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话没说完,齐磊喉头一甜,硬是喷出了口鲜血。
温热的腥液沾上雪颊,练如滟猛地惊醒,见到的,是嘴角淌血、面色尽失的齐磊,不禁颤颤悸抖:“你,你……”他笑了:“师父,你……你好啦?”
“你别动,我扶你进去。”她想动,可动不了。
“小徒斗胆,封了……封了师父的穴道。”齐磊勉强解释,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模糊,半点力也使不出。
“你撑着点儿!”秀眉深蹙,她运全劲冲穴。
半刻后,练如滟成功解了穴,而齐磊的勉力支持也到了极限;在他顿身委地之前,她总算及时拦抱住——“齐磊,撑好!我一定会救你!”
※ ※ ※
天蒙蒙初亮,齐磊缓缓睁开了眼,原本想稍稍移动僵硬的四肢,胸膛传来的剧痛却断了他的奢想。
守在旁边的练如滟将一切瞧进了心坎儿里:“你别忙着动,我来帮你。”双手支抵齐磊胁下,轻抬起他的上半身。
俊容微微发窘。“老是让师父照顾,我……”
“你这伤,是为我受,自当由我照顾。”淡淡扯了扯唇角,睫羽黯下。
“师父,那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因为,伤的是他……心酸的温暖,竟让她兴了掉泪的念头。
“师父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齐磊一乐,就忘了自己有伤在身,猛要坐起身的下场,是让痛楚弄拧笑颜,龇牙咧嘴地频频哀呼:“疼阿疼阿好疼啊!”
瞧他刻意夸张的表情,练如滟忍不住莞尔一笑,轻斥了句:“受了伤,还不安分,活该!”
“小徒高兴嘛!”嘿嘿,师父笑了、师父笑了哎!
“唉……我从没想过会收个像你这样的徒儿。”
直直瞅着师父凤眼斜睨半含笑的模样,齐磊有霎时的失魂。好半晌,才呐呐问道:“像我这样的徒儿……究竟是什么样?”
“笨得让自己受这无妄之灾。”叹息逸出,她轻轻摇了摇头;口里是这么说,心里却涌上难抑的酸涩;对他,有挥不去的内疚。
“是无妄之灾么?我可不觉得。师父平安,是小徒的福气呐!”齐磊说得理所当然:“要是师父受了伤,那小徒跟谁学武去?”
闻言一怔,眉心微颦,芳容凝整。“因为学武的缘故,所以你才宁愿冒险?”
“我……”他狼狈于笑,偷眼觑着她:“如果,我说当时根本没想这么多,师父会不会真觉得小徒很笨呐?”
眼儿弯弯,漾起了笑:“你呀,老是这么战战兢兢的。好像我是个十足凶恶的师父,动不动就会赶你离开似的。”
“师父明鉴,小徒绝没这个意思!”齐磊急忙解释:“我只是……只是……”中途声音倏忽低了下去,微赧道:“只是在意师父对小徒的看法嘛!”
“我还以为,你会看在眼里的,只有武功。”
“呃……我、我原先也是这么以为咧!”齐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是,现在好像不是这样……”
秀眉一挑,淡淡丢了个问:“不是这样,是哪样?”
齐磊沉吟半晌,没个明确答案,于是照实招了。“我也不知道,以前拜了许多师父,却没发生过这种状况。”向来清澈如水的眸子,此时灼烫如火,紧紧盯着姣容;“比起学武,师父……师父……”喉音沙沉,胸臆间却有某种情绪逐渐激昂,最后瞬间迸出了口:“师父能够好好的,更重要!”
眼眶泛起了热,练如滟忙别过头去,刻意寒起了嗓:“人受伤了,动不了身子,嘴皮子倒挺会胡乱耍弄。”
“师父──哎哟!痛、痛──”心里一急,他又忘了伤口。
她迅速将他按住:“怕疼,还乱动?”
齐磊顺势反握她的手,一脸认真:“师父,我急啊!刚刚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不是耍弄,也不是讨好。”
他只手的温暖覆罩她全身的风霜,如今,她是无从回避了。练如滟轻叹口气,任他的肤触继续停留,只低应了声。“嗯。”
“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被他乍现的笑容逗开了情绪,凤眸蕴着笑意,摇头轻问:“有什么好谢的?”
“师父信我,就值得谢天谢地啦!”齐磊说得真挚,心头话一股脑儿地对练如滟倾出:“师父啊,好奇怪,明明受伤了会疼、会痛,可我现在觉得好欢喜、好快活、好开心呐!”
“说你是笨徒儿,果然不错。”
他嘿嘿一笑:“只要师父不嫌弃,那小徒就无所谓喽!”
齐磊毫无掩饰的笑脸,总让她情思浮动,片刻后,她幽幽道了话:“以后,别这样了。”
“啊?”师父突然冒出的这句话,好玄呐!
“不管遇到什么情形,千万要以自身安全为重,昨晚,如果我下手再重些……如果我下手再重些……”如果她下手再重些,那么,此刻在她面前的会是什么?想到这儿,练如滟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了好几个寒颤。
“我答应师父。”虽然使不上力,但齐磊还是微微收指,将她的手拢在自己的掌中:“不过,师父也要答应小徒一件事。”
“你倒和师父讲起条件来了?”
“没办法,若不先讲定,接下去的话,小徒就不敢说了!”他眨了眨眼:“小徒的条件很简单,就是待会儿小徒说什么,师父都不能生气、不能赶小徒走?”
“明知道我会生气,甚至可能会赶你走!你还要说?”
“唉,没法子啊,小徒再不说出来,老积在心底,恐怕。快成内伤喽。到时这伤加那伤,哪还有复元的一天呐?”
究竟是什么话,会有这种威力?这下,她的好奇心真被他挑了起来:“好吧,我答应你。”
“师父说好了哦!”嘿嘿,有这块免死金牌,他终于可以一吐心底话了;抓着练如滟的手来到左胸前,齐磊擎着笑脸,语气却是再真切不过:“师父,你对小徒真是太好太好了,能遇到师父,肯定是我好几辈子修来的福缘。”
喉头被满满的感动哽得发疼,练如滟勉强扯了扯唇角:“我对你一点儿都不好,严厉得紧,不是么?”
“严厉归严厉,但我知道师父心里是对我好的。”
“是么?”她淡淡反问,不自主想到了关司鹏──她的师父:“我曾经也这么以为,以为师父对我严厉是心里对我好,可是……”睫羽垂敛而下。
齐磊关心地问:“可是……怎么了?难道师祖对你不好么?”
“师祖?唔……你这么称他,也没错。”这个词儿,让练如滟稍稍露了个笑,但心头的苦涩却依旧存在。她低声轻道:“他向来只看得到最强的人,而我……我不是。无论我怎么做,他的眼里始终没有我。他是我师父时,情况如此,他是我主子时,依旧没变。”
“师父……”怜惜,在他方寸间漪荡了开。
“我怎么会在你跟前说这些,唉……是中邪么?”
练加滟摇了摇头,轻巧地收回亲手,淡淡一笑:“我上回生堂去,找东方曜拿些药材,给你补补元气。”
“师父……”齐磊的呼喊终究留不下她,最后还是眼睁睁看她在视线里消失。
无论如何,师父和他之间,似乎多了些许柔柔软软、温温暖暖的东酉。他十分确信──那相距遥遥的感觉,现在是偶尔钻出,但总有一天会永远绝迹。
嘿嘿嘿嘿,肯定会的!
“哎、哎哟!好痛呐──”他又忘了。得意归得意,可不能扯到伤口啊!
※ ※ ※
丹田的气缓缓吐出,练如滟收回双掌:“你觉得好些了么?”
齐磊半侧过头,笑意满满:“有师父这样天天不顾耗损真元,为小徒疗伤,伤势可能拖得久么?就算小徒想偷懒不练武,也不成呐!”
“你想练功想得紧,这才是真吧?”练如滟站起身来,盛了碗药汁递给他:“喏!快喝了!”
“哦,师父。”虽是将碗接了过来,瞪着药汁的表情却难看极了。
练如滟看在眼里,倒没说什么,迳自交代着:“过了十五,我有要事,得离开濮阳,我想……”话才到这里,就见齐磊仰着脖子、牛饮药汁,让她岔了题。
“当心点儿!哪有人这样喝药的?”
伸袖抹了抹嘴,递出空碗:“师父,我还想再要一碗!”
“再一碗?”他不是最讨厌喝这些了?
“是啊!”齐磊点了点头,眉开眼笑地说:“十五,就是三天后嘛,如果三大后得离开濮阳,小徒当然得在三天内尽快恢复呀。否则,我不就成了一路上的大麻烦了?!”
练如消接过空碗,神色间掠过一丝不自在,仍是微微晒道:“虽然这药是补身用的,但也不能贪多。你要想早点康复,就别趁我不在的时候对空比划招式。”
“啊?原来师父都知道?”呃,他还以为瞒得住师父咧……
“你呀,孩子气得很,做事常凭一股劲儿,怎么能好好照顾自己?”她边说边洗碗,回避了面对面交谈的必要。
“还好,论起习武、练武,你无须我费心。先前教你的这些掌法、拳法,以你的武学基础,日后自行琢磨,功力当会逐渐加深;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那句话──招是死的,人是活的,使剑是这样,使拳掌亦然。”
“师父的金玉良言,小徒谨记在心。”
“嗯。”她淡淡应了句。
至于,原本打算向他明说的话的话,终究,是放在心底了……
第六章
夜色方褪,晨光犹在将明未明之际,回生堂外已有人急急叩门。
“谁、谁呀?”开门的伙计揉揉惺松睡眼。
“我找东方曜。”不等通报,齐磊自个儿就往里头闯。
“嗳嗳嗳!这位爷,您等等,咱们还没开始做生意呐!”
对于后头伙计的呼喊,齐磊丝毫未睬,一心一意就是要找东方曜。而且,不是待会儿,就是现在!
齐磊穿过后堂,正要往内室走去,在廊间便碰着了东方曜。
“你一早就来,有事么?”东方曜神清气爽,一派温和。
“你知道我师父去了哪里吗?”齐磊心慌意乱,满脸惶切。
“师父是你的,怎么你倒跑来问我?”
“师父她……她走了,没说她去哪里,还留了封道别信。”胸口隐隐生疼,令齐磊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先前,师父说有事得处理,过了十五便要离开濮阳,我以为是咱们师徒一块儿走。怎知今儿个才睁眼,就见着了这封道别信。”
东方曜自他手中接信一览,内容除了要齐磊勤加修习武艺外,便是盼他从今以后善自珍重:“在这之前,你师父难道什么都没说么?”
“没。”
“也许不是没预兆,只是你没发现罢了。”东方曜轻轻叹了口气:“她做事向来深思熟虑,今天的不告而别,她应该早盘算定了。”
经东方曜提点,齐磊这才将近日来师父的言行好好想过。什么照顾自己、什么自行琢磨、功力日深,说穿了,不就是离别前的殷殷叮嘱么?
“想了这么久,可想到了什么?”东方曜瞧他面色迭变,于是关心问道。
“我果然是个笨徒儿!”齐磊越想越沮丧:“师父没有说破,可是线索明明就亮在我眼前,我却没发觉。真是笨、笨、笨极了!”
东方曜莞尔轻晒:“既然如此,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他没半点迟疑,直接回答:“当然是去找师父!”
“你师父在信里不是说了──凭借自修,你的功力应该就能更上层楼。以她的性子,绝不是为了推卸责任才这么说的。我想,她是真觉得没什么好教你了,因此你大可不必费心费力去寻她。”东方曜直瞅着齐磊,温和的眸光暗蕴了明锐。
齐磊怔忡当场──倘若,这算是师父对他的肯定,为何他没半点欢欣的感觉?堆垒心头的,只有慌、只有空虚、只有茫然失措,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哀沉……
东方曜拍拍他的肩:“别想太多,你的伤才刚复元,先回去睡个好觉,醒来再想以后的路子吧!”
浓眉遽蹙,齐磊说得断然:“我惟一想走的路,就是寻找师父。”
“肯定么?”
“再肯定不过!”
东方曜沉吟半晌,终于给了齐磊要的答案:“你往西试试。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师父应该到长安去了。每年这个时候,她总要去她师父坟前上柱香。”
“长安?长安这么大,我师祖的坟……怎么找?”
“长安东郊楼兰岭,昔日绝天门的总殿。”
“谢啦!”齐磊拱手一揖,诚恳非常:“这份人情,我记在心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了。”说完,转身便要走。
“等等!”东方曜出声相拦:“见着了你师父,有句话,别忘了问。”
“什么话?”
“问她为什么不告而别,除了信中写的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温适笑容里,是透析世事的精明:“还有,你全心惦记师父固然好,但这一路往长安去,眼要观、耳要闻、心要转。越了解江湖,你就越能了解你师父。”
他的清湛纯直,确实能抚慰练如滟的风霜。但真要包容她曾沾染的沧桑,眼前这位年轻人还需要拓宽视野、开展襟怀。
“你的话,我会记着的。不过……”齐磊稍有一顿,还是问出了心底话:“东方大夫,你和我师父似乎……”
东方曜轻轻摇头,淡淡地说:“我和你师父相识多年,况且我俩性子相近,自然有份知心知意的情谊。”对齐磊许了个鼓励的笑,他继续道:“你快去吧,要是耽搁了时间,再要找你师父,可就不容易了。”
“嗯,后会有期。”
直到蓝衫背影出了视线范围,胸臆间的深长叹息才缓缓释出──能如此不顾一切地追随练如滟的脚步,齐磊令他羡慕。但他更明白,这不会是自己的选择。
他之于回生堂,就如同练如滟之于当初的绝天门,那是甘愿一肩挑起的理想与责任,抛不开的。因此,他和她,心思几乎完全叠合的两个人,相知的同时,也注定了遗憾……唇边的微笑依旧,东方曜低头瞅着自己的双拳,看着它们由合起,而后慢慢张开。这些年来,他早明白了──能留握的,好好珍惜;该放手的,无须恋栈。
因为诚心祈愿,所以,不会再有遗憾……
※ ※ ※
火光向黑暗张舞舌信时,映红姣颜;金纸在纤手折出两翼后,投身烈焰。
练如滟静静望着自己折纸、递纸的规律动作,偶尔会抬起螓首,凝睇和她隔火相望、镶在碑上的名字──关司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