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女人困惑的看着他,四周的人潮推挤着他,他突然头晕目眩起来,站不稳脚步。
亚蓓、亚蓓......快来救我。
他的惊慌失措具体表现在急促的呼吸中。
在他以为他又要不能呼吸的时候,一股若有似无的茉莉香出现在他身边。
「原来你在这里。」是亚蓓。
倏地睁开眼睛,他努力驱离前一刻还影响着他的恐慌,他的手劲握的她手痛。「我们可不可以离开这里了。」这里人太多了......
亚蓓拨开他前额上汗湿的发。「好吧,我们离开这里。」
接着她把他带到医院去。
在医院门口,佟夏森死命拖着她不愿意进去。「我不看医生。」
亚蓓露出一朵微笑。「好,我们不看医生。」她把他带进妇产科附设的育婴室。
新生儿被妥善的安置在保温箱中,每个娃娃的脸蛋都红通通的。
隔着一面玻璃,亚蓓看着那些蠕动的小小身体说:「你知道吗?每一分钟都有人诞生到这个世界上,这些小生命从完全没有行为能力,到经过一连串长久的学习才渐渐获得进入社会的能力。」
不等佟夏森抗议,她接着将他带到医院附设的复健中心。复健室里有中风后正在进行物理治疗的患者,也有车祸后下半身瘫痪的病人在学习怎么重新照顾自己的生活需求。
「他们已经是成年人了,可能有些还活过了半个世纪,但是生命中的一场意外让他们必须再重头开始学习起,不仅包括拿筷子、刷牙、穿衣服、上厕所,还包括说话和走路的能力。这些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他们以前都学过,但是现在他们必须再学一次。」她抬起头看着身边的他,很轻很轻的问:「如果他们都做得到,为什么你会认为你不行?」
佟夏森哑口无言。
他沉默的任由亚蓓将他带走。
离开医院后,他们又去了各个不同的地方。
公园、书店、小学、邮局、面包店......
这一天对佟夏森而言是极其漫长的一天。
夜里,他们回到他住处的时候,两个人肩并着肩站在门外,仰头看着矗立在眼前的这幢房子。月光照得它白森森。这是佟夏森的堡垒,而亚蓓在等佟夏森再度躲进他安全的避难所去。
然而他跟她一起站在月光下,目光比海洋深远。
晚风吹起了亚蓓的发,她轻声说:「最后一站。」
今天的旅程到此结束。
「我回去以前,你可不可以弹一首歌给我听?用你的电吉他。」
他眼底那片海掀起了浪涛。他想说!他不会。但亚蓓期望的目光让他开不了口。「我......我很久没碰音乐,都忘记了......」
「全都忘了?」不可能。
他很快地点了个头。「都忘了。」但她已经将他拉到屋后的仓库。
她打开仓库铁门,找到那把电吉他。
「亚蓓不要!」
「一首歌。」她拉着他的手去碰那把吉他。
但他飞快地甩开她的手。
亚蓓只好在箱子上坐下来,将插头接上。「好吧,我来试试看。」她的手指在六根弦上来回撩拨着。「育怎么调?这是Do还是Re?我看看能不能弹个和弦出来--」
「那样不对。」声音几不可闻的。
「什么?」亚蓓提高声调。「什么不对?」
声音挤出牙缝。「妳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接过她手上那把电吉他,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很无奈地说:「我真的都忘了,但我想我还记得一首......」他调了调弦,一个轻柔的和弦后,全世界家喻户晓的旋律便充满在空气中。
「Happybirthdaytoyou......」
当他独特的嗓音伴随弦声出现,亚蓓整张脸孔因为欣喜而发亮。
起初他的脸上写着挣扎的痕迹,但轻柔的弦声安抚了他。
亚蓓一直不确定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也许今天不是她的生日,但却无庸置疑是属于他的日子。
他能不能重新再出发?这是个此时此刻还无解的问题。
洛夏森含着泪,在熟悉的音乐世界里找到那个迷失的自己。
第十章
转折
那天晚上,亚蓓作了一个梦。
梦境里有一扇朱红大门,一只白色的猫,及一双很温柔的手。
那双手的主人轻轻地喊着:「雪......小雪球......」是个女人的声音。
梦里的天气很怪。起初很冷,四周是一片白茫茫,一片一片的柔雪沾在鼻尖上。脸很热。接着雪不见了,气温变得很热,空气里有海水的味道,厚厚云层似在脚底下,远方的天边悬着一道彩虹。
不知道为什么,亚蓓有意识她正在作梦。
她试着拨开那包围着梦境的白雾,想再看清楚一些、听清楚一些。
啊,有两条很长很长的腿。那是谁的腿?步伐好大,而且走得好快,她跟在后面想要追上那两条腿,但是却很无助的发现距离愈来愈遥远。
她知道她最好快追上去,但是她追不上、追不上......
啊,等等我,等等我......
爸爸!
亚蓓倏地睁开双眼,猛然惊醒过来,房里的电话铃声正响个不停。
是小刘。
「有消息了。」他说。
亚蓓整个人惊跳起来。「快告诉我!!」
小刘被亚蓓的急切吓了一跳。「妳别急,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有人打电话到报社,是一对夫妻,见报以后觉得妳的条件很像他们家失踪的女儿,希望能跟妳见一面。」
亚蓓混乱的脑袋努力消化着这个讯息。「是......上回那个婆婆说的那对夫妻吗?」
「好象不是。是另外一对。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小妳五岁,他们在过境香港的时候无意中从机上报纸看见妳的寻人启事,二十几年前,他们一个女儿也在香港街上走失。」
「我要怎么跟他们联络?」
「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回到台湾,他们住在高雄,我给妳地址和联络电话,快拿笔抄一下。」
亚蓓慌张的翻出纸笔,手抖的厉害。「好了,请说。高雄市......嗯,电话......嗯嗯嗯,我重复一次,看有没有记错!」
「完全正确,快跟他们联络看看。」
「小刘,谢谢你。」
「哪儿的话,别忘了要告诉我事情的发展。祝妳好运了。」
结束电话后,亚蓓呆坐在床铺上好一会儿。捏着手上的联络条,她看了下时间。早上六点半,不算太早吧?迟疑的,她拨了抄在纸上的电话号码,然后心脏跟着等待的铃声一起怦怦地跳。
电话大约响到第五声的时候被接起,是一个中气十足的男性声音。「喂,林公馆。」
亚蓓抖着声音道:「您、您好......」
天啊,她好紧张。
佟夏森喂了亚蓓的猫以后,蹲在牠身边看牠优雅的舔着身上的长毛。
昨晚亚蓓离开以后,他又偷偷接起了网络线。
幸好他还有一条备用的,不然可惨了。
屋里的存粮快吃完了,好多东西都要补货。如果不上网络订购,他势必得走出门到最近的商店去买。
有那么一瞬间,他关掉了计算机,想走出门去。但才跨出一步,双脚便自有意志似的缩了回来。他皱着眉想,他的腿很胆小。
当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时,他吓了一跳,连忙把网络线拆下,藏进抽屉里。然后才走到门后从窥孔看出去。
「佟夏森开门。」她喊。
他退后一步开了门。「亚蓓--」
他愣住了。只因她像袋鼠一样跳上来,然后又像无尾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女性柔软的躯体和芳香将他唤起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如果饥饿感不能证明他还活着,那么性冲动可以进一步证明,他,的确还活着。
这突来的认知让佟夏森觉得既尴尬又不知所措。
喉咙干哑起来。「蓓......」
「天啊,夏森,我好紧张。」
「我、我也是。」紧张?这不是他最无法控制的感觉吗?她什么时候被他传染了?心理问题也会传染给别人?
亚蓓双手紧紧环住佟夏森的脖子,她的心跳跟他的颈动脉一样鼓动的非常厉害。
「我可能找到我的家人了,天啊,我找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天啊、天啊、天啊。
佟夏森还没反应过来,亚蓓又飞快地道:「小雪球再寄在你这里一阵子好不好?等我确定了......哦,天啊,我是来跟你说我待会儿要开车到高雄去,我一直在找我过去的记忆,谁料想得到呢,我还有家人,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妹妹,事情好突然,我有点手足无措......」她慰说愈语无伦次。
但佟夏森却渐渐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她要走了。
她是来道别的。
深深吸了一大口气,亚蓓强自镇定地道:「我还会回来一趟,但不确定是什么时候,你会照顾自己吧?告诉我你会......」
佟夏森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这么无助过。在他人眼底,他是不是一个什么事都做不好,连照顾自己也不会的窝囊废?
「夏森?」
「会、我会......」他眼神四处飘移起来。
亚蓓太过兴奋、太过紧张,以致于没有发现他眼神的焦距已经不在她身上。
听见他肯定的答复,她再次紧紧拥抱他。「要加油!不要被挫折击败。」
「照顾小雪球,我会来接牠。」她迅速在他颊上印上一个告别的吻。「再见。」
她就这么地走了。
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突兀地掉进他的生命,然后又像燕子一样再度突兀地自他的生命里消失。
她带来了短暂的美好,却也让他了解他的生命里似乎留不住半点美好的东西。
「喵。」趴在窗台上的猫咪慵懒的闭起眼睛。
将佟夏森从低潮的情绪里拉出来。
他猛然一惊。
强迫自己不能再往黑暗的漩涡里跳。
他移动脚步来到透着阳光的窗前。
猫在这里,亚蓓会回来。
感觉没有科学根据。
然而亚蓓总觉得她在自己的生命里所追寻着的,一直是一种「对」的感觉。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它,但是在见到高雄林姓一家人的时候,那种「对」的感觉并没有出现。
尽管如此,她还是试着在林姓夫妻和另一个女儿的身上找寻血缘上的相同点。
结果他们彼此都失望了。
林太太拿着女儿三岁大时的照片出来。亚蓓跟照片中穿著蛋糕裙的小女孩没有一点相像之处。
亚蓓的眼睛比较深,眼珠接近琥珀色,而不是棕色。她的嘴比较饱满,颧骨比较高,耳翼比较薄。
最显著的一点不同是,林家失散的女儿手腕内侧有一块小胎记,而她没有。
她不是他们在找的人,他们也不是她找寻的终点。
之前在路上的兴奋与紧张似乎显得有些可笑。
不过不要紧,她安慰自己,不要放弃,未来还有很多机会,只要不放弃就一定会有结果。
与林家人互相打气告别后,亚蓓再度踏上寻找的旅程。
慢慢来,深呼吸,一次做一件事情,就可以把事情做「对」。
「我、我要买一箱猫食......」呼,说出来了。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衣着整洁,浑身没有邋遢相的男人。佟夏森结束他第一百零五次的镜前练习。
小雪球饿得没力气唯描叫。
再深吸一口气后,佟夏森总算带着猫走出大门。
一路上他都视而不见的与路人擦肩而过。
当他感觉到有视线集中在他身上时,他催眠自己,那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不是因为他头上长角。
然而催眠的效力十分薄弱,当他顶着满头大汗找到一家有卖猫食的宠物店时,他真松了一口气。目的地到了,现在他只要照本宣科的把练习的结果呈现出来就行了。
「我、我要买一箱猫食。」看,他做到了。接下来他只需要付钱、走人。
柜台后的店员笑容可掬地道:「对不起,先生,店里猫食正好缺货,只剩下几包散装的,店长去捕货了,下午才回来,你要不要留个地址?我们有外送服务。」
缺货?佟夏森两眼圆睁。
他的剧本里没有这个情节啊!
「先生?」
怎么办?心跳开始紊乱起来。
镇定镇定,镇定下来。「那、那好吧。」深呼吸。「给我那几包散装的,地址......也留一下好了,我......我要一箱。」
「好的,稍等一下。」
趁着店员转身去拿猫食时,他用力挥去额上的冷汗。
不行。这样不行。他还是会怕。
他该怎么做才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处理这种再寻常不过的购物行为?
老张来探望佟夏森的时候,对他屋里的「整齐」感到十分讶异。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来整理过这房子吗?还有--「你怎么那么久没写求救信给我?」要不是他在台北忙不开身,老早冲下来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把自己给活活饿死了。
然而他担心的惨剧并没有发生,佟夏森还好好活在这世界上。嗯,可能稍微瘦了一点,但皮肤也黑了一点,看起来有接触一点阳光。
发生了什么事?
佟夏森不认为他能说的很清楚。
「发生了很多事。」他说。「老张,我不大记得我以前是怎么生活的了,那个时候我以为活着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吗?」
他的眼底写满困惑。
「过去五年时间我是怎么用掉的?为什么我一点记忆也没有?」只记得很黑、很暗。而时间的指针似乎停顿了下来,直到最近这几个月才又开始走动,虽然走的还很缓慢,但他感觉到了。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学起,从没活得这么辛苦过......」
一片静--
「老张,你怎么不说话?」
老张瞠目咋舌根本说不出话来。「森、森仔......」在他没来探望的这段期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他、他居然承认他还活着,甚至在学习怎么活下去......
不是「死」的,他说他要活下去。他是这个意思吗?
呜呜呜......发生奇迹了?
「老张?」佟夏森看这个相识多年的老友站在那里涕泪纵横。
他皱着眉把一食面纸递给他。「用完了要买来还我。」
呜呜呜......一定是奇迹。
亚蓓明白期待奇迹出现是不切实际的。
但她仍然期待会有那么一天,奇迹降临,她找回她失去的岁月,结束这漫长的旅程,将内心深处那块没有人能够理解的空白给填补上。
时序由夏转秋。
今年春天的时候,她还在她的岛上,刚刚拒绝一个男人的戒指。那个时候她满怀希望,认为只要出发去寻找一定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于是她从北大西洋千里迢迢地到了香港,接着,又来到台湾,从北到南彻底地走了一遭,依然没有任何结果。
原以为只要不放弃她就可以支持下去,然而她却高估了自己的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