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儿双手捧著装水的飘袋,双眼移往天边。太阳渐渐西沈,这样的时光能再多停留一会儿吗?只怕是奢望了。
“不了!还是赶路吧!为我的伤,也耽搁得够久了,这时再不走,只怕天黑了,咱们还找不到落脚处。”
铁孟秋就知道会被打回票。芽儿终究是不肯听他的话。
她瞧见了他眼底的自嘲,心被刺痛了一下。“我不是针对你,不是故意在跟你唱反调;我知道因为我的任性,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只是──不想再因为我的缘故,让咱们今天晚上夜宿荒郊野外。”
“我不在乎。”为了芽儿,他可以露宿荒野。
“可我在乎。”她再也不要因为她,而让小师兄再增添任何麻烦。“我的伤没什么大碍,我可以继续赶路。”
她撑起身子,想站起来。
他抛下先前不再难为她的信誓旦旦,连忙起了过来,制止了她。
“如果你真有心不让我添麻烦,那么让我看一下你的伤势,能走不能走,等看了你的伤之后,咱们再决定。”
芽儿想摇头说:不用麻烦了……但当她的不愿对上小师兄眼中的坚决时,她相信如果不让小师兄看她的伤,那么他们只能相看两瞪眼的相互坚持彼此的立场,对结果没什么帮助的。
“好吧。”她软化了态度,答应让小师兄看她的伤。
芽儿顺著石壁,缓缓的又坐下。
铁孟秋除去了芽儿的鞋袜,瞧见了在她雪白的脚踝处肿了个鸡蛋般大小的伤,他的心禁不住的为她叫疼。
她怎么能……怎么能在这样的伤痛下,还赶了这么长的一段路。
芽儿只知道自己的脚痛,可也没想到她的脚会撞得这么厉害。
她下意识的想缩回脚,不让小师兄瞧见她的脚变成这个模样。
然而,她的脚还来不及收回,铁孟秋便一手罩上她的玉足。“忍著点,我帮你推拿推拿。”
连出声反对都来不及,小师兄的大手便开始揉推她的伤处。
脚上传来的痛,让她不由得想呻吟出声,但她不愿再让小师兄担心;所以她紧闭眼睛,咬著下嘴唇,无言地承受了一切的痛。
她独自忍受一切的模样,让他的心揪得发疼。
为什么芽儿总与他生分地像个外人,不能让他分担她的喜怒哀乐?
没空再探究芽儿对她的疏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让芽儿的伤不再恶化下去。
铁孟秋知道倘若他与芽儿商议,要她今天别赶路了,芽儿铁定是不肯的,那倒不如──直接由他作主。
铁孟秋不经芽儿的同意,大手一张,便将芽儿抱起,背在身后。
芽儿条然睁眼,惊呼一声:“你在干么?”
“前头有条河,我带你去,你的伤需要冷敷。”
“那……那你也不需要背我的是吧,我……我可以走的。”让小师兄背在后头,会让她的心乱了分寸。
打从长大后,她便没与小师兄这么亲近过。
“你的脚伤得不轻,倘若你想早一点到达镇江,早一点见到大师兄,那么就听我的,别再与我争议。”他的口吻中有著显而易见的怒气。
他是在气自己为什么没能在芽儿受伤时,就强悍的不许她再虐待自己,为什么要等到她承受了那么痛的滋味后,他才发觉她的伤已是这么的严重。
芽儿嗅到小师兄的怒意。
莫非小师兄是在气她又给他惹麻烦了?
“小师兄,我……可以走的。”她用手隔开她与他之间的距离,想试著下来。
“芽儿,这个时候不要再跟我争了好吗?你不想当一辈子的瘸子是吧。”他将她的身子紧紧的撑著,不让她挣扎开他。
芽儿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小师兄说得是,她再这么坚持下去,只会延误她的伤,而延误了她的伤不打紧,又给小师兄添麻烦了,这才是惹人厌。
“对不起。”她并不是存心要让自己受伤,让他徒增困扰的。
她的客气、她的生疏都让他不好过。
他宁可芽儿像小时候那样,总跟在他后头,直嚷嚷著:“爹爹要你陪我玩,你不可以丢下我。”
他喜欢芽儿黏他黏得很理所当然的模样。
但都过去了,他与她之间的酸甜苦辣,只会存在他的记忆里,芽儿根本就不会记得的。
“小师兄?”
“嗯?”他陷在回忆里,走不出那样心酸的滋味。
“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你总是这么背我?”
“记得。”他这样背著她背了将近一年,教他如何不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有一回,我与你玩捉迷藏,我等你等到天黑,你才来。”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记忆了,铁孟秋还记得那时候他才刚上山跟师父学艺,他什么都还没学到,使得常小芽儿,那时候,他只觉得芽儿好小,好讨厌,所以──后来──后来他怎么了?
“我为什么到了天黑才找著你?莫非,你躲远了!?”这一段记忆,他竟不复记忆。
“不!我没躲远,我就待在小兔洞里等你。”回想起那一段往事,芽而觉得很傻。“我一直以为我只要乖乖的躲在小兔洞里,你一定会很快的找到我,但是……我整整躲了三个时辰,等到天黑,还不见你寻来。”
他曾经犯的错由芽儿口中缓缓道来,只让铁孟秋更难受。
他记起了那一段往事,他记得做当初是为了抛弃芽儿,所以才提出要玩躲猫猫……没想到她这么天真,真以为他是要跟她玩,所以兴高采烈的跑去躲起来……
他早想到芽儿除了小兔洞便没处可去了,只是,他那时候对芽儿跟前跟后的追随在他身边很厌烦,所以,他根本就没去找她;直到天黑了,他肚子饿了,才想起芽儿──原来,当初他曾经那么恶劣的伤过芽儿。
“小师兄,芽儿想问你一件事。”是她搁在心里头两年的事。
“什么事?”
“当年,你是真的找不到我吗?”
铁孟秋完全愣住了。难道──这问题横陈在芽儿心中多年,难道当年她人虽小,但却敏感的察觉到他的厌烦!?
不需要再开口回答她的问题,芽儿就可以从小师兄僵直的身躯中知道事情的真相。
当年,他根本就没找过她。
突然之间,芽儿觉得好悲哀,好想笑。
原来小师兄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就觉得她烦。“难怪你总是要叫我小噩梦。”原来她在他心中一直是场噩梦,永远抛却不掉的噩梦;芽儿突然觉得眼睛有点痛,鼻子有点酸,心……好难受。
芽儿佯装坚强,当刚刚的那一番话不曾发生过,而将头埋进小师兄的肩头上。
“我好累,好想睡,肩膀借我一下。”
再靠一回,就再靠这么一回,从明天开始,她会真的忘掉小师兄,开始学著当大师兄的好妻子。真的,她会忘掉小师兄的。
第八章
铁孟秋明显的察觉到芽儿对她的态度不一样了。芽儿不像昨天那样,处处与他针锋相对,反而事事顺著他;而这样的现象没带给他任何的喜悦,反倒是突显著一股不安的情绪。为什么?铁孟秋瞅著眼看向芽儿。
芽儿猛然回头,对上铁孟秋眼里的疑惑。她回给他一个甜甜的笑。“有事吗,小师兄?”
他摇摇头,一边笑著回答说“没事”,一边将连夜赶工完成的手杖递给她。
“你做的?!”芽儿将那木造的手杖接了过来。
他点点头。
“你一个晚上没睡?”她瞅著眼询问他。
他没回答,迳是不语;但这样的无语正说明了他一夜无眠的事实。
芽儿几乎要哭了。
怎么可以这样子?!
说好过了昨夜,她就必须忘了小师兄,要一心一意的为当大师兄的妻子做准备!但──小师兄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为了给她做根手杖而一夜没睡!
芽儿将手杖紧紧的握住,不让心中翻搅的情绪将自己淹没。
不行的,不能再陷下去了。要知道小师兄对她一切的好只是基于责任,没别的情感,她若让自己深陷到不可自拔,最终受苦、受折磨的人还是她,还是她呀,她怎能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
要笑!对,要笑。
她得笑著跟小师兄说“谢谢”,就像寻常的师兄妹那样。
芽儿吸吸鼻子,不让自己太激动。
“谢谢小师兄。”她猛然抬头,给了铁孟秋一个开心的笑。
芽儿的笑容同小时候一样甜美,那句“小师兄”也叫得一点都不勉强,但听在他的耳中,为什么会觉得有些难受;就像那句“小师兄”,就只是小师兄,一点别的情感成分也不可能有。
傻啊,铁孟秋,芽儿本来就只当你是小师兄,本来就没别的感情在,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看不开!
“小师兄,你看!”芽儿柱著手杖,开始练习走路。
小师兄好能干,能将普普通通的树干削成这么实在的手杖,不但轻巧而且还削得光滑,连一丁点的木渣子都没有,一点都不扎手。
芽儿练习得忘了形,只当那手杖是她的脚,连走个路都像是在飞。
“芽儿,小心点,别走那么快。”她的脚才刚消肿,不应该再受折磨的。
芽儿回头粲然一笑。“你别担心,有你做的手杖,走路都能比你跑得快,你瞧!”芽儿开始玩起她的特技,用一只脚与一根手杖左右的急走著;突然,一颗石子绊住了她轻盈的步伐。
“小心!”他手脚的动作比嘴巴快,在“小心”两字说出口时,人已奔到芽儿的身旁,抱住了她摇晃的身子。
他撑不住她猛然撞来的重量,忙翻转身子当了芽儿的肉垫子。
“对不起,对不起!”芽儿抽离起身;心慌的查看被她压在身下的小师兄有没有伤到哪里?
铁孟秋忍住胸口被她撞著的痛,强颜欢笑著。“不打紧的,小师兄没事。”
芽儿还是不放心,直翻他的衣袖、领口,看看小师兄有没有被削尖的石子擦破皮……没有血渍,没有伤口,小师兄一切都好。
芽儿才想松一口气,她的手突然碰到他掌心的粗糙。她心慌的握住小师兄的手,查看他的掌心。
一根根细小的木渣子扎满了他的手掌。
芽儿再拿起他的另一只手,同样的伤痕满满的都是──
她再也没办法佯装坚强,泪水无法抑制得住。“很痛的,是不是?”平时,她若是被筷子的木屑扎到手,便疼得直想哭,此时小师兄的手掌满满的都是伤,他怎能不疼、不痛?!
“没事的,这点小伤伤不了小师兄的。”他收回手掌,不想让芽儿难过。
芽儿却将她的手揣在手中,不让他挣开。“我帮你把这渣子挑乾净。”
“我自己来就行了。”
“是吗?”她抬起泪汪汪的眼望著他。“那你刚刚为什么不挑?为什么要让它们留下?”为什么要让她看见了?为什么要让她看了难受?
“不是的,芽儿。”实在是因为手杖做好时,她便醒来了,并不是存心让她难受──
他知道要是让芽儿知道他为了做她的手杖,而弄得满手全是伤痕,那芽儿铁定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他的顾虑,她如何不懂;她只是气──气自己总大言不惭的说她不当他的责任、不当她的负担,可事实上,她却又总是让小师兄替她操足了心。
这么没用的她,也难怪不讨人喜欢了。
温热的水珠子滴到铁孟秋的掌心,一颗接著一颗……
“芽儿!”她的泪水滑落在他的掌心,烧烫著他的心。
“不要理我。”
“芽儿。”她是他心中的牵念啊,他如何能不理她?
“别哭了,我没事的。”他怕自己的手粗,没敢拿手去擦拭她的泪,只是扯著衣角抹去了她挂在眼帘上的水光。
他的温柔让她的泪水泛滥得更狂澜。
别再对她好了,再这么下去,她怎么可能忘掉他,而去当大师兄的妻子呢?
吸吸鼻子,芽儿要自己坚强的别再落泪。
她突然昂头,漾著一抹凄楚的笑对铁孟秋说:“小师兄,咱们以后别再闹瞥扭了好不好?”
瞧她含泪带笑的模样,铁孟秋心中那抹不安的感情又涌上来了。
芽儿她想说什么?
“以后,咱们就如同寻常师兄、师妹一样,和和睦睦的相处,别为了一点小事就吵嘴,成不成?”他们两个能相处的时间是那么的短暂,她为什么不能好好的珍惜,反倒是处处找机会跟小师兄拌嘴、吵架。
她勾起他的手,要他与她打勾勾。“答应我,好不好?”
她眸中有泪,有请求,他如何能拒绝得了?!
铁孟秋缓缓的将自个儿的小指头勾上芽儿的。
答应她,答应她以后绝不再跟她吵嘴,他会做她一辈子的小师兄──只做──小师兄,一辈子的……
该欢喜的,不是吗?
毕竟当芽儿的小师兄,不与她拌嘴,是他的想望,为什么此刻芽儿开口提出来了,他的心反而揪疼得难受?
为什么?
※※※
芽儿觉得她与小师兄的关系变好了。
自从他们两个打勾勾,相互允诺日后绝不再吵架,要当对相亲相爱的师兄妹后,她也能像跟大师兄撒娇那样同小师兄撒娇。而这事是以往她不敢做的事。以往,她怕自己撒娇的动作若一出现,小师兄便会识破她对他的感情,所以,以前她是怎么也不可能这般亲昵的对小师兄。
而现在不一样了,她是他的小师妹,不管身分上还是心态上,她都言明了,自己只是小师兄的小师妹,她对他除了兄妹之情,不会有男女纠葛,所以她可以看淡小师兄的一切,只因为──他只是她的小师兄。
“小师兄。”
“嗯?”他回过头看她。“什么事?”
“没事,只是叫著好玩的。”芽儿笑了笑。
铁孟秋摇头失笑。
芽儿变小了,这些天来,她恢复成以往那个爱黏著他的小芽儿,跟前跟后的叫著他,像是“小师兄”这三个字怎么叫怎么有趣似的。
而他心里也满足于这样的情况。
如果他与芽儿只能有兄妹情谊,那么只要芽儿能快乐、能开心,那他当她一辈子的师兄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师兄?”
“嗯?”他又回头看她。
她依旧笑容满面。
“没事,只是叫著好玩的。”他们异口同声的说道,随即又不约而同的笑出声。
“你呀,调皮。”他忍不住要逗逗她而芽儿笑开了眼眸,好开心她与小师兄也能有这样和睦的时候,真希望这段时光就此停住,永远不要流逝。
不要,不要,她死也不要过去。
芽儿看著眼前的悬崖峭壁,各在头和尾端结上两根粗实的绳子,一上一下的钉在峭壁的岩石上,她的头就不停的一直摇著……
危险极了,哪有人光用一只手拉著向上的绳索,下边再沿著下面的绳索踩,便可以走过这一段的惊险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