倾注无遗,回想起自己的过往更是不禁动容;一改平日的无羁,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既然如此,你就更要好好把握,不要跟我一样,最后……唉……”
老人没道出过往,但梅漱寒感觉得到那一定是个刻骨铭心的故事,否则以前辈这般洒脱随意的个性,不会在这垂垂老矣之年依旧感慨万千。
“天下之大,再会不知是否有期,小伙子愿意留个名字吗?”老人咧嘴一笑,似乎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回忆。
“梅漱寒。”
“梅漱寒……梅漱寒……好个名字。梅漱寒!”老人仰首饮下最后一滴美液,陡然记起了什么,喃喃在唇间轻声念道:“梅绽半月天,漱香一点寒。”而后一笑,想如平常同样潇洒,心里却不自觉地泛起斑驳的旧痕梦影。
“好,老头子记下了。”老人总是很快藏好自己的黯然,又是一副朗朗精神。“希望来日再见,后会有期喽!”
他将空空如也的酒葫芦系回腰间,深深看了他一眼,人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前辈,您的尊姓大……”看来,老人即使听到亦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了,只留下他未成句的问语。
梅漱寒凝视着老人的背影,不舍的惆怅悄悄在他心中占了一丁点重量……
※ ※ ※
原来她真的猜中了!皇帝老儿真的要将靖平公主许配给大木头!
唉……她多希望是她自个儿的胡乱猜测,怎么都没想到会一语成谶,就这么不偏不倚地让她中的呢?最夸张的是,还有不少文武大臣以“她”为目标,不断向“她”推荐自家的闺女,没法啊!这头一号人选已经被皇帝老儿预订走了,“她”这次一等选择才会如此抢手。
每天在照顾病患之余,还记得应付那些“意图不轨”的说亲者,弄得她镇日心浮气躁的,而这大木头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对于皇帝老儿的提议也是这个样儿,一直没有表明立场,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大木头,我想回大宋了。”并坐在屋脊,应浣宁靠着他的肩头,语气有些闷闷的。
“表哥表嫂肯定找我找得很急。”
“嗯。”他漫不经心应了声,显然是没把她的话当作一回事,只看成是普通思乡的牢骚话。
“咱们过两天就启程,好不?”她以为他答应了。
啊?这小妮子是说真的?他不禁有些诧异。“可是,还有染病的人,你要他们做什么打算?”
“可以留下方子呀!寻着抓药就是了。”
“那豌豆疮呢?这可非一般大夫能治的,不是吗?”
这……她无法出言反驳,只能深深叹一口气,不是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事实,可是,心里的惶惶凄凄究竟所为何来,扰得她思维运作全脱了轨、出了岔。以往总是线条上扬的面容,如今掺上了淡淡的轻忧,看起来有几分抑郁。
“怎么了?”他关怀地柔声问道,她的迟迟未应让他感到不对劲。“什么事让你烦心了?嗯?”
这……这……这该怎么说呢?话要是说明白了,好像显得她很不信任他似的,可是如果她真的相信他,又为何会这么忐忑不安呢?她应该是对自己和“他们彼此间”很有信心的,不是吗?或许,之前只是她一时的胡思乱想、杞人忧天,可现在却是铁铮铮的放在眼前呀!
“是为靖平公主的事?”既然她不知如何开口,那么就由他来说好了。
她点了点头,又马上摇了摇头,唉……真是头痛,到底该怎么说嘛!最后,她还是嘟哝着嘴儿嗫嚅道:“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关系,我不知道啦,就算有,也只有一点点一点点啦!”
“宁儿,你对我还真是有信心哦!”梅漱寒又好气又好笑地俯下头,在她的唇上迅速地轻琢了一下。“这样答案够清楚了吧?”
“我只是想赶快回去啊,在大理待这么久了……”小妮子好像没有任何反应,还是沈着一张脸,低低地说:“而且,人家毕竟是一国的公主,一般人不都巴望着做驸马爷吗?”她敛眉垂首,越说越小声,连她都讨厌这样别扭的自己。
“宁儿,看着我。”他扳过她的上半身,使两人正面相对,一手托起她的下颔,正色道:“不要看轻自己,也不要看轻我。还收着我离开小村时留给你的锦囊吗?‘龙翔万里’就是我这一生一世唯一的答案。”
“大木头……”她的心蓦地暖了起来,真是可笑呵……她有勇气独行在异域只为寻他,她也有勇气面对龙王窟里的大蛇,怎么现在活脱脱像是个怯懦无依的孤女--那个十七年前失去父母时的小女孩?
“我答应过你的,待这里疫情一除,咱们就回苏州的,是不?”
“嗯。”她为自己的多心感到有些羞涩,缩了缩颈项,顽皮的神色又回到她的娇容上,轻应着。“那皇上那儿……”
“我相信皇上不会强人所难的。”
是啊……就算皇帝老儿要嫁靖平公主,她也不会白白认输的,不战自退向来不是她应姑娘的所作所为!更何况,大木头是……向着她的!想到这层,应浣宁又是一脸笑盈盈。
“相信我了?”
“唔!”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也相信我自己,更相信--‘我们’!”滑腻的柔荑握住他的大手,恳挚非常地说道。
“好!不可以忘记你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不可以喔!”他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温柔地威胁。
心底裹上厚厚的甜味儿,浣宁却不愿这么简单就答应他,送给他一个大大的鬼脸,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鬼脸唷!
她含羞带怯的巧笑倩兮,勾起他向来收藏心底的情动--一种绝对的诱惑!
梅漱寒出其不意地把她的身子拉进自己的怀里,连抗议的机会都不打算施舍,就强硬地压上她的唇,恣意侵略,攻占她温润与香软的里里外外,决定要给她一个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惩罚,让她牢牢地、牢牢地记住,再也不会对她、对他、对他们之间有任何质疑。
整个人头重重晕晕的,身子却如鸟羽般轻飘飘地直要飞上星月。嗯……奇怪了,她明明记得今晚几乎少有风动的呀!
※ ※ ※
两人一待又是将近一个月,大理的疫病的确已经逐渐缓和,辛苦这么许久的日子总算获得满意的成果,眼见后堂的“旧雨新知”一个一个健康返家,应浣宁真有说不出的欣喜。真好!再也不用看到生离死别的肝肠寸断了!谢谢天呵!
而且--马上可以回家了!大木头同她说定,等向皇帝老儿说明原委并辞别后就要启程的,应该就这几天了。
真好呵……浣宁开心地思忖着。
虽然最近老是觉得身子不大舒服,骨头酸酸痛痛的,精神上有些懒懒的,偶尔还会突生恍憾,但是,她全没放在心上。大概是太累了吧,她想,所以对于这些不对劲的情形并不甚在意。
“宁儿,你的脸色不大好。”梅漱寒刚为一位病人治疗,耗损了不少内力,稍做歇息之际,不意却看到奔走忙碌的她脸色不大对,苍白得吓人,他立刻拦下她,关心地说。“嗯?有吗?”她朝他笑了笑,对自己的情况显然是不大了解,顶多不就是有一点点昏眩感在作祟罢了。
“我帮你瞧瞧。”他伸手就是要为她把脉。
“我没事的啦!”她笑着格开了他袭来的手,虽然有些虚弱无力。“鲁叔叔还等着我把煎好的药拿过去呢!”
梅漱寒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英挺的剑眉却若有所思地紧紧纠结成愁,只盼实际情况跟他脑中出现的揣想不同啊!
印象中,龙角已经所剩无几了……
就在梅漱寒兀自为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形忧心之时,“哩当”一声猝响,混杂着人声的沸腾,惊动了沈思中的他。他--看到浣宁小小的身子委顿在别人圈持的手臂中,纤腰宛若垂柳般向后仰弯朝地,人已经完全失去知觉,昏厥了过去。
“宁儿,宁儿?”他一个闪身已经从旁人手中接过昏迷不醒的她,拍了拍她的颊,试着唤她清醒。
“唔……”她无意识地呻吟着,对于他的呼喊显然丝毫未闻。
瞬间的天崩地裂!梅漱寒的冷静自持在这个时候只是勉强维持下的残存。他立刻横抱起她的娇躯,匆匆往厢房而去。
希望她真的只是累坏了,最多最多也只是染上个小风寒……
梅漱寒迅速为她做了检查,身子滚烫如沸,牙关却打着颤,额际豆大的汗水直冒着;目前还没法判断究竟是怎么了。
顾不得自己才刚为他人耗损不少内力,他提起真气,助她收束体内流动纷乱的气息,用足了一盏茶时间方歇手,此时此刻,梅漱寒只觉心力俱疲,所幸她的脉象已经平稳了许多,但愿这不只是一时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