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飘呀飘的,飘到前排一处空位上,中场休息的缘故,座位主人暂时离席。
开场前五分钟,那座位的主人回来了,我仔细一看,不禁瞪大眼睛。
双喜?还是那车里的女子?或者她们是同一人?
她自己一个人吗?
见她与一旁的人轻声交谈,我的目光移到那人身上。同样是一名女子,我发觉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轻松。
我的目光无法再集中在舞台上,只能紧紧的盯着她的背影。
终于,台上落幕,观众鱼贯离开。我拉着何小姐紧跟在她身后离开。人太多,一时被冲散开来,她愈走愈远,一瞬间突然不见她的踪影,我一急,几乎想扯喉叫她停住。
“陆大哥,别走那么急。”何舲娟在身后叫唤,我才想起我该送她回家,只得慢下脚步等她。
她走得很悠闲,不知我心急如焚。
好不容易跟着人群走出剧院,我四处张望。愁着找不到任何像她的身影,一双手突然搭在我肩上,我猛然回头。
“你--”
“果然是你。”
她身边一名女子走近,问她说:“杨小姐,你们认识?”
姓杨?她姓杨!是了,那司机老王说过她是姓杨没错。
“怎么不认识,就是我说与你听的那个人啊。”
那女子道:“喔,就是他呀,一百一十元。”
“嘘,晓君,小声点。”
我立即意会得她们在说什么,若不是何舲娟靠了过来问话,我想我会羞愧得说不出话。
“陆大哥,遇见朋友了?”
我不知该说是或不是。
何舲娟扯着我的臂。“怎不替我介绍?”
介绍?怎么介绍?我根本还不知道她们是谁?
“看来相亲很顺利哪。”她瞧着我,瞧得我心慌。“既然是第二次见面了,也许真是有绿,交个朋友如何?”她说。
我点头。除了点头,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想起口袋里放着她借我的手巾,我连忙取出。“上回多谢你帮忙。”
她见了一怔。“咦,你随身携带它不成?还是你知道今天会再遇见我?”
我蓦地面红耳赤。我确实是随身带着,再遇见她,只是巧合。太好的巧合。
她笑盈盈地收回手巾。我不知她是否看出了什么。
她问:“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何舲娟已迳自报名:“何舲娟,很高兴认识你们。”
我见她伸出手,与何舲娟一握,而后先介绍她身边的女子道:“她是汪晓君,我是杨双喜。”
脑袋瞬间一片空白。我困难的叫出声:“双喜临门……”真的是她!
她惊讶的回过头看我。“正是那个双喜,阁下怎么称呼?”
我暗哑道:“陆,陆承信。”
她一楞。“呀,你名字好熟,你认识戈洵美?”
我点头。怎么不认识,同班同学,前阵子才通过电话,提及她的消息。
我听见她喃喃道:“难怪觉得耳熟,小美不久前才跟我提起,不过他跟我提起你做什么?我那时又还不认识你……”
看来她根本不记得我亦是她同学,还坐在她斜后方,一坐就坐了三年--话说回来,不记得亦是当然,她从来没有回过头。
“站在这里聊天多不方便,找一家店坐坐如何?”汪晓君凑近建议道。
我脱口欲说“好”,但随即又想起身边还有其他人。只得道:“今晚恐怕不行,我得送何小姐回家。”
“没关系,我可以陪你。”何舲娟立即道。
双喜糗我:“好一个体贴的女朋友。”
我哭笑不得。想解释我跟何只是普通朋友,何舲娟倒替我讲了。
“我也希望我是陆大哥的女朋友,不过一切还得看缘分。”
双喜一副义气的拍拍我的肩:“那你可得加把劲了。”说得何舲娟满心欢喜,我却是有口难开。
结果我还是坚持先送何舲娟回家。私心里,我并不希望有她在场介入我们之间的谈话。
与双喜交换了名片,使各自离开。
握着她的名片,心里有了踏实感。起码今后知道何处可以找到她。
我不断在想双喜会不会突然记起我是谁?如果她想起来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想着她,直至将她带进我梦里。
一生里,最美好的梦。
第十章
已近壮年,我却像个初尝情滋味的少年。
犹豫很久,才下定了决心要追求她。
考虑良久,才鼓起勇气打电话到她公司想约她。
等待许久,终于拨通了号码,由秘书转接。
不久,她亲自接听。
“喂,哪位找?”她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像有人在我耳畔呵气,麻痒痒的。
“双喜?”我唤她,很是紧张。
“啊,是陆先生。”
陆先生?一个生疏有礼的称呼。
“有事吗?”她问。
“我……”
“嗯,什么事?”
“我知道有一家馆子的菜色很不错……”
“哦,哪一家餐馆?”
“随缘居。”
“你也这么觉得?”她语气中有着诧异。“这家我以前常去吃,不过近来太忙,没有时间去那里好好享受一顿饭你也去过?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呢?你喜欢哪些菜?我最喜欢他们的碱菜炖鸭和清蒸鲤鱼,他们的食材新鲜味美,我吃过一次,就忘不掉那味道,光想着口水就要流出来了……”
我听着她兴奋的声音,想像她脸上做出嘴馋的表情,不禁笑了。这女子恁地直爽。
“耶,让你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我也很喜欢碱菜炖鸭和清蒸鲤鱼,有一道花枝春韭也很不错。”
“哇,不能再说了,肚里馋虫要抗议了。”她娇笑。
机不可失,我忙接着道:“那么一起去吃顿饭,怎么样?”
她突然安静下来。
我开始着急。
“双喜……”
“唔……你等等,我看一下行事历。”
接下来,我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
“很抱歉,我太忙了,不太容易抽得出时间,所以……”
惨败!
我早该知道如此。陆承信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遗忘的名字。“没关系,等你有空再说好了。”
她突然严肃起来。“陆先生,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我一阵错愕?
“借问我刚刚说了什么?”她问。
“啊,我--”我不知道,我只听她说她太忙,抽不出时间……除此之外,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没有令我难堪之意,她随即公布答案。“我只有今天中午有空,你还要不要一起去随缘居吃饭?”
我怔住。“什么?”
她笑出声。“陆大教授,相信你是听清楚了,快点决定,逾时不候--”
我忙道:“我去接你。”希望我没有表现得太急躁。
“不,我去接你,我下午要顺道去拜访一个外国客户,会开车出去,可以顺便去接你,你在宿舍还是在学校里?”
“宿舍,我今天没课。”
“OK,就这么说定,十一点半去找你,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
老天,我这样算是跨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了吗?不、不,双喜她当我是普通朋友,她对朋友向来这么好……
管他的,不想那么多了!
我急起身,冲到房间挑出最衬头的衣物。
不仅仅是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也会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给他欣赏的女人看。我乐意如此,一点都不勉强,因为对方是双喜,独一无二的她!
十一点半,她准时出现。
她开一辆银色跑车,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又不失风情。
另一扇前座车窗降下来,露出另一张女子的面孔。是她的秘书汪晓君。
我楞住。不是只有我们两人去吃饭?
汪晓君向我打招呼:“陆教授,上车啊。”
我回过神来。“喔,好。”
汪晓君笑问我:“需不需要跟你交换座位?”
我忙摇头,钻进后车座里。
双喜开车,她透过后视镜与我说话。“吃完饭后,晓君要与我一起去亚都饭店,她外语比我还流利,是个好帮手。”
“我相信是。”
她们并未闲着,晓君不时向双喜做业务简报,双喜频频点头。偶尔她会回过头,对我说:“不要介意。”
我当然不会介意。事实上,能够静静地看着她,就有一种很幸福的感觉。希望不会让她觉得我很呆。
晓君却说:“希望我们满身的铜臭味不会熏到陆教授。”
我忙摇手道:“怎么会?教授也是要吃饭的。”
双喜笑道:“是啊,柴米油盐,谁逃得过?我们不过只能在奔波的生活里,找寻一些让生活不至于沉闷的消遣罢了。”
我听了不禁皱起眉。“你有这么灰色的想法?”
绿灯转黄,她减缓车速,在白线前停下。“我只是描述人生,无关它是什么颜色。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说:“当然不,除了琐碎的柴米油盐之外,总还有一些理想。”
她哼声。“理想,什么是理想?”
我深深望着她。“比如找一个能够相伴一生的灵魂。”
她没回头。“那么现代很多人的理想都要破灭了,离婚率高得吓人。”
我脱口说:“他们的理想不等于我的理想。”
双喜未答,晓君先笑出声。“陆教授倒有颗赤子之心。”
我未及反应,双喜便同晓君道:“难怪我们只能是浊人。”说完她与晓君一起笑了。
我顿时面红耳赤,感到极不自在。
双喜与我印象中的双喜不同,像换了个人。
我困惑极了!
不知究竟是我未曾深入了解过这女子,抑或十年岁月里,她已改变?我是否将她想像得太过美好?
随缘居的食物远近驰名,但这一餐,竟有些索然无味。
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打量坐在身边的杨双喜,她自在的动筷、介绍菜色,分享品尝心得,畅言欢笑。
她是个热情于分享的人,与她在一起永远不会嫌闷,然而我,我的心却渐渐冷缺……
是哪里出了问题?
婉拒让双喜送我回宿舍,她们有公务待办,也不坚持,驾着车走了。
回头我先到书局去取订书,然后一整个下午,都为双喜的改变感到困惑不已。
我找不到解答,亦没有方法能够停止让这件事占据我的全部心思。
时间就这样流逝,直至一通电话将我从冥想世界中解救出来。
“陆承信,我是杨双喜。”
我一怔。我们刚刚不是才分手,怎么会打电话过来?
“我刚从客户下榻的饭店离开,想见你,你能不能出来?只占用你几分钟时间。”
我边听边望了眼壁上的钟。
六点钟。
逝水年华。
夏季天色暗得慢。我听见我说:“好。”
“那么在你宿舍道路出来的那间书店门口等,可以吗?如果我晚到,你可以看看书打发时间。”
“可以。”我说。
“我约莫再十分钟能到。”
“不急,你开车慢点。”这时间车流量大,容易出事。
“谢谢关心,待会见。”
她挂了电话以后,我没心情干坐在屋里等,捉了件外套,便踱步到约定的地点。
我站在书店门口,没有进去,怕双喜一来找不到我。
话说回来,她找我做什么呢?
我没有等太久,就见她匆匆向我走过来。
“车子呢?”
“让晓君开去买东西,我们约好十五分钟以后见。”
意思是:我只有十五分钟。
“找我出来,有什么事?”意外的发现她其实不算高挑,她的发顶只及我肩线处,身形纤细,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情态。
但她仰起头来凝视人的那股气势,又会让人将她拱上天边去。一颗天上的星,高不可攀。
“站在这里讲话不方便,介意一起走走吗?”
“宿舍区有条步道可以散步。”
我带她往那步道走。
走了五分钟之久,她一直未开口说话。我心想:只剩十分钟了,她究竟要与我说什么?
步道不长,绕了一圈,我们又回到原点。
十五分钟刚好到了。她终于开口说话,我屏息聆听。
她说:“我该走了,晓君该把车开回来了。”
这就样--她特地叫我出来,就只是要跟我说这句言不及义的话--
喔,当然不是言不及义。它只是个开场白,她接着又道:“陆教授,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如果我说错了,请见谅。”
我不禁为她的语气紧张起来。“你想说什么?”
她以眼神紧紧捕捉住我,凝视许久,才道:“你究竟想在我身上找到什么?”
“我?”我不懂……
她又道:“不管你想在我身上找到什么,你都会失望。”
我楞住。我想在双喜身上找到什么?
“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人。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
天旋地转,我无法有任何反应。
她瞅我一眼。“再见了,陆教授。”
她鞠躬,而后转身离开。
那一声声碎裂的声音来自何处?是衣帛还是我的心?
我跌坐在地上,直到路人将我扶起,我踉跄的走回单身宿舍,脑袋仍无法思考。
夜里,系上张教授来请我过府用餐小叙,我见到他,劈头便问:“老张,你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经双喜一说,我已认不清自己的面目。
张教授说:“老陆,开玩笑,你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我摇头。“你说说看。”
他说:“陆承信,世上少有的理想主义者,难得难得。跟你一比,我们这些没什么理想的俗人,非得站到一边去不可,哈哈哈。”
这是恭维。
这也不是恭维!
我彻底被打败了。被一个叫作陆承信的理想主义者打败,哈哈哈!
我听见我用一种怪异的语调自嘲:“难怪至今我仍找不到我的另一半。”
张教授拍拍我的肩头。“大丈夫何患无妻!总有一天会遇到适合的对象--来来来,别哭丧着脸,我们今天好好喝个够。”
教授多得是酒徒,张教授是一个,我也将要加入其中。
“承信,你最近是不是都没跟何小姐联络?”我妈打电话来,最常问的就是我的婚事。
每次接触,话题总不离此道。
我有时会想:难道母子之间已无话可说?
我虽心灰意凉,但不至于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以及不要什么?
试图把自己回归到未遇见杨双喜以前,那时的我只记得她的笑,单纯的喜欢,没有其它妄想,便觉得幸福。
但是……天,我做不到。
她那日的一句一字像夏季午后的雷雨般,打在我心头,铿锵有声。我不禁深思起她的话。
我究竟想从她身上找到什么?
是过去的她?还是我自己的理想?
冷静下来,我才发现,我根本不了解这个女人。一点也不了解!
我见到的,只是她的一张面具。她不必将面具揭下,我便已落荒而逃。我没有勇气仔细去看看真正的杨双喜,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把理想中的一个幻影投射在她身上,想欺骗自己:就是她,我梦寐以求。
这样的感情,太容易碎。想来她是看出了这一点。
我站得太高,所以也跌得惨痛。大凡一个人要血淋淋的剖开自己、认清自己,没有可能不痛。
好双喜,我应该感谢她点醒了我才是。过去我太不切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