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哪里。呵呵……”哇拷,这家伙是男是女?一张脸孔生得比女人还漂亮。
“怕什么!什么妖精狐魅,你们这些胆小鬼,如果让俺遇到,俺就把她抓起来带回家里去──”一名粗犷的壮汉大声道。
“抓回去干什么啊,老李?”有个猥琐的声音突然出现。
“是啊,抓回去干什么啊,老李?”一旁的男人们也跟着起哄。
“这还用问吗?你们这些家伙,别以为俺老李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当然是抓到床上好好地享受一番啊。”壮汉一说完—马上就引来在场男人一阵大笑。
“啊,讨厌!大白天的怎么讲这种低俗的话!”茶棚里的少数女人怕羞道,一双双的桃花眼儿还不时地往坐在一旁的易盼月飘去。
“客倌,你的手怎么了?”茶棚的老板娘指着易盼月的手惊叫道。
易盼月这才稍稍放开被他死命抓着的茶杯,摊开右手,看着茶杯的碎片一片片刺入掌心,却不觉得痛。
他懒得再搭理任何人,付了银两、背起行囊,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山脚下的简陋茶棚。他开始有一点点明白她之所以不愿意救人的原因了。
她应该不会有事吧?但是茫茫天下,她会到哪里去呢?
易盼月真气一提,一气飞奔到山顶上,不意外地看见只剩一片废墟的断瓦残垣。
傲霜、傲霜,你在哪里?你当真是被逼急了而不得不离开的吧……
易盼月如昨日一般疯狂地寻找着冷傲霜的踪影,找遍每一处她可能会去的地方,依然如昨日毫无所获。
从山下那些人的谈话中,他可以确定冷傲霜是平安的。但是她会到哪里去呢?如果他能早些回来……
他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每当他来看她总习惯带着一束白海棠,有一回她说:与其带一束回来,不如带回一把种子。后来他并没有带种子来,只带了一盆含苞待放的海棠。
她将它种在这片土地上,上次回来时,已经长成了一大片,没想到一把火连花朵也不肯放过,无情地吞噬掉一切。
他解开缚着盆栽的丝绳,用手指扒开土,将新带回的白海棠种在焦黑的土壤下,然后呆坐在花前许久许久……
回扬州吗?离家八年未回,思乡的感觉倒非那么浓烈。以前跟着药叔行走江湖,药叔死后便一个人,倒也不怎么寂寞;一年回冷傲霜这里一次,也是漂泊日子中所唯一惦念并且不曾忘记的。就像是纸鸢在天空飞累了,总还能寻着线绳回到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
那么,现在呢?
易盼月蓦地站起身来,走向屋后一片隐蔽的山林。山林后有一片平滑陡峭的山壁,山壁的旁边便是一条细瀑,流水涓涓。听药叔说,她最喜欢一个人在这里闲坐,聆听山泉的声音,吹风看日落。
他抽出腰间的软剑轻轻一抖,宛如灵蛇,银芒闪耀而不夺目。
他轻叹一声,举剑跃起,剑芒四射而下,已成题壁一首──
眉碧峰—忆相逢,水远山高霜华重;
桃花依旧,海棠愁浓,问暮云,何处觅芳踪?
收剑入鞘,易盼月的眼神中似乎透露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心情。
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他告诉自己,如果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就去找她吧。
★ ★ ★
京城南方一处深苑里,隐隐传出低语轻笑声──
“雅安,你听听这首鹧鸪天。”一位粉妆玉琢的小姑娘扯着身边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娇笑。她手中捉着一本词集,似乎正在学书。“雅安,你听喔。醉拍春衫惜旧香,天江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哇,好感人啊,你说是不是?”小姑娘红通通的脸蛋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
雅安静静地点头,一张脂粉不施的脸蛋显得有些惨白。
小姑娘又说:“这是晏几道的词,他是北宋的词人,我好喜欢他的词作喔。可惜乐谱已经找不到了,不然我可以唱给你听,我的歌喉很不错呢,连我爹爹都说我唱得好。但是雅安啊,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爹我没读经书,反而在看这些诗啊词的,不然我爹爹铁定会骂我的。”
雅安点点头。
小姑娘又说:“雅安,你不识字吧?没关系,我教你。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儿,一定很快就能学会的。等你学会写字,你就能告诉我很多很多事情啦。”
雅安站在桌子旁,仍旧低首磨着墨。
小姑娘一停下说话,整间书房里就只剩下雅安磨墨的声响。
一撮发丝掉了下来,雅安随手将它拨到耳后,又继续磨墨。
小姑娘突然凑近雅安。“雅安,你今天去过爹的药铺了是不?不然你身上怎么有一种奇怪的香味,好香,像草药的味道,又没那么辛辣,真好闻呢。”
雅安稍稍挪开身子一步,远离小姑娘过分的贴近。
她摇摇头,表示没去过药铺。
小姑娘又道:“你知道我爹可能要娶新娘了吗?不知道有了新的妻子以后,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么疼我?我很担心呢。雅安,你会一直陪着我吧?”
雅安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小脸,微微垂了垂眼睑,又继续磨墨的工作。
“哎呀,好了好了,墨汁已经够黑了,再磨下去就太浓啦。”小姑娘连忙阻止雅安再磨下去。“雅安,你今天好奇怪,都心不在焉的。算了算了,你陪我到花园走走吧。”小姑娘说道。
雅安闻言,放下手上的墨条,取来了湿手巾擦掉不慎沾上的墨汁;再将小姑娘扶起来,放在轮椅上,一言不发地推着她到后院的花园去。
是的,这两个人一个足不能行,一个口不能言。
冬雪初融不久,春阳虽暖,但春风拂面吹来,仍不免有些抖瑟。
比了一个取衣的动作,小姑娘点点头。雅安将轮椅推到花圃前,便进屋去拿外衣。
小姑娘一个人坐在迎春花的前头,把玩着将要开放的花苞;但随即,她便被远处回廊的人群给吸引了过去。
“爹!”她朝那群人叫道。
一个中年男人飞快地奔了过来。
“芙儿,你一个人在这?”
“雅安去帮我取外衣过来。”小姑娘解释道。
她这才注意到,除了她爹和一些仆人外,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他满身漂泊的味道,似乎连发稍都沾染了风尘;而挂在唇畔的那抹笑容,好看到了极点。她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她意识到自己不便的双腿,羞怯地拉了拉盖住腿部的毛巾,似乎想要隐藏什么。
“芙儿,你的脚有复元的机会了。”叶守兴奋地说。
“爹,你说什么?”叶芙不敢相信地问,生怕她听错或会错了意。她的脚有治愈的希望?在各地的名医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甚至连她也准备一辈子当一个残废的人之后,都两年不能行走了,而现在竟有机会能够复元?
“叶兄,能不能治愈还等看看令嫒腿部受伤的程度,我还不能保证──”跟在叶守身后的年轻男子说道。
“这是当然。”叶守首先恢复平静道。“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
“叫我无名就可以。”年轻男子道。
“他是无名大夫。这位就是小女叶芙。”
“叶小姐。”无名大夫礼貌地向叶芙点头示意。
雅安抱着衣物从侧廊走过来,只见后院站了一些人!她迟疑地停下脚步。
眼尖的叶芙看到她,可能是因为听到双脚有治病机会的好消息,高兴得想告诉她。
“雅安,你快过来──”
雅安略皱着眉走了过去。
叶芙这么一喊,身边的人都顺势望了过去,而无名大夫也漫不经心地跟着众人转过头;却在望见来人的同时,他看傻了眼……
雅安向叶守轻点了头致意,一双大眼在瞥见叶守身旁男子时,心,不听话地一惊!差点跳出了心口……
雅安低垂下眼,走过他身边,将披风盖在叶芙的肩上。
“爹,我们先到别处逛逛。”叶芙一出声,打破了隐隐中交流的心知肚明。
“嗯,也好。雅安,芙儿就拜托你了。”
雅安微微点头,便推着叶芙离开。
“等一等,你不认得我了吗?”易盼月见她要离去,忙伸手拉住她。
雅安冷着脸,一双冰雪似的眼淡漠地看了看钳住她手腕的人。
“我找了你两年了,这两年你到哪里去了,我一直找不到你。你真的没事,太好了。”易盼月紧紧捉着雅安的手不肯放。
叶芙父女都一脸莫名其妙。
雅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又转过脸看向叶芙,似在求援。
叶芙于是道:“无名大夫,雅安不能说话,你是不是弄错人了?”
“她不能说话?”易盼月的眼神不肯离开雅安片刻。
“无名大夫──”叶守疑惑地看着僵持不下的两个人。
易盼月对叶守笑道:“叶兄,她就是我向你提到的那个──”
叶守恍然大悟道:“啊!就是那个──”
易盼月继续被打断的话:“是的,她就是我一直在找寻的那个失散多年的亲人。”
雅安被他紧紧捉着,哪儿也去不了;只好酷着一张脸,死命地瞪着笑脸盈盈的易盼月。 ★ ★ ★
“你要去哪里?”易盼月挡在门口道。
雅安瞪了易盼月一眼,转身进房。
“现在你是雅安还是冷傲霜?”易盼月踱步跟了进来,直直盯着床边的人。
雅安依然不说话。
“真的一句话都不肯说?你就这么讨厌我?”易盼月走到床沿,蹲下身与雅安平视。
雅安莫可奈何,索性拉下床帐,将他踢下床榻,翻过身假寐。
易盼月从床榻上摔下来,正好撞到后脑勺。他一副可怜兮兮地看着踢他下床的女子,嘴角仍泛着笑。
“别担心,我不痛。”他伸手抚着后脑勺,嘻嘻哈哈的。
雅安冷哼一声,捞起包袱走下床。
“你要去哪?”易盼月站起身来,拍了拍长袍上的灰尘。
去一个看不到你的地方!雅安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吐露这个讯息。
但是易盼月挡在门口,她哪儿也去不了。
易盼月霸道地挡在她身前,摆明了跟她过不去。
真是王八蛋,你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雅安心中恨恨地想。
见他一直挡着去路,一时间似无让路的可能,她丢下包袱,席地坐下。
易盼月心中意会,收起玩世不恭的轻浮举止正经道:“跟到你不再一声不响地离开我身边。要留,便一块留;要走,就一起走。”
雅安微微一愣,忘了自己是个哑婢的身分,竟开口道──
“你跟着我干嘛?你没别的事情可做了吗?”她不明白易盼月跟着她干嘛?
“你终于肯说话了。”
冷傲霜连忙捂住嘴,但随即又放下。一来因为没有必要,反正都破戒开口了,二来则是捂嘴的动作实在太可笑,罢了。只是没想到她两年来可以闭口不说半句话,身边的人甚至都当她是哑巴;怎么一遇到易盼月这家伙马上就破了戒,真是不甘心。
“你在想什么?”易盼月又坐到她身边,一张俊睑直住她脸孔贴近。
冷傲霜不自在地往后闪躲,最后干脆伸手推开他的脸。
她放作镇静地说:“当初带你回来的是药奴,他已经不在这么多年了,就算是为了报恩,也用不着这般相伴。两年不见,我们不都过得很好吗?不然,你回家去也是可以的。”冷傲霜发现自己第一次和易盼月说这么多话,而且是用一种“长辈”的语气。
易盼月蓦地抱住她,将她娇小的身子紧紧地、牢牢地搂抱在怀里,用的是男人拥抱女人的力量,说话的语气却像撒娇的大男孩。
“我没有家,我无家可归,我跟你一样都是寂寞的人。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但是我需要你。傲霜,让我留在你身边吧。”他多想告诉她他好爱她,却又怕这样做会将她吓跑。他可以再找她两年,却无法再承受分别两年的思念之苦。
易盼月紧紧地拥着冷傲霜,感受她真的就在自己身旁,不是幻影,不是梦境,而是真真实实的。他总算找到她了。
他低嗅着她身上独特的药草香味,感觉心中有一部分的空虚逐渐被填补。
他已陷入太深,而她似乎仍一无所觉……真是不公平。
冷傲霜静静地任易盼月抱着。她应该推开他,很轻易的一个动作,不知为什么她却迟迟未能做到。或许是为了彼此相同的那一分孤寂吧,但是他的怀抱却让她隐隐产生了恐惧。这么有力的拥抱,会是当年那个病弱垂危的少年所拥有的吗?这会不会只是她的错觉?
“你抱够了没有?”冷傲霜压下心中莫名的恐惧,冷淡地说。
易盼月着实舍不得放开怀中的佳人,只好强迫自己不去想。第一回这么真实的拥抱,他才发现她的身子这么软,完全不似一个习武的人。
易盼月不舍地放开她,笑道:“对不起,我唐突了。只是刚刚──真的怕了那种寂寞的感觉。”
“你真像一只雏鸟。”这是冷傲霜的感觉。
易盼月就像一只刚刚睁开眼的幼雏,认定了第一眼见到的为母亲;而她偏偏就那么倒楣被这只刚睁开眼的雏鸟给看见了,衰!冷傲霜在心中哼道。
“我不当雏鸟已经很久了。”易盼月扬起唇别有深意地说,弓着一双笑眼不避讳地看着越发清丽的冷傲霜。
“你看什么?”冷傲霜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
“我在想,丈夫看妻子都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她好像有点不同于昔日,感觉……更像一个女人了。
“你发什么神经!”冷傲霜极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易盼月猜测,也许是因为与人相处吧。他总觉得她比以前的冷傲霜更添了点“人”的气息,虽说依然冰冷一如她的名。
“我开玩笑的,我是在看你的脸颊有点脏。嘘,别动,这里。”易盼月大大方方地占她便宜。
实在太单纯了,这么容易就上当。
易盼月蹲着身子,一边抚着冷傲霜柔嫩的脸颊,一边想着要保护她不要被其他人给欺骗了。
“你擦够了没?”冷傲霜不耐地挥开他的手,将他推出门外。
“你不许偷偷溜走,否则我会缠你一辈子的──”
“我如果要走,一定通知你,这样行了吧?”冷傲霜敷衍地说。
易盼月又急问:“事前还是事后通知?”
“你说呢?”随即便掩上房门。
一夜过后,冷傲霜又变成了雅安──不会说话的雅安。 ★ ★ ★
“雅安,那个无名大夫真的是你的亲人啊?”叶芙突然搁下书本问道。
冷傲霜不防这一问,考虑着该怎么回答。
想了半天,仍想不出一个较合适的回应。
叶芙误以为她的沉默是因为她无法说话的缘故,再加上雅安不识字,所以不能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