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只等两个月,结果却等了两年。
她不禁要自问:王佳良,你是不是有点傻?
☆ ☆ ☆
三十岁生日的前夕,佳良豁出去了。
船长不在了,青春不在了。她看似什么都有,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
难道她要抱著一堆异乡来信寂寞地度过三十岁的生日?
「不。」不不不不……是屋里的回音。
「不。」不不不不……是在酒吧里第四次拒绝前来搭讪男子的坚定声音。
每拒绝一次,佳良就更厌恶自己一点。
那些男人条件真有那么差吗?明明都想豁出去了,为什么不乾脆一点?
一定是太理智了,会妨碍感官向动物性靠拢。
「老莫,再给我一杯酒。」
酒保老莫皱著眉看著佳良。「你今晚喝的很多了。」
「你不同意有时候醉要醉得乾脆一点吗?」
老莫只得再给她一杯酒。但佳良接下来喝的可不止一杯,不少人请她喝酒,佳良统统接受了。所以她总共又喝了六杯。
全身发热的她脚步踉跄地颠到舞池上使出浑身解数地跳著热舞,怪的是明明已经醉得认不出人,两条腿却像自有意志一样,跟著重金属音乐的节拍舞动著。她的舞姿看起来性感又充满诱惑力。
她知道她醉了,所以当一双手臂环抱住她,撑住她发软的两条腿,而她没有反射性地推开他时,她就决定了她今晚的狩猎品。
她眯起眼睛想将她的猎物看个仔细,但注意力一直无法集中。眼前像是笼罩了一层雾,她用力把它拨开。「啊,你……是个男人。」
「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回家?「喔,好啊,我们……到我家去……」她像八爪章鱼一样,双手双腿缠在男人身上。
然後她感觉她被抱了起来,离开了酒吧,被塞进车子里。她听见引擎声。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家里来的?
她睡著了,直到一条温热湿毛巾覆上她的脸,驱走她几分酒意。她睁开双眼,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来吧,你也脱,不要……浪费时间。」
他一直没有行动,她开始不耐烦。
当她为了吻他而把脸孔凑近他时,她忍不住眯起眼。「奇怪……你好面熟……」不管了,她噘起嘴,往他那两片好看的嘴唇亲下去……
☆ ☆ ☆
佳良以为她作了一个有关一夜情与饥渴女子的梦,然而双腿间的疼痛却提醒著她,她昨天不是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
但隔天她醒来的时候,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脑袋清醒得很慢,当她起身到浴室里洗掉一身放纵的痕迹时,她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她真的做了!真真正正地做了一件很傻的事。
一直以为心灵的空虚可以用肉体的激情来填补,昨天,二十九岁的最後一夜,她拼命忽视理智的抗议,试著学习让感官主宰她的思考。
她成功地麻痹了自己,而她以为,一夜激情,尝过性爱以後,历经了变成一个成熟女人的过程,她就真正是一个没有缺口的圆,她不需要因为自身的不完整而汲汲寻觅那失落天涯的一角。
她错了。没有爱的性固然解放了肉体的需要,却没有带来心的完整。
而假如她原本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即使没有爱情生活一样不影响她生命的圆满。
爱情不是寻找失落的一角,而是在茫茫人海中,受一个人吸引、恋慕他,想要跟他在一起,是两个圆满的圆交会成一个同心圆。
三十岁的今天,她终於明白,康平的介入从来不曾破坏她生命的完整性。
如果有他在她身边,她会过得很幸福。
然而没有他在身边,她也会保有自己的快乐。
他们是两个分散的圆,能在一起很好,没有在一起,各自发展似乎也不错。
也许以後她会遇到一个比他更好的人,三十岁不意味著青春的结束,可能反而还是个新的开始。
佳良决定该把她的租屋启事发出去了。
☆ ☆ ☆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偶尔经过十字街时,佳良很难不多看转角那家餐厅一眼。
那曾经是一个大男孩的梦想,她还记得当他谈论它时眼睛里闪耀的光。
大约是半个月前她路经这里,那时餐厅还没易主,可前阵子这里开始有装潢工人进进出出,佳良就知道这里已经被人买下来了。
带著跟冬天一样萧瑟的心情,佳良拢紧身上的大衣,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大楼管理员老王见到她,从电视机前站起来说:「王小姐,今早有人来看你要租的房间,我请她打你电话。」
「喔,知道了,谢谢。」摸出钥匙打开信箱,发现里头连张广告函也没有,她又把信箱锁上,并考虑翻出毕业纪念册给过去的同学朋友写封问候函。
这种冷天气里如果能收到朋友的来信,即使是只字片语的问候应该也会感觉很温暖吧。
按了电梯键,双手又插回口袋里取暖。
十三楼,电梯到了。
一个很高的男人背著背包站在她公寓门口,正盯著门上的租屋广告看。猜想是来租屋的,她走过去。
「先生,不好意思,我是公寓主人,这间房间只租给女客……」
男人转过头来,佳良傻住了。
「早上我回饭店去拿行李,走出这扇门的时候才想起我钥匙已经还给你——」他笑望著她,脸上有一个单边酒窝。「佳良,你还好吗?」
「我……我很好。」他、他有些改变了,看起来比以往更成熟,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
「康平?」
「你房子还没找到新房客吗?如果还没,介不介意我再搬进来?」
「康平……」
「佳良?」
「说,说你是康平。」否则她不能相信他真的站在她面前。
他露出那快要变成他的招牌的笑容:「我是康平。」
佳良忍不住双手捂起脸,眼泪从指缝里透出来。接著她又笑,又不好意思地道:「我变得很爱哭。」
「看得出来。」他忍著不上前去拥住她。
她啜泣地:「船长也不在了。」
「早上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你有没有跟它说:『谢谢你』?」
佳良哭得唏哩哗啦地点著头。「两年,很多事情都变了。」
「你一件件说给我听。」
「那要花很多时间……」
「你可以挑最想说的先讲。」
佳良缓缓放下双手,眼睛和鼻子已经哭得通红。
「你要搬进来?你还会不会走?你为什么回来?还有你刚刚为什么说你早上从我的门走出去?你什么时候进来过?」
看来佳良还没有把他跟昨天发生的那件事联想在一起。
康平忍不住笑著看她。「问题很多,我一件件说给你听。」
佳良没有想过有一天分离很久的人天涯重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会很感动?很激狂?会惊天动地海枯石烂?还是像她现在这样脑袋打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掏出钥匙开了门,挤出一抹笑。「进来吧,时间很多,我们可以慢慢聊。」
「好啊。」他提著搁在地上的家当。「我来煮咖啡。」
而她不打算再让他走。想说的事情太多太复杂,可她明白这么多事情里头,她要先说哪一件。
悄悄地,她的手被握住,她抬起眼眸,两双眼睛里传达著对彼此的思念。
这是个没有雪的冬天,春天就快来了。
《全书完》
后记
没有交代得很清楚是不是?但是我想你都已经组合好前因後果了。
侯麦式的结尾就是这样。
故事必须要划下句点,但真实的生活则不必。可能你们看到这个故事时,也是个春天即将来临的季节。
大概有人已经发现了,我很常写三十岁上下年纪的女人。田咏贤、杨双喜、齐亚树、童智美、江夏日,与本故事中的这位王佳良。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当有年龄与我相差无几的读者来信,却在开头称我一声「阿姨」的时候,我真是受宠若惊,然後开始自我检讨起来。
怎么我还青春如花,心灵却已经垂垂老矣了吗?
犹记当年,刚刚开始接触罗曼史的时候,大概是年纪太小,所以看到女主角超过二十九岁时,不论故事再怎么精采,我都觉得这个故事不够完美。我想看年纪轻轻,最好是二十出头,正要进入社会的那个阶段的爱情故事。我觉得那样的设定才叫作「罗曼史」。
所以当有一天,我发现,咦,怎么我笔下这些女人个个都濒临三十岁甚至已经超过?我锺爱的那些青春如花的小女人到哪里去了呢?我不断检讨,直到我终於承认,我的确是被三十岁这个年纪给迷住了。
不要否认永保青春美丽是大多数女性同胞的心愿。在一个被流行文化和男性价值所主宰的社会里成长,每个女人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年轻得花多少时间和金钱在保养品上。而为了身段的窈窕,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瘦。
依照相同定律,三十岁的到来对女人来说简直是如临大敌。到了这个年龄还没结婚的女人很难不受到身边人的「关注」:而面对青春仿佛在昨夜悄然飞逝,一朝醒来,讶然发现脸上细纹怎么突然多了起来,那种惊吓可能跟杨过发现他两鬓於一夕间成雪的情况相差无几。
女人怕老,尤其在男人老得比较慢的对比下,更怕。
或许是还没到这个年纪,所以一直努力想探究三十岁女子对於自己的生命、爱情、婚姻、家庭、人际关系,以及青春所面临的改变会有什么样的心境。这个年纪在很多人的生命里,可能是个很重要的转折点。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在睡梦中就把它睡过去了,日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照过。
情况很多,我深受吸引,所以一写再写。
也许等到有一天,我也走到了这个年纪,在过关前,我会决定做一件超级疯狂的事。当然以我贪睡的习性,我也可能就跟往常睡过自己的生日一样,把那重要的日子给睡过去了。
然而我想问一个问题:三十岁真的是一个那么重要的人生转折点吗?
而过了三十岁,就真的意味著——身价下跌、青春不再吗?
然後我再问一个问题:如果到了这年纪还没有彻头彻尾地自我检讨,而後「醒悟」一番,是一件很要不得的事吗?
所谓「幸福」,每个人的定义都不见得相同。当然所谓「完整」也是一样。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的是与绝对的非,我们的想法当然可能随著我们自身的经历而有所调整。
每个「当下」,都是现在。
我总会在调整自己观念的过程中得到乐趣。
这个乐趣,相信你也会在你的生命里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