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笑着点点头:“小哥,祝你好运啊!”
好运?唔,看来他真的需要!
唉唉唉,追出来没瞧见她的影,却遇着三月雨;齐磊抬眼望了望夜空,细雨如丝,在月光下银银闪闪的,美则美矣,可仍旧脱不了湿儒一身的下常“奇怪,人到哪儿去了?这镇就这么大,所有客栈我都寻过了呀,总不可能走夜路到下个镇吧?”齐磊暂避某处屋檐,冷意直从湿衣钻入。
蓦地,有个微弱的声音传来,荡在这雨夜里,幽幽忽忽的……心头没来由一动,莫名其妙迸出前去探探的奇怪念头;他左手捂着发烫的胸口,右手‘叩叩叩’地敲了敲自己的头,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冒雨走一遭。
事实证明,走这一遭,确实值得!因为,他看到的不是别人,而是──练如滟!
她身倚亭柱,唇依着短笛吹吐,清音旋绕成了曲调,在深宵听来格外有种凄凉意味。
不知怎地,眼前情景,让齐磊觉得好悠远、好悠远。此刻的她,仿佛被淡幽的光圈包围着,令人无法直视;隔着雨墙,她与她的四周似乎自成一方天地,而他,是外人,只能远观,无法进入……这家伙,发什么愣?难道不知道自个儿在淋雨么?
早就知道他找来这儿了,但怎么也没想到这家伙会伫立在那儿,活像座动也不动的泥菩萨──没错,就是泥菩萨!继续淋下去,他非化了不可!
一曲奏毕,练如滟轻叹口气,再看不下去了。她将短笛收入怀中,动起清亮的嗓:“喂!你过来!”
她在叫谁?是……是他吗?猛然听到,齐磊竟没法子立刻反应。
“你是要我淋雨去抓你过来么?”这家伙还没动作,敢情是端起架子来了?
直到现在,齐磊终于可以确定,这──真的不是幻听,真的是他未来的师父在叫他过去耶!呵呵呵,大好了!
“来、来了!这就来了!”齐磊拨拨脸上的水珠,欣喜的热血在胸臆翻搅,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朝亭子奔去。
“打扰你吹笛,真抱歉啊!”他一进亭,就深深打了个揖。
抱歉?他那眉开眼笑的模样,哪有半点抱歉的影子?练如滟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是因为下雨,我才让你暂且过来避避,可没其他意思;等雨停了,咱们还是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
“啊?什么?我以为……我以为你改变心意了呢……”呜呜呜,从云端突然摔到地上,好痛、好痛呐!
她瞅着他欢喜的表情瞬间崩垮,心里有些不忍,于是缓缓道:“跟着我有什么好?就为了习武么?”练如滟摇摇头,叹了口气,继续道:“以你的剑术,在武林应该少有敌手了,跟我学其他武功,不嫌浪费么?更何况,你跟着我好些天了,应该很了解我怎么过活的。在这镇上用了膳,再到下个镇投店,浪迹天涯、居无定所的日子,其实无趣得很,你可过得惯?更何况,有时候即使身上银两足,也不一定买得到吃食、找得到宿头,你可受得住?你未免把拜师学武想得太简单了!”
齐磊凝视着练如滟,她刚说的每字每句仍在耳边回响。过了好半晌,他才开了口:“我确实没想这么多,但……连拜个师也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么?”
“你可以不考虑,我却不得不。”
“为什么?”他不解。
“收了徒儿,那就是我接了责任,问题在,你值不值得我背负这个责任?”练如滟移步至栏边,微仰起颈,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
责任?好沉重的两个字,他当真压根儿没想过,听了她的这番话,齐磊终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对不起!”他摸摸鼻子,窘红着脸承认:“先前,我说要拜师,这请求确实说得太随便了。”
她回过身来,浅浅一笑:“你明白就好,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
“嗳嗳嗳!你可别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一双手猛摇,齐磊忙解释道:“我想说的是,我不求你立刻收我为徒,但是,给我个机会吧,我会向你证明收我为徒是值得的。”
“这个……”她蹙紧了眉。
“一个机会,一个机会就好!”齐磊将食指直挺挺地立在她面前。
见练如滟兀自低首思忖,久久没有回应。他再接再厉道:“如果,最后你还是觉得不妥,我绝无半句怨言,也绝不再强求。”
“你……真这么希望拜我为师?”
“天啊!你竟然怀疑我的真心?难道我表现的不够明显吗?”齐磊惨呼。
“你表现得很明显。”她轻轻颔首:“可是我不确定里头有几分认真。”
“十分!我是十分认真的!”齐磊再度强调。
他的瞳眸幽深如子夜,却又让人觉得清澈澄明,毫无任何掩饰。说起“认真”两字的炯亮,让人无从拒绝……考虑再三,练如滟决定了:“好吧,就给你一个机会。”
“太好了!”齐磊二话不说就咕咚跪了下去:“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且慢。”她出声阻断:“我只答应给你机会,不代表真的会收你为徒,这叩首拜礼,还是省省吧!”
“省是不能省,应该说‘先欠着’!”他站起身,从眉到眼、从眼到嘴全是笑弯的。
怎么有人可以开心成这样──只因为她给了一个机会?瞧他孩子似的情绪表达方式,练如滟不禁微微笑了。
“咳咳!”她轻咳两声:“不过……”
“不过什么?你已经为人师了哦,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这种事,万万做不得!”
笑容可以僵,脑袋瓜、嘴皮子是要替自个儿争取的,绝不能僵!
想不到,她的“不过”两字竟让他紧张得握拳?练如滟心里觉得有趣,表情却是严肃:“我要怎么做师父,由你来教?”
“小徒不敢。”
“那你记清楚了,第一条规矩就是,师父说话时不得任意打断。”
“小徒明白。”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齐磊顿时觉得眼前又是一片光明灿烂,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
练如滟颔首,接着缓缓说过:“刚刚,我是要提醒你,以后别再淋雨。”
“是!”齐勇应声的音量,可响亮咧,甚至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师父对小徒好好哦!”
“好什么?”秀眉拧起,语气转冷;“我只是见不惯有人愚蠢,更不希望愚蠢的人喊我师父。”
他一愣,随即回复了笑容:“不管怎么说,师父就是对小徒好嘛!”
“第二条规矩,你最好也牢牢记着。”练如滟面容沉凝。“我对你好不好,不许你放在嘴上。”
“不放在嘴上,那……这样好了,我……”齐磊眨了个眼:“放在心上!”
“巧言令色,流气!”凤眼斜瞪,斥声一落,练如滟便转身步出了亭。
“师父,外头还下着雨呢,你这样会淋湿碍…”唉唉唉,好不容易才能唤出“师父”两字,怎么还是得追着她的身后跑,他的劳碌命,根本完全没有改变嘛!
※ ※ ※
温煦阳光在山间流动,为新叶新芽烙上了点点翠亮。
“过了这座山,再走约莫一个时辰,就到濮阳了。”
“濮阳是个大地方,应该有不少新鲜好玩的。”齐磊眼睛一亮。
“我想的倒不是这个。”练如滟看了他一眼。“你脸色不大好,到了濮阳,刚好可以找个大夫瞧瞧。”
事实上,几天前她就注意到他的状况有异,偏偏这些天他们经过的地方都是小村镇,没有大夫。
“我?我怎么会生病?”顾不得头痛欲裂,齐磊哈哈大笑:“师父不必担心小徒,小徒壮得跟牛一样!”
“跟牛一样又怎地?牛还不是会生病?”
齐磊冲着她直干笑。呕,他拜的师父果然眼睛锐利呐!可是,现在绝不能承认生病,他必须证明自己身为徒弟的价值。试问,哪有刚拜师父没几天就得病,甚至让师父照顾的?这样实在太糗了!更何况,不过是个小小的风寒……对!不过是个小小的风、风、风……“哈啾!”石破天惊的喷嚏,摆明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揉了揉不争气的鼻子,笑得益发尴尬。
“再逞强嘛!”
“师父,我真的不用着大夫啦!”大手在她面前使劲地挥:“嘿嘿,但师父对小徒的关怀,小徒绝对……”话才一半,齐磊倏地收口,往旁边偷眼一觑──呼!好险好险,差点就犯了师父的规矩呐!
“你别想太多,我只是不希望你给我添麻烦。”练如滟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语气淡漠地做了澄清,为的就是将两人间的关系拉远些。
齐磊耸耸肩,对她的话丝毫不在意。无论师父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什么样的外衣去包装,他就是认定师父关心他!
暖烘烘的感觉,让他蓦地想起一件事,很重要的一件事!
“师父,可不可以停一下?一下下就好。”
“怎么?累了,还是撑不住了?”她立刻停步,递了个疑问的眼神。
齐磊未答,含笑指着路旁的树荫:“不急不急,咱们坐下再说。”
“嗯,好吧。”
当两人坐定之后,齐磊反倒默不作声,迳自盯着练如滟瞧,湛湛眸光就这么攀依娇颜,不曾稍动……“你做什么?”她不习惯被人用这样的方式“观赏”。
“嘘,师父暂时别动,也别说话。等会儿!再等会儿!”他的视线始终锁定她的面容。
没道理师父要听徒儿的吩咐吧?既然不喜欢被人凝眈,练如滟直截了当地撇过头去。
“嗳嗳嗳!师父,你──”齐磊发出哀鸣,一脸沮丧:“哎呀,我就快记好了呢……”记?要记什么?练如滟狐疑地朝他睨了眼:“难不成在我脸上刻了什么武功秘诀?”她知道,最让他迷嗜的就是武学。
“不不不,可比武功秘诀重要多了!”齐磊连连摇手,并解释道:“之前,就是咱们还没成为师徒之前,我被师父封了穴道,没法儿跟上。后来我四处想问人,可是……可是……”眼瞳左右折返跑,就是不知该如何说出这到丢人的事。
“可是什么?”好奇心被他勾了出来,她追问。
“可是我说不出师父长什么模样啊!”他豁出去了!困窘一笑:“我只记得师父穿青色的衣衫,人家再问得详细,我就说,那姑娘看起来武功很好,很厉害。”
“你倒说说,什么长相的人看起来武功很好、很厉害?”练如滟因他的话而漾开了笑。
“没错没错!师父真是神通广大,那人就是这么问我的!”他猛点头:“当时我自然是……嘿嘿,答不上话来。”
她轻轻摇头,笑叹道:“我从没看过哪个人像你这样,嗜武成痴。”
“但现在可不同了,师父的长相,我记得可清楚了!”齐磊直直睇着她,任芳容落映在他的眸底:“唔……我的师父啊,有对很漂亮的凤眼,生气的时候冷冰冰,可笑的时候会灿亮亮的,而且右眼角斜下方的小痣会看不见,还有……”“既然你瞧够了,咱们就上路吧!”练如滟打断他的话,直接起身走人。
“师父,我还没说完呐!”他跟着跳起:“嗳──等,等等小徒啊!”
练如滟走得飞快,此刻的她,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揠回心头泛起的甜酸感觉,千万不能让情绪冲上了眼、酿成了泪。
“师父呀……”
任他在后头急唤,练如滟的脚步未曾放缓,因为她知道齐磊总会跟上来,就如同──过去的每一次……
第三章
“啊,这里是……”两眼瞪着那块招牌,齐磊立刻赶忙停步,劝道:“师父啊,咱们还是先找落脚的地方,濮阳往来的人多,怕今晚没地方住呐!”
“回生堂”,招牌上写着的,就这三个大字,摆明了是个诊病的地方。不行不行,即使头晕、喉咙痛,即使必须忍着不让鼻水流下来,生病的事实都不能被发现,否则他为人徒儿的价值,岂非一落千丈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他假装没看到练如滟的瞠瞪,嘿嘿笑说:“回生、回生,得先死了才能说什么‘回生’嘛!呸呸呸,太不吉利了。师父,我瞧这地方不吉利,咱们还是离远点儿好,免得沾了晦气。”
“进去就是了,哪来这么多话?”练如滟迳自跨进门槛,往里头去。
“哦──”看着她的背影,齐磊老大不情愿地嗫嚅了声:“是,师父!”
“啊,是你?!听前头唤诊,还以为是普通病人,没想到门帘一开,见到的居然是你!”男子身着长袍,浑身散放一股温文气质。练如滟轻轻颔首,回了个清清笑容:“几年不见,你没怎么变,倒是生意越做越大,前些时候,我在和州也见着了同个招牌。”
“托福托福!”男子拱手为礼,柔和地瞅着她,沉嗓门:“你……这些年可过得好?”
“一个人,说什么好不好,过得去就是了。”
齐磊瞧瞧师父,再转眼瞧瞧那男子,言语之间,两人似乎早就认识,而且交情匪浅。
猛然间,他想起了那个雨夜,当时,她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恍若天涯之遥。此刻,这样的感觉又漫上心湖──他,再度成了外人,进不了她的世界。
“齐磊,齐磊!”
“啊?”听到练如滟连声叫唤,他这才回神:“师父!”
“他叫你‘师父’!”男子面露讶异,细细打量齐磊。
“我还没正式收他为徒。”她温声解释。
男子向齐磊打了个揖:“在下东方曜,幸会了。”
齐磊偷觑了练如滟一眼,见她容色逸丽,微晒在颊,心头冒酸,当下没好气地顶了回去:“你是大夫,会来见你,不是伤就是病,我可不知道有什么幸运!”
东方曜闻言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说得也是、说得也是。”
逞快的后果,是换得练如滟投来的森厉目光,倘若视线可以化为刀剑,他大概已经被师父卸成七块了。
他知道师父对他好,但……为什么师父可以对那江湖郎中和和气气,对他却是冷冷冰冰?
想到自己领受的差别待遇,齐磊顿时泄了气,无精打采地说:“既然师父来这儿叙旧访友,小徒就先去找店家订空房,免得今晚没宿头。”
“就在这儿住下吧,我跟你师父多年不见,有不少活好聊。”
未等师父开口,齐磊抢先说了:“多谢东方大夫的好意,咱们师徒心领了,怎好无端打扰阁下?”开玩笑,他赶去订房的用意,就是要预防不得不来这儿借宿的情况呐!
东方曜向练如滟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嗯,齐磊说得没错,确实不好意思打扰你。”练如滟顿了顿,微笑续道:“不过,我会在濮阳住一阵子,要谈,有的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