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成为一个高薪上班族时,我也没有意料到我会在今天领有高薪。
我有个人的办公室,一个秘书,我在公司里不是一个小螺丝钉,老板器重我的才能,我是支柱。
几年前只身进入职场。老母亲在两年前过世,她是我唯一亲人,住在乡下,不肯随我上城,邻居通知我时,她已走入生命的尾端,我在病房里陪她走完最后一天。料理完一切后事,回到公司继续工作,老板发了抚恤金,同事要我节哀,客户请我保重,朋友还要带我走出阴霾……我可能有点冷血,不然为何我从送终迄今,没有很伤心过。
此后虽独身一人,但并不很孤独。我总觉得我是个很会享受生命的人,我懂得及时行乐。
没有人教我怎么过生活,但我的生活,还颇惬意。
今天上班,穿三宅一生米白套装,搭配同色粗跟方头鞋,晓君一早来见了我,说我懂得打扮,朝气十足。
当然,因为我还年轻,有活着的感觉。我笑。
内线电话接来,是晓君。
“杨小姐,杨志马经理与你约时间,周三中午可有空?”
“为何事约我?”我以为我们合约之事已谈妥。
约都签定,直到下一次签约期间,可以不相往来矣。
“合约需再商谈。”
怪了,一切无误,还有何事好谈?
“就约周三中午。”我说。
“好的。”
晓君向来是个值得信任的好助手,不枉我慧眼识人,当初将她调到我身边。
一通外线电话。
我想晓君已帮我过滤过电话,我接起。
“双喜,周三下午可有空,请你吃饭。”这声音,是A君。
“已有约,下回请早。”中午已有约,下午再有约,太累了。我珍惜自己。
“周四呢?”
“约了牙医。”我照顾我的牙齿同我照顾我的心脏一样努力。怪的是,我并不奢活百岁。
“周五?”
“有何事必要见面不可?”我问。
“终身大事。”
我戏说:“祝好运。”
“双喜,周五可愿赏光?拜托。”
不再与他捉迷藏,我曰:“可。”
一句话能让一个人开心,何乐不为?
听见他吁了口气,又急道:“六点我去接你。”怕我反悔似的。
“七点,我得回家换衣服,我不介意你六点来,但恐怕我一身狼狈就只适合去吃面摊。”一天工作下来,我再怎么朝气十足也会被吸血吸到两眼无神。
“我七点准时到。”
“承蒙招待。”
挂了电话,正想提醒晓君暂莫让私人外线电话进来。我有一大堆工作待忙,此刻无暇细说。
孰料尚未行动,又一通外线。
是B君。
“双喜,莫忘了今晚的约。”
“一定记得。”
B君满意的挂了电话。
欲通知晓君注意,电话又进来了。是C君……
直至半小时后,我终于得以按下内线通话键,吩咐晓君仔细过滤电话,不希望再有无关紧要的私人电话进来打扰工作。
晓君笑话我:“星期一的功课,ABCD已都来报到否?”
“饶了我吧,求你莫再做红娘。”最好挡下我所有私人电话,还我清静,我现在最不需要热线。
“受欢迎总是好事。”
“个个欲拖我回家见父母,麻烦。”
“谁叫你取这样讨喜的名,“双喜”可不正是双喜临门,当然个个抢着占先。”
我撑着肘,懒懒道:“先来后到不是问题。”
“周三马经理亦有机会?”
多么蕙质,晓君心思竟聪慧如许,这女人比多少英俊男人可爱的多。
我坦然答之:“是,人人都有机会。”
我清楚得很,我也只不过是他们的选择之一。交游上的忠贞对实际感情的培养,没有太大的助益。我们都愤于留条后路给自己。
“A君话多缠人,你最受不了这种人,我想他机会渺茫。B君品味高尚,可是稍嫌沙文。C君整天待在医院里冷血冷面,吃饭还谈内脏经,难消受。D君风流,玩玩可以,结婚免谈。E君条件虽好,可惜是鲧夫,背景复杂,要深交请先考虑清楚。”
我大笑,“一个个被你说得一文不值。”那些男士听了,恐怕要大皱眉头。
晓君不知是挖苦还是安慰。“更好的总是在后头。”
“如同得不到的总是最好。”我有感而发。
“历年来,多少女性经验已足以证明事实的确如此。”
“是吗?你可记得我推荐你拜读的“玉米田里的先知”?”
晓君反应快过一般男人。“你是说,实验结果依据事先假设而不同?”
“人类先入为主的习惯很难改变,我们太渺小,所知太少,而宇宙太玄奥。”
“科学迄今亦无法分析人类的情感酵素,人的感情比较近乎哲学。”
“任何学问,总要汇归一处,原理其实都一样。”我说。
“知道原理,于生活亦无益,我们重视前人的经验。”晓君说。
“所以……结论是?”
晓君如老妈妈似的教训我:“不好的丢掉无妨,反正不觉可惜,但看到好的请捉住别放!机会是千万分之一。”她逾职过头,她忘了她比我年轻,我经验比她丰富,看人比她准。
但看得再准,有什么用?
男女交往,互相陪伴一段时光,也就足够了,谁在乎天长地久?那是神话。千万分之一,似买鞋。
合脚的鞋难寻,我难免记挂起前不久错失的那一双,但没有记挂太久,第一,我未试穿,它未必真的合脚;第二,再合脚的鞋也有寿终正寝的一天,总要换,所以我没有空放太多工夫去想念。
周三下午赴马经理的约。
地点在皇楼港式饮茶。
我早到了,在预定位置坐下。
侍者为我倒了一杯柠檬水,我啜了口,翻出最新一期的商业周刊阅读。一向有速读习惯,不到十分钟,已将整本周刊浏览完毕。
离约定时间尚有五分钟,马经理尚未到。我拨空打电话给晓君,问她想吃什么茶食,打算打包回去。
晓君说了几样,驴打滚、翡翠糕、凤爪……我一一记在脑子里。
结束电话,马经理尚未到场。
脸上的妆被汗水洗得差不多,我决定到化妆室补个口红。
向来觉得在人前拿着小镜子补妆是一件失礼的事,但许多女性似乎常常乐意这样做。我不愿意那样,捉起皮包起身到化妆室。
五分钟后,我回到座位上。
马经理已到,正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与他寒暄。
侍者推着茶食出来,我们各自挑了几色,品尝几口后,我切入主题。
“马经理约我是因为合约的问题?”天知道我们都晓得不是这回事。
他倒也坦然,说:“只有这种理由可以约你出来。”
我认真打量他的穿着,他穿了一袭铁灰色西服,身材挺拔,相貌也不错,是个颇衬头的男伴。
“动机呢?”
“想请你吃饭。”
我大方地道:“要答谢我还不简单。”我从不拒绝让人当东主的机会,只是……答谢?亏我掰得出。
“喔,可不,我们都知道那不简单,你很忙。”
也很难约。“尚未忙到没有时间出来海吃一顿。”我说令人人都有机会。
“今晚可愿赏脸。”这男人还算聪明、积极。
“我的荣幸,但可否另约时间?下周如何?”早在周一时已将这周剩余的时间排满,周三晚上,是留给自己的休息时间。
“没有问题。”他保持风度。
我又把一个约往后推,真不知追在我身后的约会何时才约得完?
总觉得一周仅有七夜实在太少,不够用,我可不想进了坟墓里时还有一堆约会没有履行。
下周就下周吧!时间是给了,但约不约得到我,就各凭本事喽。
周五赴A君的约。
下了班,我回住处沐浴,把工作一天的劳尘洗去。
裹了条浴巾,躺在床上小憩片刻,孰料竟睡着了,还作了一个短梦。
梦见什么,醒来时已忘记,只是依稀记得作了一个梦。忘了的好,没有负担。
不用担心一觉醒来,才发觉原来过去种种,均是一梦。总以为邯郸生的梦无疑是人生在世最大的悲剧。
睁开眼时,A君坐在我床畔,我是被他吵醒的。
还未开口询问,他先声夺人:“双喜,我等了许久,没见你下楼,按电铃也没人回应,以为你出事了。”
事实证明,我没有。“有电话。”他可以打电话来叫我,我不信我有睡得那么死。
“没人接,我担心极了,你公司同事说你早已下班回家。”
我纳闷,无语。我真有睡得那么死?
“我跟管理员借了钥匙,幸亏你没事。”
原来如此。“我只是不小心睡着,现在几时?”我问。
他亮表。“七点半。”
“还需要我作陪吗?如果需要,给我五分钟着装。”我身上只包着一条浴巾,遮不了上也遮不住下。
一睁眼醒来看见一个男人在屋内,感觉很不好,好似私人的领域被侵犯,偏又不能将此君丢出视线。
“我去外面等你。”A君恋恋不舍的离开。
身边一群男人,也许就属他对我最痴。我不讨厌他,两人来往,不曾轰轰烈烈,但论长远,比跟任何人有可能。感情这种事跟是否决定相守,没有必然相关。
五分钟后,我套上一件连身裙,略施脂粉,挽着A君的手上餐厅。
侍者领我们到包厢,突然见到一群人朝我们打招呼,我停住脚步。
“终身大事?”我看他。
他讨好的拉着我,低声道:“我爸妈催我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所以我,双喜……”
早该料到是这么回事,但我以为这人不敢这么做,所以才答应了他。
“但我并不想认识你的家人,我们尚未发展到那种程度。”我抽手欲走。
他企求:“就算是帮个忙。”
“你得保证这一顿饭吃完后,我还可以说不。”我也不想打坏多年的友谊,给他台阶下。我只愿他别打蛇随棍,以为将我吃定了。
我最讨厌这样。
他明显得松了口气。随即叹道:“你杨双喜何时不能说“不”。”
毕竟来往有一段时间,对于我这个人,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我顿时心软了,与他进入包厢中。
艰难的用完这一餐,他送我回家。
车上,他说:“爸妈很满意你。”
这是我的“荣幸”吗?待价而沽!
我不语。
车开回我住处。停下,我开门欲归,他挽住我。“我只是想照顾你。”
问题是我并不需要人照顾。
我不语。
他随我上楼。“双喜,我爱你爱得发狂,嫁给我。”
“再说,再见。”我关上门,决定此后与此君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如果我并不真想嫁他的话,早早停止来往是利人利己。
我不排斥婚姻,崇尚凡事随缘。
我不明白男女相交,为何最后总要址上婚姻。结婚与否,似乎成了一个关键性的焦点,决定此二人今后的相处模式。
如果爱情最后总要以婚姻收尾,我拒绝。
谁说我爱一个人,最后定非此君不嫁?那多无趣!
男女的交往因婚姻这目的而显得不单纯,功利的意味太浓,也过于市侩。
结婚还不简单。但总得搞清楚结这个婚是要做什么的吧。
而不管是为了后代、爱情、家庭、社会抑或个人目的,最重要不可忽略的,就是快乐。
不快乐而有目的之婚姻,令人却步--起码我绝不碰触,绝不。
第七章
B君请我当她女伴,参加一个建筑界的宴会。
对于这人,我不知我认识他算不算深。可以肯定的是,我满意于目前所认识的他,而他,亦满意于我。
“这是杨双喜小姐。”他将我介绍给宴会中的人。
男人的脸皮很薄,我从不让他失了面子。
“辛会。”我一一与他们握手。
B君也将那些人介绍与我。
我说:“久仰大名。”这句话很能满足人的虚荣心,大多数人都见不得自己没没无名。
席间,与一名男士共舞,他问我:“台湾房地产景况大不如前,不知杨小姐有无心得?”
考我!
滑过一个狐步,我笑笞:“城市商业大楼仍然短缺,一般地产景气也有复苏征象,可以考虑入场投资。”
他笑,我便知道够了,想必已经通过考验。
B君将我带回他怀里,贴着身体跳一曲慢舞。
他相貌英俊且赚钱多多,世间少有。
他体格强健,能将我紧紧拥在怀中。
假使我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我也许会梦想将来遇见这样一个男人,他对我有占有欲,企图操纵我的灵魂。但仔细回想,我十七、八岁时,好似也从未如此幻想过?
我曾经年少吗?
嗯,有点怀疑……也许我这人无趣,太早熟。
“双喜,我真不知该怎么说。”
“那就别说。”这是真心话,不知从何说起的话,不如别说,免得你我双方尴尬。
他聪明得紧,就此打住,没有再说下去,却低头吻我,吻得我嘴疼。这男人,太享受掠夺,也太习惯--这习惯不大好。
脚疼,舞完这一曲,我拒绝再接受邀约,躲到别墅招待用的露台。夜凉如水。
抚抚裸露的双臂,倚着露台栏杆吹着带露的夜风,很是舒畅。露台上置了盆石榴盆栽,令我想起两句诗,怎么说来着--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这株夜石榴贪婪吸着夜露,若能这样吸个千年万年,说不得真能变化成精。我也不禁仿效它深深吸了口气
一缕呛鼻的菸味飘过鼻端,我回过神,这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他在抽菸。
发觉我在看他,他偏过头,将菸夹在指问。“熏到你了?”
“还好,不很呛。”
他低笑。“来一根?”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我看着他手里的菸盒,摇头。
他收了回去,没半点尴尬之色,对于被拒,显然很看得开。
吞云吐雾一回,他忽然问:“贵姓?”
“杨。”
他一怔,随即点头。“老包带你来的?”
“应该是。”B君是姓包没错,但“老包”?我不曾听人这样叫过他,B君不老,不过才三十有二。
夜色里,仿佛看见他咧嘴一笑。牙齿没黄,还白白的,看来他不算老菸抢,但抽菸的姿态挺潇洒。
我清楚眼前是一派浪子型的人物。
“双喜?”他叫出我的名。
“在。”在他叫出B君的姓以后,我没有很讶异。
“这名很好。”他说。
“多谢夸奖。”
“人也不错。”他说。
“只是不错?”我挑眉。
他朗声大笑。“你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女人。”
“我以为你会说我是你见过最厚脸皮的女人。”我面不改色。
“我是说真的。”他举起手,状似发誓。
我也立刻举起手。“我也是说真的。”
“哪里真?”他一手捉住我。
我故意上下打量他。“嗯,从头到尾,表里如一。”
“错,我最是表里不一的人。”
“谁谈到你了,我是在说本人。”
“看不出来。”
“那是当然。”我并不透明。“可以放开我吗?”他的手劲大得惊人,手腕有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