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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欢  第15页    作者:望舒

  “太好了……太好了……”她抬起断情剑,双手紧紧地、紧紧地握着,眼泪却再也禁不了,顺着白皙的粉颊滚滚落下。

  这一夜,对她而言,恍若过了千百年;心情,也缘此变得沧桑了“事情都过去了?”卫逐离秉着惯常的淡然语气轻轻说;纵使满心关怀,毕竟安慰人非他所长。

  “嗯,嗯。”拿衣袖拭拭泪水,她不住点头,绽出冬阳似的笑容。眼光扫过身边的人,笑容不减地叹了口气。“现在,得想法子送他回去。”

  “另外,还要找回你……”视线移转,这次,她的剪水双瞳里没有别人,全心凝盼着那个从未瞧过她一眼的“卫逐离”,温柔而动容。“真正的你,全部的你。”

  是的!真正的卫逐离,全部的卫逐离!

   ※   ※   ※

  情况比她想的要顺利多了。

  当她以玉棺为船,循溪流回到龙襄山庄,伍云娘的遗体已经为奴仆发现,并妥善处置,而醒觉的端木铎则变成失了魂、落了魄的痴人,几乎将所有的事都遗忘得一干二净──包括曾有的野心。

  爹亲傻了、云姨死了,而薛映棠身边又多了个陌生的昏迷男子……这对端木磊来说,一夜之间的巨变有如青天霹雳。不过他未去探究细节,一者无暇,云姨的丧事需要发落,而龙襄山庄不能一日无主,他必须尽快学会许多事情,才能接管爹亲的地位;二者,也是畏惧真相吧,云姨的致命伤确是爹亲的掌力所留,这代表了什么?他不愿去想、害怕去想,爹亲和云姨同是他心底最敬最爱的人呀……薛映棠向他要了一络云娘的发,趁着夜晚前去端木铎为父母造的坟前祭吊。

  说来可笑复可悲,这坟,竟是端木铎所造?杀害双亲的仇人……“阿爹、阿娘,棠儿不肖,没能手刃木铎报仇,也没法子讨回阿娘的遗体,让您们同穴而眠。”她沉婉地说;火光在她面前晃荡,招叠的冥纸一张张成灰成烬,映得容颜红热了起来。“棠儿只是觉得,冤冤仇仇风波几时休,棠儿真的不想再造血腥了。”

  这一路下来,血腥的事情已经太多,伤心的泪水也流了太多,该有人选择退一步的。

  “这绺发是阿娘的。棠儿将它埋在坟前,希望阿爹、阿娘能以发相认,下辈子再做结发。”她合裳闭眼,诚恳地说。在月华泼洒的柔泪下,静凝的表情如水般清邃。

  卫逐离默默仁立在旁,陪着她。

  细睫再展,眸里满是坚定的晶莹,既柔且韧。“请阿爹、阿娘保佑,让棠儿能找到方法让卫逐离恢复。”

  不该悲伤的!十三年的时间里,除了断情剑外,她找不到与过去联系的介媒,而今,她竟然有机会在这里焚冥纸、诉祈愿,和阿爹、阿娘说说话──她是不该悲伤的。

  转首与他相对,卫逐离和薛映棠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自己。此时此刻,无须言语亦能许誓──不管如何,他们绝对能同时拥有两颗心、两朵魂魄,一是自己的,一是对方的。

   ※   ※   ※

  “怎么会这样?”同样的哀嚎已经不知是今晚第几声了。“不是魂魄归体就可以了吗?”她瞪视着卫逐离的躯体还有碧光里着的魂魄,柳眉垮了下去,一脸挫败。

  卫逐离没有说话,表情平和淡漠,不急不惶,只能从铁灰色眸子里寻得一点柔光。

  “你真的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和肉身份开?”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受挫的感觉以及理智。“我想,只要知道这个缘由,要找出让你人魂合一的方法就不准了。”

  他抿唇不语,思绪却在脑里盘旋。的确,越来越接近躯体,许多零零碎碎的记忆常会突然流回;知道得越多,过往越来越完整,他就越不知要怎么跟她说。

  “怎么不说话?”瞧出他有些不对劲,虽然与她四目相对,但深邃的瞳眸却像隔了层幕,感觉──好远。

  “如果,卫逐离是个十恶不赦、铁石心肠的家伙呢?”半响,他终于淡淡地开口,似乎不萦于怀,语气里隐隐透着一点凉意。

  “不会的。”她否定得理所当然。“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卫逐离微微勾起唇角,笑容里却没有丝毫欢愉。“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人心……”

  “人心险恶!”她飞快地接过话头。“可是,那是别人啊,不是你。”

  “不,我亦是如此。”

  “不,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薛映棠对他突来的冷漠有些迷惑,对自己心底的认知却从未怀疑。“也许人心真的险恶,但是,如果这世上除了自己,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那会多么寂寞、多么孤单。”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却极具穿透力地直入他的心底。

  “我相信你。”语气坚定,端凝着脸,再认真不过。

  卫逐离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静静瞅着她温和而稳定的似水眸光。这回,是她于他安神的力量。

  “傻瓜!”

  “啊?”他突然迸出那么一句斥责,让她登时张口结舌,反应不过来。

  “你相信我不代表我就不是恶徒!”卫逐离淡淡地说,脸上依旧漠然,铁灰色眸子蕴着的温柔感动却泄了他的心情。

  “你……”冷水当头一波,薛映棠不禁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说不出半句话;但聪敏如她,随即找到明了真相的线氛于是明眸流转,服波灵动无限,她不疾不徐地含笑说:“我的意思只是──没有一个十恶不赦、铁石心肠的人会蠢到把这种话挂在嘴边。你瞧,端木铎额上有刺着‘我是坏人’的字样么?”

  “自然没有。”

  “是啊,所以你不要想太多,太过感动了。”夹着慧黠笑意睨了他一眼。

  卫逐离倒不介意,看来,这家伙是学成精了,凝视着她好久未曾如此纯粹的笑容,心底漾起怜惜的情愫,虽则表情仍是淡然,却难得露骨地说:“你能像过去那样,真好。”

  粉颊墓地沾染彤霞。像是雪地理绽起的红色梅瓣,饶是她向来随和大方,这会儿为了遮掩内心的羞意,也连忙将话题转开,佯作镇定地说:“倘若,师父在就好了,他老人家一定有法子的。”

  话甫落,一阵老迈却清朗的笑声从门口传来。

  “啊!师……师父?”

  跨过门槛,笑吟吟走进来的正是涤尘客。

  “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这这这……难不成是听到她的呼唤,便腾云驾雾远自牙雪山赶来?

  涤尘客呵呵笑着。“棠儿,为师是来了结一桩尘缘。”说完,他转向卫逐离,仍是慈眉善目。“离儿,你认出我了么?”

  薛映棠愣愣地望着师父和卫逐离,怎么都没想到这两人会有所牵连。

  半晌,沉凝着表情的卫逐离终于开口,语气轻而平漠:“师父。”

  “嗯……果然已经想起来了。”

  她……没听错吧?师──父──这卫逐离是她的──师兄?薛映棠看着卫逐离又看看师父,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转晕了。

  “棠儿,你莫惊诧。”涤尘客料到爱徒的反应,笑眯眯地说。“离儿呀,是为师过去收的弟子,想想也有百年之久了。”

  卫逐离态度依是冷淡,没有说话,仿佛自己是个旁观者。

  “为师不想多说什么。”涤尘客一切了然于胸,瞅着卫逐离的目光和蔼又明睿。“但必须提醒你们,这口棺材是为师采饮月石制成,放置在离儿当年的地底居室,用意即在于保存离儿的肉身不坏。”

  “饮月石?”薛映棠潜心思索,蓦地惊呼出声:“咱们逃出来的时候,见了阳光,这饮月石的极寒质地必定被破坏了。那么,卫逐离的躯体……”

  天呐,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今儿个已经过望,及至朔日,这口棺材就成真棺材了。”涤尘客说。“躯体失去三魂七魄,灵气无法通贯全身,难以久存。”

  “师父,那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救卫逐离?”薛映棠坚决的眼神紧盯不放。

  涤尘容笑容满面,轻轻抚了抚爱徒的肩头,却没有给她答案,反倒转向卫逐离,深深地注视着。

  人为求生,有抗拒死亡的本能。而且以前的离儿,不仅不愿今世求生,甚至,连断然扬弃死亡的原因都是“不愿再世为人’。这就是他涤尘客当年那位做煞了、固执到底了、绝对得不得了的得意弟子。

  藏在白髯下的嘴微微弯起,万事瞧在眼底。“为师相信,棠儿当能解你过去郁结的迷惑才是。”

  说完,便又乘着清朗笑声,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隐隐约约传来诗句的吟哦。“天有天意,人有人意,天意人意,先问心意。”

  “师父啊!”急的是薛映棠。“什么嘛,意来意去到底是什么意?也不给个答案,这……”

  涤尘客早就走远了,卫逐离仍旧怔怔望着房门,表情虽如常,内心却思绪百转。

  过去、现在全都搅在一块儿了……

   ※   ※   ※

  维持原貌,什么──都没变。

  龙襄山庄在端木磊的努力下如常运作,而她仍束手无策地留在这里,卫逐离仍人魂两分,一居断清剑、一卧饮月棺。

  月渐缺,时渐过,朔口很快便在眼前了。

  他知道她愁思多焦,他知道她夜寐少安,他知这时间如暴雨前的乌幕压在她的眉间心上挥之不去……他,都知道。

  裹着碧光的身形静静立在窗前,残月的芒辉弱了,映在她的颊上成了淡灰色的光廓。

  这些日子以来,薛映棠总是央着他陪她,说话也好、沉默也无妨,直到实在抵抗不了睡意,才不情愿地合眼睡去;许多次都如同今晚这样,就这么趴在窗边睡着了。

  “傻瓜,这样会着凉的。”卫逐离瞅着她的模样,轻轻地说。

  如果可以,他愿亲自抱着她柔软的身子上床;如果可以,他愿为她披覆兔裘衣。但,现实里,他什么都……不可以!

  蓦地,薛映棠频起了眉,五官皱在一块儿,微动了动身子,没醒。

  “是做了什么梦么?”她的表情很悲伤,悲伤到连他也无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忧忡。

  紧接着,一滴灿透了的水珠儿从睫隙间穿过,顺着颊畔滑坠。

  所有的所有,像极十三年前初见她的夜,而他呢,还是凡尘不上心头的卫逐离?还是嘲弄人心险恶、冷眼观世事的卫逐离?

  不,不是!他知道他不是。

  若真丝毫未变的话,他不会为了是否回到肉身而犹疑不定,不会为了看到她在梦里悲伤而牵动惆怅,不会为了想替她拭泪去难以如愿而格郁恼乱。

  是的,对于身为魂体的无力,甚至是愤怒,他已尝尽,所以决心找回肉身,应许守护她的誓愿,如今眼看就要实现了,为什么,他犹豫得停下了脚步?

  他,在怕些什么?

  “离儿,你真宁愿长埋魂魄于剑,也不愿入轮回、再世为人?”他还记得,百年前,当他向师父请求魂封断情时,这是师父问他的最后一句话。

  “师父,我的初衷不变。”他也不曾忘却百年前,当他回答师父时,斜飞剑眉不曾挑动踌躇,冷然眸底不曾浮现犹豫。

  想起百年前的卫逐离,他找得出当初坚持离生弃死、永世不想为人的问题何在,却始终欠缺足以让他立足人间的答案,如同过去。

  然而,仅剩的时间,能为尘封百年的疑惑寻出一个解答么?

   ※   ※   ※

  寒碧池畔,卫逐离与薛映棠并肩坐着,虽然感受不到对方的实体和温度。难得先开口的是卫逐离。他轻声地问:“你会怕么?”

  “怕?”有些不解地挑了桃眉。“当然啦,我怕的事可多咧……”

  “不!我的意思是……”微微沉吟,攒锁剑眉,略略嘎哑地继续道:“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跟端木铎一样,除了私心,什么人、什么事都可以牺牲?”

  “嗯……有吧,我曾害怕自己因为人心险恶就处处提防,最后变得除了自己什么都看不到。”薛映棠认真想过,而后嫣然一笑,用清越又不失温柔的声音娓娓说道:“不过,我现在不害怕了。”

  “哦?”

  “我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原本的薛映棠啊!”笑容灿灿,她说。“也许真的人心险恶,但我相信仍有良善的一面可以信任。否则,人活着真是太可冷了……”

  “真是太可怜了……”他喃喃地重复说道,似在自有自语。

  “是呀,这世界除了自己没别的人可以信任,这样不是很寂寞、很孤独么?”这是她曾对他说过的。“像我,至少我就信任师父,还有你喽!卫逐离你呢,你信任谁?”

  轻描淡写的一个提问,却震得他颤抖了起来,许久许久都只能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没能言语。

  信任?当年,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年,他几乎连目己都无法信任了,所以,自愿放弃肉身、魂封剑灵;如今,他能信任谁?

  静默如石青染纸,立时渲了开来。

  凝盼向她澄亮真挚的眸,耳际是她风过檐铃般打玲的声音,百年前的、十三年间的、直到现在的所有记忆,汇聚成偌大的漩涡,奇异的是,他不觉自己即将没顶,反而在亮得扎眼的中心点找到了什么。

  半晌,薛映棠幽幽地说,敛去了笑容的姣容里有愁。“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吗?”仰颈瞧了一眼,夜月只剩得单薄的勾了。“我怕自己真的无力救你……”

  “暂时别去想这事儿。”卫逐离唇角微扬,轻轻道,铁灰色的眸子里有湖月倒映,水样的柔和。“相信我,很快你就不怕了。”

  奇怪了,明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可她就觉得不大对,现在的卫逐离看起来真的有点不一样。

  “想想别的吧,想想……如果我不是魂体,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你会如何呢,有什么想做的么?”

  “晤……这个呀……我先说,我可是不会喊你“师兄”的哦,因为这样我觉得很别扭!”折弯的指节在下颌无意识地来回摩拿,那是她的习惯动作;将目光放逐到有星有月的高远天际,她柔柔地说:“咱们可以一块儿到江南去瞧瞧,我曾听说那儿和河西不同,和中原也不同。然后,回到牙雪山陪师父吧,你知道的,这样一路走来,我还是觉得只有牙雪山才是家……晤……还有什么呢……我想想……”

  卫逐离含笑看着她微抬向天的姣颜,在波光月华之下昭然若雪,甜灿的笑容更添了几分绮丽动人,而他,圈里身形的碧光逐渐淡了淡了……

   ※   ※   ※

  新月如色,挑得起情丝;新月如镜,断不了雨心相依。

  “真是的!早知只要你愿意就能人魂合一,我还瞎担心什么?”纤指戳向胸膛,脸上却挂着盈盈笑容。

  环抱着她,感受娇躯的温暖和柔软,他觉得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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