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四贞的眉宇包含了满满的笑意。“不,不是。”她与文阔之间在三年前她去辽营 找他时,就已经结束。
他的眉头蹙起皱纹。“那你的妇人髻?”
“我已为人母。”
已为人母!
他的心蓦然一紧。“想必是另觅良人而嫁了!”深深吸了口气,他嘴角又浮出惯有 的讥讽。“那人的身分想必比卫文阔来得的崇高。”他冷言冷语地嘲讽她。
“不,不是的。”她急急地想跟他解释那个孩子是他的。
“不”──他却打断她的言语。“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反正我们早就是陌路人, 今日相逢纯属巧合。”
“巧合?!”她低喃地重复他的话,目光茫然而无措。他口中的巧合到底是什么意 思?
兀烈纳的食指一比,指向前头的绣坊。“我的妻子就在绣坊里挑绣线。”
聂四贞的心沉到谷底。“你已娶妻?!”她唇干舌燥地咽了口口水。
他朗声而笑。“当然,兀某都已经三十有四,再无妻室岂不是要无后?怎么”── 他的眼轻佻地勾向她。“四姑娘以为在下会为了你而终身不娶妻?”
聂四贞尴尬地摇了两下头。“这倒不是。”当初他把对她的嫌恶表达得再清楚不过 ,她怎么敢奢望他仍旧为她守候,只是──“我听说你被判了通敌罪。”当时她还以为 他是为了她。
“误会一场罢了,试想我兀烈纳岂会为了人而犯下这杀头的罪?”
“是呀……”她的回应有若蚊蚋。是没有人能让他犯下那罪无可赦的错,而她怎能 如此奢望他是为了她!
她的口吻幽凄凄的,他禁不住就要搂她入怀;然而当年被她捅下的伤,伤痕至今仍 末愈合,每一提起她,他的胸口总有令人挫败的痛,那痛一再地提醒自己──小四儿纵 使爱尽天下人,也不可能接受他。
最后他只能强抑住搂她的冲动,口吻轻淡地问她。“你相公待你好不好?”
“好,再好不过了。”她撒了谎。
如今他已另娶妻室,对她的爱早已不复存在,若再提起虎儿,只是让彼此更尴尬, 何必呢?
倒不如像现在,让他误以为她已另嫁良人,彼此少了牵挂,这样结束会容易一些。
小四儿虽已为人妇、为人母,但看着牵系自己多年的人儿,兀烈纳仍想说些什么, 好多留住她一会儿,但另一头却传来一名丫髻急急的叫唤,唤回了小四儿的目光。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小丫鬟的眼泪就快急得掉了下来。“小小姐走丢了 。”
聂四贞的魂魄全被这消息给震住了。“在哪儿丢的?”
小丫鬟眼一闭,泪水马上掉下来。“在四来客栈里,小小姐说她肚子饿想吃小金塔 ,小的便带着小小姐进入客栈,怎么知道才一眨眼的工夫,小小姐的人就不见了。”
“可有在客栈的四周找找?”
“全找过了,就是不见小小姐的踪影。”
再也顾不得与兀烈纳寒暄,聂四贞急急地向他颔首示意。“对不起,不能招呼你过 门做客。”
兀烈纳了解它的心急。“我明白,你找女儿要紧,倒是这事需不需要我帮忙?
”看着她焦急的模样,他本能地想帮她。
“不!”她急急地拒绝了。
兀烈纳的眉拧高弓起。“怎么,三年不见,我们之间已变得如此生疏!”所以她才 拒他于千里之外,不愿与他有所纠缠。
聂四贞垂下头,摇了摇。“你误会了,我不是有心拒你于千里之外。”而是见着了 虎儿有着相似于他的蓝眼珠,兀烈纳会起疑心的。
他以为她的难言之隐是为了她相公,是为了避嫌。
兀烈纳点点头。“不用说了,我明白,你去找女儿吧,珍重!”
“再见。”说完,聂四贞便奔了出去。
兀烈纳看聂四贞如此心慌的模样,心里泛起了苦涩。
瞧小四儿这般着急的模样,她应是很在乎她的良人,而她的日子想必该过得不错, 看是再无他介入的余地了。
他转身与她背道而驰,往关外的方向走去。
这次入城是为了再见她一面,瞧她过得好不好,而现在目的达到了,他也该离开了 ;只是这一条没有小四儿相伴的往后日子突然好遥远、孤独……就在城西的地方,兀烈 纳看到了一幅画面,拖住了他原该赶路的脚步。
那是一个扎着麻花辫,不及两尺高的小女娃,个儿小小的她被一群比她稍大的小男 孩围着。
那群小孩仗着人高马大,不停地嘲笑那个小女娃是──“没爹,没人要的小虎儿… …”
小女娃气呼呼地持着木棍,挥一挥。“虎儿才不是没人要,虎儿的爹在好还好远的 地方。”
“好远好远的地方是哪里?”那群仗势欺人的小孩犹不放弃地奚落她。
瞧他们穷追不舍的追问,小女娃急了,只能跺跺脚。“好远好远的地方就是好远好 远的地方嘛,你们怎么这么笨。”
“说我们笨!”小男孩们嗤之以鼻。“说你没有爹这才是真的哩!”
小女娃这下子是真的气到了,也顾不得她人小、腿短的,拿起手中的木棍,劈头就 往那带头嘲笑她的大男孩打去。
于是双方人马就这么你来我往的打了起来,只是人数是一比三,小女娃不仅个头比 别人小,就连势力都单薄得可怜。
兀烈纳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介入他们的争斗。他转个身,兜了过去,大喝一声, 吓走了那三名小鬼头,护住小女娃。
他欺身走近她,瞧见小女娃的麻花辫已散落两颊,白净的脸庞和上了灰泥,而令他 更为讶异的是,小女娃全身上下有着明显的打斗伤痕,她却一滴泪也没落下。
她昂着头,抬起了坚毅的心下巴,傲气的模样令人咋舌。
这女孩早熟得不像是个娃儿。
他好奇地蹲下身子。“小丫头”──他试着开口跟她说话。
小女孩撇过头去。娘说不可以跟生分的人说话,而这位叔叔她连见都没见过,她不 能理他。
兀烈纳见她脾气执拗,而自己似乎也没必要多惹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也没勉强她, 是以站起身来便欲离开。才走了两步,却发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回头,是那个小女娃在后头跟着。
他又蹲下来,招呼她。
而她却只昂起骄傲的下巴面对他,仍旧不说话。
“娃儿,你为什么跟着我?”
小女娃的眸光挣扎了一会儿,才扬起清悦的童音。“我肚子饿。”
“你要我买东西给你吃吗?”
小女孩甩都不甩他,迳是昂头对着另一边的天空说:“我肚子饿。”好像这样天空 就会掉下食物给她吃似的。
兀烈纳被这小女娃给搞得哭笑不得。
他点了点她的鼻头。“小心点,当心老天爷真的听到你的话,赏下一坨鸟大便来给 你吃。”
条地,小女娃闭上了嘴,转头,恶狠狠地瞪向他。
坏心叔叔,说这么恶心巴啦的话来恐吓她!
兀烈纳蹲下身子,跟她打个商量。“我依你的愿去买东西给你吃,但,你得告诉我 你家在哪儿?”
“娘说不可以跟不认识的人说话。”她可是很听她娘的话,不为别的,就怕她娘手 中那根竹藤,咻咻咻的,抽得人家的屁股好疼的。
“叔叔不是坏人,叔叔是想送你回家。”
“娘说坏人脸上又不会写上‘坏人’两个字。”小女娃倔强得很,心中帖记着的是 娘亲的教诲。
兀烈纳站了起来。“好吧!那我就不理你了。谁教我是坏人叔叔呢!”他施施然地 慢步开来。
女娃儿依旧跟着他。“我要吃小金塔,还有包子。”
“不说住哪儿就没得吃。”
“我要吃小金塔,还有包子。”她依然在他背后叨絮。
“不说住哪儿就没得吃。”兀烈纳比她还拗。
小女娃眉头一皱,为了肚皮只好屈服。“一杨胡同的琉璃坊进去,瞧见了那间独栋 的瓦房就是了。”
兀烈纳知道女娃儿低头了,便任她跟在他后头。“那你爹呢?”刚刚她说她爹在好 远好远的地方,那好远好远的地方是哪里?
小女孩又不说话了。
兀烈纳坏坏地开口。“不说就没得吃哟!”
沉默了半晌过后,就在兀烈纳以为女娃儿负气走了之际,陡然从他身后传来女娃儿 幽幽的话语──“虎儿是没爹的孩子。”那声音有着明显的硬咽。
那声硬咽抽痛兀烈纳某根心弦,他的无心追问伤到了一颗幼小的心灵!
他猛然回首,却撞见女娃儿水汪汪的眼蒙上了一层水光。“对不起。”他并非有心 追问她的身世,让她难过的。
他摊开双臂,抱起了她,替她拭去了泪,这才发现小女孩有着与他相似的蓝眼眸, 而小女孩泪眼双垂的模样──猛然撞上他心头的是小四儿的泪脸。
她是小四儿走丢的女儿!
“你娘叫什么名字?”
女娃儿泪汪汪地回答。“兀氏。”
“闺名?”
女娃儿摇摇头。“娘说姑娘家嫁了便没了名字。”
瞧瞧,她多听话呀,她娘教它的,她全记得。
“叔叔,虎儿饿了。”虎儿扯扯兀烈纳的衣摆,心中恬记的仍是她的肚皮。
“好,咱们去买小金塔,还有包子给虎儿吃,然后回家等娘。”他要弄清楚虎儿的 娘是不是他猜想的那一个。
“虎儿!”
聂四贞回到家,瞧见了家中的栅栏是开着的,欣喜女儿已自个儿寻路回来了。
她猜得果然不错,因为她一喊,她的小虎儿便推开了木门,摊着双手,直直地奔进 她的怀里。
小虎儿的脸埋进了她娘的胸前磨蹭着,稚嫩的童音柔柔地撒娇,轻唤了声。“娘, 虎儿好想你哟!”
聂四贞拍拍女儿的背,忐忑的心在见到女儿安好之后,总算才踏实起来。
抱着虎儿,她亲亲女儿粉嫩的脸颊。“见不着娘怕不怕?”
小小的螓首在她怀中摇了摇。“不怕,虎儿会打坏人。”红红的小菱唇向上一弯, 虎儿志得意满的神采飞上眉梢。
听到“坏人”两字,聂四贞的眉头就拧上了。“虎儿遇到坏人了?!”
“嗯,他们说虎儿是没爹、没人疼的小孩,虎儿好生气,就拿着棍子打他们。
”说到这儿,虎儿条然昂起小脏脸。“娘,虎儿不是没人疼的小孩对不对?”
看着女儿带伤的小脸,聂四贞的心揪疼得好难受。
这些年来虎儿的蓝眼珠始终是城里人谈论的话题,而她为了避免这些闲言闲语,所 以毅然决然地带着甫出生的虎儿住到人烟稀少的城郊外来;她没想到的是,这些流言仍 旧不放过她,仍旧要伤害她稚幼的女儿。
如果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得付出代价,那么她失去了原拥有的一切,这还不够偿还 吗?为什么她的女儿得受这种言语苛薄的伤害?
聂四贞强抑心中的愤慨,勉强地从脸上挤出一抹笑,搂着女儿回答她。“虎儿是个 小可爱,绝不是没人疼的小孩。”
小虎儿又挣开了娘亲的搂抱。“那为什么小狗子、小宝都有爹,独独虎儿没有呢? ”
“因为”──聂四贞正找借口来哄虎儿时,她的视线却不期然地撞见刚一脚踏出她 家门槛的──兀烈纳。
他怎么含在这儿?!
他会不会是发现了虎儿是他孩子的事实?
瞧见小四儿发塌髻松一脸欣喜地抱着虎儿时,兀烈纳的疑虑厘清了。小四儿她果真 是虎儿的娘。
他跨出门槛,走近她们母女俩,那对凌厉的眼眸直直地勾住小四儿的眼。“虎儿的 爹呢?”
“出……出门去了。”她下意识地圆谎,企图安慰自己,兀烈纳与虎儿相见只是巧 合,他完全没发觉到虎儿的蓝眼珠。
虎儿讶异自己原来还是个有爹的小孩,低低的叫了声。“娘。”
“虎儿乖,虎儿别吵。”聂四贞是怕虎儿开口询问会戳破了她的谎言,只得要自己 的小女儿别说话。
虎儿从小就顺从她娘,此时虽高兴自己有爹,但小小的心灵却隐约知晓爹的存在, 再怎么重要都远不及娘的命令重要。
娘不许她问,她可也不敢再开口。
兀烈纳两眼深遂,高深莫测;在他眼里,聂四贞看不出他起了疑心没有。只见他沈 默地听完她与虎儿的对话后,开口询问:“你相公他几时回来?”
“酉──酉时。”
“好,那我等他。”他兜身进木屋,毫不生分地坐在大厅里。
什么!他要等她“相公”回来!
聂四贞急急地追了进去。“我……我记错了,虎儿她爹,今晚不回来,他──出城 去了。”
“我等他。”
“要个把月。”
“没关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兀”──她叫他。
他打断她,拉了把椅子叫她。“坐呀!”
她挪了身子,拣了个离他较远的地方坐下,而他的眸子紧紧地盯住虎儿。
聂四贞心虚地将虎儿抱起面向她,虎儿敏感地发现娘的不自在,一颗小头颅偎进了 娘亲的怀里,闭起嘴巴,而一双圆骨碌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她娘的不自在。
突然,兀烈纳欺近了聂四贞的身边,开口问:“虎儿的爹是辽人。”
聂四贞急急地跳开了。“你说什么?”
“虎儿有对蓝眼珠,所以他爹是辽人。”
他注意到了!然而他却以为是别的男人……“是。”她点点头。“我相公是──辽 人。”
“经商吗?”
“是。”
兀烈纳给她一个善意的笑。他说:“我也经商。”
“哦──是吗?”
“三年前,一场意外断送了我的官场生涯,却意外地替我开辟了另一条路子。
对了,你相公怎么称呼?或许我与他有生意的往来呢!”他话锋冷不防地一转,又 兜回了她相公身上,骇得聂四贞不得不将神经绷紧些。
“没那么巧吧,我相公只是做小生意的。”
“天下事无奇不有,说出来听听,搞不好我与他真的相识。”他穷追不舍地追问着 。
聂四贞只好继续扯下去。“我相公他──姓吴。”
“吴什么?”他站起身,逼向她。
她慌得直想逃,而他的手脚却比她快一步,双手一圈,将她与虎儿禁锅在他与墙之 间。
“你还没回答我,你相公姓吴名什么?”
“吴──名。”她虚弱地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
老天爷,救救她吧,他靠她这么近,让她有十足的压迫感。
“无名?”
“对,吴名。”她低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
“哪里人?”
“应州涂城。”
“怎么相识的?相识多久成婚?”
“我是跟他……跟他,相识于应州。结识了半年后便成亲。”
“他不嫌弃你已许过人的前尘往事?”
聂四贞摇了摇头。“不嫌弃。”
兀烈纳满意地点点头,撤开了身子,让她轻松自在地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