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师父啦!”齐磊答得直快:“所以,无论如何,小徒绝不想跟师父比试。如果非得如此才能知道是谁抢了擎虹剑,那就算了。”
“那就算了?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么?”
他耸耸肩,舒爽的笑容里有份洒脱。“拿我一个人的遗憾,换咱们两个人的开心,不是很值得么?”
“这值得、那不值得,这会儿,你倒精打细算、称斤论两了起来。”他的坦诚直率,每每让她心头晃漾甜丝,却同时泛起热酸:“唉……我开不开心真有这么重要?”
“这个当然了,师父是最重要的!”齐磊抓起她的柔荑,牢牢箍在掌中,就怕认真的心意没能递告。
“齐磊,你……”练如滟猛一屏息,又叹了口气。
“唉……”
“师父怎么了?是小徒……是小徒哪儿说错了么?”
师父已经连叹两口气了,这这这……这应该不是开心的意思吧?
“没,没有。”她轻轻摇头,秀额抵上了他的肩。
“该说值得的,是我。你对我……你对我太好了。”
心窝暖烘烘,俊容透了红:“早说了呐!收我当徒儿,你不会后悔的!”
“咳咳咳──”
就在此时,门口倏地传来一阵清咳,练如滟立刻撇开了身、抽回了手。
是垚冰。
“原来,你们师徒躲在这儿。”一双笑眸直勾勾地瞅着他俩:“我可是差点翻了整个绝天门,呼……真累人呐!”
“有什么事?”练如滟微启温笑,不着痕迹地祛了石室内的暧昧。
垚冰再加了抹调侃味说:“垚某人是来提醒二位,今晚可千万不能缺席,因为明儿个西门剑渊就要葬了皓燕。”
“你放心!”秀眉凤眼间,神采飞扬:“答应的事,我会做到,齐磊也会。”
“那就好!有你在,我信得过。”
“既信得过,又何必特别走这一遭?”练如滟眸光深沉,唇线微抿:“你会这么慎重其事,真是难得。那小姑娘,不简单。”
咳!她这师妹,心思向来细透呀!
“好好好,我知道你在赶我走。”夸张的哀诉掩了掠过的不自在:“某人这就拍拍屁股,走人也──”话音甫落,垚冰立刻就没了影踪,身形之快、轻功之高,当真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 ※ ※
根据垚冰的揣想,捏造谣言,说皓燕、玄鹰或青鸥身上怀有“绝天神鉴”的阴谋者,无非是想借江湖之手探知这三人确切的生死,并且围杀除去。如今,皓燕身亡的消息传遍武林,一般人关切的是“绝天神鉴”的下落,惟独阴谋者会挂心皓燕究竟是生是死。
因此,垚冰安排齐磊埋伏灵堂周近,他和练如滟在外院间候着。若有人侵进,齐磊便出面与之周旋,并将他诱到外院林间。
情况,果然如垚冰所料,在皓燕即将出殡的前晚,狐狸出洞露了尾巴,阴谋者是皇龙教的人。然而,就在进行到最后阶段时,计划出了轨……
“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黑暗中,蓦地传出冷绝的声音。
闻声的刹那,垚冰、练如滟同时心一凝。“聂飒?”
一身黝衣,鹰般的眼神寒着坚冰,缓步踱出的男子全身欲放出压迫感,教人为之屏息。正是绝天门玄鹰堂堂主聂飒。
皓燕垚冰、青鸥练如滟、玄鹰聂飒──这是绝天门解散后,三名堂主首度相会。
“既然这件事由你定了计、练如滟出了力,后头就让我来收拾吧!”聂飒对垚冰如是说了,此即他在西门世家出现的缘由。
聂飒行事向来狠准、省力。他打算采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段──不久之后,江湖将会传出从皓燕手中抢走“绝天神鉴”的是皇龙教。
到此,“绝天神鉴”惹来的风雨,对这三人来说,总算落幕了……
※ ※ ※
绝天门总殿,关司鹏坟前。
“师父,你别这样……”
从西门世家回来的途中,练如滟始终沉默、神色黯然,一到绝天门,更是直奔师坟,双腿一跪,便不起身。
见她不吭声,齐磊决意豁出去了:“好!师父要跪,没理由小徒站得高,我奉陪!”
咕咚一声,在她身边跪了下去。
“齐磊,你不必这样。”练如滟终于开了口。
他又执又硬地说:“不!我同师父一起跪!”
“我跪,是因为愧对我的师父。”偏转了螓首,以澄定的眸眼凝瞅。
四目相对,他没半分怯:“我跪,也是因为愧对我的师父。”
“你没有愧对我。”
“师父的心头忧,做徒儿的本就该分着担、领着受,我没做好,自然是愧对师父,罚跪是应该的,一点都不冤枉。”瞳光坚澈,齐磊不疾不徐地说。
“我的事,我自己负责,你不必担、不必受。”练如滟说得斩钉截铁:“师父是我,我说了就作数,你没愧对我,可以站起来了。”
碍着师徒的这层关系,他就得乖乖听话么?齐磊发出抗议:“不公平!就因为你是师父,我就必须眼睁睁看你跪着,那我呢?谁管我心里怎么想?”
下颚线条绷得紧,他是觉得委屈,但不准备妥协。
“你……”这会儿,是她词穷了,挣扎半天,练如滟幽幽叹了口气,轻轻道:“唉,你以为跪着舒服好玩么?膝头是会疼的,我……我不想你白白受这个苦。”
他就知道!尽管不用温情的方式表现,师父对他,总是百般好!
齐磊的心窝热了,声线沉了:“师父不想小徒受苦,同样地,小徒也不想师父跪得膝头疼呐!”
意绪一转,齐磊突然跪移双膝,从与她并肩转为面面相对。
“你要做什么?”秀眉微颦,她不解。
“我想到法子了呀!”齐磊绽了个朗笑,而后,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师父要是顾忌在小徒面前说心事,那像这样可好?反正,瞧不着我的脸,就暂时别当我是你的徒儿喽!”
霎时间的情漪荡漾平息后,成了沉静深敛的依护。他的肩怀如同连绵无边的海湾,无论她飞到天南还是地北,始终──不离不弃,长伴长随。
练如滟缓缓地合上睫羽,半晌后再扬起时,眶里已蕴了水气。低着嗓,她诉了磨心的苦──
“我应该要恨他的!是他杀了师父,是他解散了绝天门……我应该要恨他的,我以为我会恨他的,可为什么情况不是这样?我从没想过,再见到他时,竟像见着许久不见的兄弟,除了怀念,没有其他,甚至为他这些年的平安感到欢喜。我……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绝天门!”
师父和绝天门,曾是她最在意的人与事──什么时候,她变了?
虽是甘心担、愿意受,这样的她,仍是让齐磊一时间慌了手脚。“师父,你、你、你别自责、别难过,这……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不!这是背叛,是背叛啊!”她霍地抬头向他,眼神散乱。
救命呐!平日的灵光怎么这会儿全失踪了?齐磊急着想说些安慰话,却苦思无方──好,一不作、二不休,豁出去了!
“背叛就背叛嘛,有什么大不了?!”他说得豪气干云,然后,跪转成正面朝坟的方位,中气十足地嚷喊:“师祖,徒孙齐磊给您磕头!磕完头,就算师祖免了师父的罪。”
“齐磊,你……”纤指扣住他的肘。
“师父,你别拦我。这约,我跟师祖定了。”他挣开阻力,坚定的眸子炯瞪着碑上“关司鹏”三字,字字重烙:“说好,磕完头,你就放了师父!”
长身直上直下,他的额头撞在硬地,砰砰作响,半点儿不含糊。
练如滟怔怔望着,心绪乱了、泪水倾了、情动再抑不住了。
“齐磊,够了!这样够了!”再度扣住他的肘,胸口泛着酸楚。
他回了个笑:“再等等,还差两个就大功告成。”说完,又继续弯腰完成最后两个叩首。
当齐磊直起腰杆、昂对坟碑时,蓦地兴起了睥睨天下的飞扬意气。洪了嗓门儿,他朝“关司鹏”喊话。
“头,我磕完了,今后,师父不再是你的,也不是绝天门的了!”
这次,换他主动抓扣练如滟的手臂:“师父,咱们起来,别跪了!”
两人相互搀扶,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傻瓜!你这样做,以为师父真听得到、看得见么?”练如滟口里轻斥,心下却是软疼:“瞧,额头都破了皮、出了血!”
她边说,边伸袖为他拭了额间渗血的脏污;同时,齐磊也伸了袖过来,却是为她抹净颊边沾泪的水痕。
这好长好长的夜,终于要结束了。他和她,都在东方天际发现了微光……是的──旭日,即将东升!
第八章
在长安盘桓数日后,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
举步跨出门槛,练如滟还是忍不往回头,凤眸抬望石匾上接着的“绝天门”三字,心里百般滋味。既有恍如隔世的迷惘,又有拨云开雾的清朗……
齐磊明白绝天门之于师父的意义有多深,于是靠了过去,在她耳边轻说:“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再一块儿来给师祖上坟。师父,你说好么?”
“明年么?”她移了视线,对上他的湛眸,蓦地笑了:“嗯,明年再来,咱们一块儿来。”
两人并肩往烟霞山下去,步履起落间有分轻快。
“之后呢?师父想往哪儿去?”
“你呢?你想去哪儿么?”要是以往,她总是漂泊天涯、四处为家。
“只要能跟师父在一块儿,都好。”齐磊亮出晴空般的笑容:“不过,离开几个月,我还真怀念咱们酒肆里的茅草床咧!”
明眸流转,练如滟睨了他一眼:“不是有人嫌濮阳坐南朝北,夏不凉冬不暖,春无雨秋无收,没什么好待的?”
齐磊尴尬地搔援后脑,干笑地支吾着:“嘿嘿……当时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想看到东方曜。”
“师父英明!”前话冲出口,他连忙补了句:“现在我对东方大夫感激得很,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是他告诉你,我在绝天门总殿的?”
“嗯,就是他。”提到东方曜,齐磊猛地想起一件事,乍然停了步子,大手往头边重重拍了下,高声嚷道:“哎呀,我这蠢脑袋!一瞧见师父,心里快活,东方大夫交代的事,可就被我丢在旁边了。”
“哦?什么事?”她也停了步子。
“师父,当时,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齐磊问得小心翼翼。
练如滟微怔,别过了螓首:“不是在信中写得明明白白么?”
“不只是这样吧?”否则,东方大夫为何要他问清楚?
“那不重要了。”练如滟回眸向他,挽起轻笑如水风,凉沁悠悠:“你已经找到我了,不是么?”
凝盼她的目光,沉着:“可我怕没问清楚,有一天,师父又会不告而别……”
“以后,不会了。”香腮泛着嫣红丽色:“既然说好了,明年咱们一同来这儿上坟,总不是各过各的,到了日子才约着碰面吧?”
“太好了!”年轻俊容顿时亮了,他忙不迭地继续说:“那这样,我现在就要定了,不只明年,还有明年之后的每个明年,咱们都一块儿来,好不好?”
明年,还有明年之后的每个明年──他要同她定的约,听来像是……一辈子!
禁不住芳心怦动,她紧了嗓弦:“说这话,你有几分认真?”
“十分!十分认真!”他立刻回答,没半分犹疑。
“你呀,总把事情想得容易。”练如滟微叹口气,仍旧笑着:“要拜我为师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因为,我真的就是这样想啊!”齐磊坦荡荡、气昂昂:“师父说过,话出了口,是要担责任的,我记得很明白,师父放心。”
“担责任,说得容易,你可知道要担的,是什么责任?”放心放心,她真能将心寄放在他那儿?
“我呀,要做师父的徒儿和亲人,永远陪着师父,让师父开心。”他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师父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我知道,但不当真。”
“为什么不当真?”齐磊急嚷道:“我可是认真的,十分认真的!”
凤眸直探他的眼,淡淡地说:“这一当真,怕以后无法回头了。”
“回头?为什么要回头?这样……不好么?”他不解。
“如果前面是悬崖、是深潭、是虎口,难道不回头么?”
齐磊登时垮了脸:“让我跟在师父旁边,真的……真的那么惨?又是悬崖、又是深潭、又是虎口的?”
看来,齐磊是真不明白她的意思。
只是,听他的话、瞧他的样,练如滟忍了半晌,终是哈哈笑了出来:“你现在的表情倒真像前头是悬崖、是深潭,后头又有大老虎追着。”
明明表情该苦、该悲的,可是,齐磊却凝了眼、失了魂──见他呆愣许久,练如滟心下奇怪,于是出声唤了唤:“齐磊,你没事吧?”
“哦,我……我没事。”他如梦初醒。
“没事就好。”
“师父……”
“嗯?什么事?”难得看他这么吞吞吐吐。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再一次?”
“再一次?”瞧他话说得吞吞吐吐,而且,语意也模模糊糊!
“像刚刚那样,再大声笑一次。”俊容蓦地红了。齐磊沉嗓轻道:“师父,你刚刚那个样子,好美,简直……简直比仙女还美……”
“说什么浑话,存心取笑师父么?”
练如滟低嗔骂了句,也不等他,迳自往前走去。不这样,哪儿藏得住烧热的彤颊呐?
“才不是呢!”他连声辩解,急急赶着步伐追上前,口里同时冒出苦声哀怨:“师父啊,你怎么老不相信我是认真的?”
练如滟没有回答,芳容嵌浮的,是收不下的微笑。
或许,惟独齐磊脱口而出的话语,能让她觉得简单却不轻佻。
那么,关于他的认真,她就──当真了吧?!
※ ※ ※
从没想到,回到濮阳,竟会让她兴了如同归乡的感怀,熨在心底,是暖的;原本,这种情绪只会出现在她面对绝天门时……练如滟放下针黹,齐磊明年的春衣,总算是完工了。缓步出了内室,但见齐磊坐在门槛上,左手斜支着下颏儿,右手随意搁在腿上,任风吹着练功后的汗湿,看起来有些意兴阑珊。
“怎么,不练了?”她微微诧讶。
“觉得倦,不想练了。”齐磊闻声回头,站起身来,语气不意流露出落寞。
不是疲累这么单纯吧?练如滟心有所感,于是轻声问了:“哪儿练得不顺?要不要演练一次,我替你掂掂?”
“不了不了。”他连连摇手,老实说了:“我只是……只是练得不带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