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访、烟……”寒梅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念出声的同时,也将这个名字的写法深深烙在脑中。
周访烟笑着点点头,取走寒梅手中的笔。“今天就练到这里吧,等回我送你回去。”
“好吧。”寒梅意尤未尽的看着桌上的字,今天是半个多月来头一回她习仔习得心甘情愿呢。
周访烟也发觉到寒梅细微的转变。方才握她手时已不感觉她会颤抖,看来问题出在寒梅的心态上。是他太严格了吗?
注意到寒梅方才不专心被他打到的手背,他捉起她的手,从柜中取出一瓶药,细心的替她抹上。“还疼吗?”
寒梅仰着脸看他,坦白道:“疼,你打得那么大力,不疼才怪。”悄悄的抽回手,她迳自离开周家的书房。
周夫人早准备了点心等着寒梅吃,但是等寒梅练完字,点心都凉了,便命人再热过,寒梅却自个儿回家去了。
周夫人看了儿子一眼,了然的道:“寒梅习字又不为考状元,别太过责备她了。”她明白自己儿子一板一眼的个性,只怕寒梅会受不了比学堂父子还严格的督促。
周访烟已有自觉,遂答应道:“我知道了。”等明儿个寒梅来,他会换个比较轻松一点的方式来教她。
寒梅不爱受逼迫,那写坏的永字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喵呜,喵呜……”天才大白,寒梅的窗口便传来几声猫叫。
寒梅还赖在床上不起,听窗外的猫叫声愈叫愈大生,她微蹙眉,捉起棉被盖住脑袋瓜子,像隔绝那扰人清梦的声音。
“喵呜,喵呜……” 听起来像是春天的猫儿叫声,寒梅本不欲理会,但昏睡的脑袋已清醒了三分。
猛然间,她惊醒过来,掀开被子,光着脚丫子跳下床,打开窗扉。果然……她忘了这是他们的暗号。
“狗蛋!小冬瓜!”
窗外两个十来岁的男童正插着腰,不悦的瞪着披头散发的寒梅。
“酸梅,你睡死啦!叫都叫不起来——嘿咻,走开走开!”男童边叨念边赶着围在他们附近的野猫。都是酸梅啦!跟他们约定什么学猫叫的暗号,结果引来一群野猫,她自己还睡得死死的。
“对不起嘛,我忘了猫叫是暗号了。”寒梅趴在窗台上看狗蛋和小冬瓜赶猫。
“酸梅,你笨死了!”
若不是念在太久没见到这些玩伴,敢说她寒梅笨,她早一脚踹下去了。不过寒梅今天心情特别好,仍然笑嘻嘻的道:“你们不是上学堂去了,怎么还来找我?”
自从一个月前孩子们进了学堂以后,寒梅酒很少跟玩伴们玩在一块,因为寒梅自己也得天天去周家的书房报到,鲜少再和他们干出一些捣蛋的事,附近邻居还当他们这群野孩子“转性”了呢!
“还说上学堂呢,学堂的夫子讨厌死了,整天只会叫我们背一些死文章、练字,练不好就要挨打,他手上那根藤条打在屁股上,要痛好几天都不能坐在凳子上呢!”额上贴了块狗皮膏药的狗蛋,摸着自己前日才挨打的屁股,抱怨道。
“学堂的夫子这么凶呀!”寒梅不仅把学堂夫子与周访烟拿来做比较,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手背,觉得自己还幸运一些,至少周访烟不曾真正打过她。
“凶得很呢!”长的圆滚滚的小冬瓜一脸恐惧的道。“不提那老夫子,酸梅,我们今天要去玩,你去不去?”
“去呀去呀!”寒梅想都不想的就说。但随即她又问:“今天不用去学堂吗?”
“不去了,再也不去了!去的是小狗!”狗蛋和小冬瓜异口同声的说,他们恨死学堂那地方了。
寒梅能够体会他们的心境,想到她也要去周家“做功课”,她就想装病赖床。原本以为读书识字是件好玩的事,谁晓得一接触才知道全然不是那回事。
“要去玩就快哦,阿牛和大毛在船上等我们呢!”他们是被派来找酸梅的。
寒梅脑瓜子转了转,道:“好,你们等我一下。”
说完,她便离开窗台,迅速换了件衣服,连脸都没洗,束起头发便跟着狗蛋和小冬瓜偷偷从后门溜出去。而寒家的人,才刚要起床迎接新的一天呢!
“寒梅今天没来呀?”周夫人推开书房的门,探头进去。平常一大早寒梅就会来报到了,今天都快中午了还没见到她的人影,是睡过头还是怎么了?
“没有,可能不来了吧?”周访烟低头磨墨,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是悲是喜。
“说不定是临时有什么事耽搁了,要不要叫个家人去寒家问问?”周夫人笑吟吟的走进书房,看着儿子专心的练字。
笔一顿。“不必了,她不来我才轻松呢。”
“哦,真的吗?” 他搁下笔,想要离开书房,却被母亲一把拉住。
“别急着走啊,访烟,咱们母子好久没好好聊聊天了呢,刚好今天寒梅没来,你陪娘坐会儿吧。”
母亲大人都这么说了,周访烟只好乖乖的坐到母亲身边。
明明还只是少年模样,怎么给人的感觉却像个小大人?周夫人望着儿子,不禁摇头道:“访烟啊,你今年才几岁啊?”
“十有四岁。”周访烟陪着母亲“闲聊”。
“真的吗?”周夫人故意怀疑的道:“才这么大年纪,别人家孩子同你差不多大的哪个不是蹦蹦跳跳到处玩耍的,怎么你不同他们玩去呢?”她也清楚儿子被逼着长大的原因。跟着夫婿过了十几年的官场生活,天天都担心政敌的陷害,访烟一出生就差点被绑架劫持;才多大的孩子,暗地里不晓得被下了多少次毒,有好几回都差点救不回来,在这样的环境下,访烟自然比一般的孩子还要老成得多,但是老成也意味着访烟势必得失去正常的童年生活。
“娘……”
不待周访烟反驳,周夫人又道:“你爹已经辞官了,以前官场上那些斗争都离我们很远很远了,在这里我们不用担心饭菜或饮水里有毒,不必防范被窝里是不是藏了毒蛇毒虫,我们安全了,懂吗?”
周访烟摇头笑了笑,“我懂啊。娘,你多虑了,只是养成的习惯一时之间很难改变过来,我想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吧。”
“多久?”周夫人挑眉问道。
“不晓得。”他干脆的回答,是因为真的不晓得。到现在有时候他半夜里还是会被过去的梦魇惊醒,至少目前他还没有办法摆脱缠身的噩梦。
周夫人爱怜地拍拍儿子的手,微笑道:“去找寒梅吧,看看小丫头怎么没来。”
“好吧。”周访烟答应了声,起身离开,临出书房时又被母亲唤住。
“对啦,厨房里有刚做好的芙蓉糖糕,顺道带些过去给寒梅。”
“娘疼她比疼我还多呢!”现在他们家的甜点哪次不帮寒梅备一份?
“反正你又不爱吃甜食,算娘在帮你做人情,还抱怨呀,快去快去。”周夫人笑着挥挥手,将周访烟“逐出家门”。
周访烟提着满满的食盒,带着一个家人,正要出门,一个寒家的家人行色慌张地前来周家询问寒梅的去处。
“周少爷、周少爷,你有没有看到我们家小娘子?”
“寒梅今天没来呀。”
“哎呀,这可怎生是好!”那家人着急地击着掌,一脸懊恼。
“发生什么事了吗?”周访烟从寒家仆人的来意中已猜到事情的大半,想是寒梅又惹了事端。
“小娘子今天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本还猜想她是不是自个儿到周少爷这边来,结果也没有,这下子要到哪里去找她呀?唉,不多留了,如果小娘子有到周少爷这,就麻烦派人通知一声,家里老爷都快急死了,这小娘子喔……哎,我再去别处找找,麻烦啦。”那仆人又是叹气又是烦恼的,丢下话后又往别的地方找去。
“怎么啦?”周夫人闻声走出家门问道。
“寒梅不见了,”该不会是逃学了吧?周访烟直觉猜想,并为这念头觉得好笑,她真的那么怕他?
“不见了?”周夫人担心地道:“访烟,你快去帮忙找找吧,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她不会出事啦,八成是跑去什么地方玩了。”寒梅贪玩,又不是没领教过,等她玩够了就会自动回来,他们现在的担心紧张都是多余的。
周夫人闻言,瞪了说风凉话的儿子一眼。“不管,你去帮忙找就是,她回来了,你再回来。” 这下子他再也风凉不起来了,皱着眉才想反
驳:“娘——”
“快去找呀。”周夫人说一没有二的,丢下话便走入屋里。
懿旨难违,周访烟只好乖乖出门找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的寒梅回家。周访烟转头吩咐撑船的家人,将船往太湖的方向摇去。
与其浪费一天等寒梅,还不如 利用时间去玩玩呢。打定了主意,他脸上擒着一抹笑意。
自小长在太湖水乡的人,走陆路或许还有可能会迷路,但太湖、吴兴附近网一般的河道沟渠,可是闭着眼也不会划错方向。
寒梅和玩伴们一大早逃学逃家,便驾着小舟,带着鱼竿竹篓直往太湖去。
寒梅啃着大毛从厨房顺手带来的馒头,男孩们驾船摇橹,又顺着水流,很快便到了种满桑树的太湖湖滨。
四方春光明媚,桑树都抽了新芽,油绿绿的的一片,稍长的孩子们就要开始工作,采桑叶养蚕便是十三、四岁小姑娘必须担起的责任了。
太湖襟带三州,东南之水都汇归于此,周行五百里,波远长天,放眼皆碧,传说古时范蠡载西施泛舟归隐于此。美丽的风光加上动人的传说,让太湖上除了捕鱼的渔舟外,还有许多游访的画船。
“到了到了!”阿牛和大毛摇橹摇的满身是汗,有点不悦地看看尚在啃馒头的寒梅,“酸梅,你光会吃,待会儿让你一个把船划回去。”
“好嘛。”寒梅放下手上的食物,站起来帮忙 将船系在湖边一棵柳树下。
一行人开始忙碌的将钓竿拿出来钓鱼,不一会 就有鱼上钩,钓了足够一行人吃的分量,孩子们便在岸边生火烤鱼当午餐。
折腾一上午,大伙流了~身汁,几个耐不住热的,早脱了衣服,跳进湖里游水去了。
寒梅见玩伴们一个接着一个往太湖里跳,吃完了手上的烤鱼,也开始脱衣服想跳到湖水里洗个澡。
周访烟远远便看到一群孩子在湖边游玩,他本没特别注意,直到男孩们一个个跳到水里,接连着扑通好几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仔细一看,他眯起了眼,不敢相信眼中所看到的。
那是……“寒梅!”天,她居然在一群男孩子面前脱衣服!
寒梅才脱掉一件外衫,便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纳闷地望了望四周,已经在湖里玩耍的玩伴催者她道:“酸梅快下来玩。”
她答应了声,拉开腰带,一只手却突然扣拄她的手,阻止她脱衣的动作,她直觉的抬起眼,望进一双隐含怒意的黑瞳。
“你做什么?”周访烟没想到一扣住她的手,她失去腰带系绑的裤子几乎要滑下来,他脸一红,拿走她尚捉在手中的腰带,在她的怔愣中替她将裤子系好。
寒梅觉得莫名其妙极了,没理会他为什么突然脸红,反问道:“你才干什么咧?”
寒梅从小和男孩子玩在一起,年纪尚小,并未意识到男女之间的不同,是以不觉得不穿衣服跳进湖里有什么关系,而周访烟毕竟长寒梅数岁,又比一般孩子来得老成世故,在他看来,寒梅当众解衣的行为简直是不成体统。
在湖里的阿牛、狗蛋等人远远看见突然出现在寒梅身边的周访烟,以为是要欺负寒梅的坏蛋,遂一个个自动自发的从湖里爬起来,当然,全是赤条条的。
“酸梅,他欺负你是不是?”
寒梅转过身去,才说了个:“不——”便被周访烟拉入怀里。
“不许看!”周访烟见孩子们赤裸的上岸,寒梅竟还要转过身去看,想都不想便立刻将她的头按向自己,遮住她的视线,不许她看。
“为什么?”寒梅不解。
周访烟蹙起眉,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跟寒梅解释。他们毕竟都只是孩子。
“你干嘛捉着酸梅不放,快放开她,不然保证让你吃不完兜着走。”孩子们不认识周访烟,只当他正在欺负他们的“兄弟”。
周访烟面对这一群小霸王,一时间竟词穷难以应对。
跟随周访烟来太湖的家人见主人被一群小孩围住,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系了船,忙奔过来。“少爷?”
周访烟挥挥手。“没事,你去湖边的茶馆休息,回去时我再叫你。”打发掉仆人,周访烟决定为这群孩子好好的上一课,起码得教教寒梅什么叫做“男女有别”。这本来该由寒梅的爹娘来教的,但显然寒老爹是疏忽了。
挣脱周访烟的箝制,却挣不开他捣住她双眼的手。
“快放开!”寒梅有点生气了。
周访烟不理会她的怒意,固执的遮住她的双眼,“寒梅!”他无奈的低喊。
可惜寒梅哪里懂得周访烟的一番用意,只当他跟她闹着玩,并且似乎闹得过头了些。
寒梅火大了。“阿牛、狗蛋,大毛,你们死到哪里去啦,还不快帮我把他拉开!” 男孩子们一听寒梅叫嚷,遂群起拥上,将周访烟推到一旁。
“把他推下湖里去,让他也凉快凉快!”不知是谁出的主意,一群孩子很团结的将错愕的周访烟高高抬起,丢进太湖。
扑通一声,周访烟沉入湖水底。
寒梅和玩伴们嬉闹着,尚为合力赶跑“坏人”在欢呼,没人注意到周访烟没顶湖中,至今尚未浮起来过。
刻后,才有人发现“坏人”不见了。
寒梅还不晓得他们已闯了大祸,听这么一说,才往湖面望去,只见烟波浩渺,碧水如镜,哪还有周访烟的影子。
寒梅猛然全身一震,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岸边。
难道他不会泅水?寒梅愈想愈慌。
他是京城来的,不是土生土长的吴兴儿女,哪里能像他们这般从小跟河湖玩在一块? 难道他真的不会泅泳?
天啊,他们刚刚做了什么?寒梅一时间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酸梅?”孩子们尚未反应过来。
“快帮忙找!访烟哥哥不会游水!
寒梅心急的大叫,连衣裳都等不及脱掉,便急忙跳下湖,闭气潜入水中寻找周汝烟。
孩子们也吓了一跳,刚刚被他们开玩笑丢下水的“坏人”竟然不会泅水?天底下竟还有不会泅水的人?
这群孩子个个善泳,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以为世界就这么大,以为每个人都会游水,现在有一个不会游水的人出现在他们眼前,不惊讶才怪。
眼见寒梅扑通一声跳下水,没多细想,他们也纷纷跳下水帮忙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