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是阿尔坦家的人,并没有改变。”
“但,你却入了宫!”
“这又如何?”她清丽的面容坦坦然,没有一丝丝的心虚。
萨尔端康懂了。
“你并不明白住进‘斡儿朵’意谓着什么对吧?”
“意谓着什么?”她不懂。
“住进这‘斡儿朵’就表示……”萨尔端康看着都儿喜清澄如镜的眼,猛然住口。
“什么?怎么不往下说了呢?”她想弄明白他刚刚眼中的那抹像是遭人欺骗的伤害是怎么一回事。
她清亮的眼眸注视着他,等着他往下说。但是萨尔端康却为了潜藏在心底的那份私心,不想厘清事情的真相;他明白都儿喜一旦知道这处“斡儿朵”是他萨尔端康的长夫人的专属后,都儿喜铁定会离开这座金帐,甚至是离开这座古列延。
他私心想留下她,所以他决定将真相瞒下来。
萨尔端康不置一词地回身,跃上马背之后便策马离去。此刻,他要先弄清楚是谁背着他,假传他的旨意。
※※※
萨尔端康眼神凌厉地扫过赤兀扬与霍而沁两人,他们两人已经坦承了一切,萨尔端康不由得怒火中烧。
“遣阿尔坦出征、宣都儿喜入宫,以我的名义赐她住进‘斡儿朵’里;告诉我,在背地里,你们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大汗,不是这样的,我们……”
赤兀扬来不及向萨尔端康解释,霍而沁便拉住他的衣袖,阻止他再往下说。
霍而沁跪在地上向萨尔端康请罪。“臣知罪,但这一切全是属下的主意,左翼总管诺颜是拗不过属下,才答应帮忙,遣阿尔坦领兵出征,所以臣请大汗别降罪于左翼总管诺颜。”
“不,遣阿尔坦出征是属下的命令,与右翼总管诺颜无关;大汗若是要降罪,也该降罪于属下。”
赤兀扬、霍而沁相互为对方脱罪。萨尔端康的脸冷了下来。“好,既然罪名都自个儿揽了下来,那么想必你们早在心里有了底,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你们还明知故犯!”
萨尔端康从汗座上站起,大踏步地走到赤兀扬、霍而沁面前。
他该拿他的手下爱将怎么办?明知道他们之所以犯上,是为了他;但,军令如山,当初律令是他亲自写的,言明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现在——
罢了!
“怯薛军听令。”
帐外的两名守金帐的怯薛军得令进帐。“末将在。”
“将左右两翼总管诺颜打入天牢中,幽禁百日;百日内,不得见其家人,且革去两翼总管诺颜职等,降为怯薛军,赤兀扬、霍而沁,你们是服还是不服?”
“属下磕谢大汗不杀之天恩。”赤兀扬、霍而沁俯首谢恩。
他们知道降职,算是大汗从宽发落了。
※※※
住进“斡儿朵”足足过了三个月,都儿喜仍没能如愿见到可汗,倒是大汗像是了解她至深似的,三天两头的就遣人送来各式各样的草药。
大汗他怎么知道她正在学医?
起初都儿喜总是望着草药,心里蒙上一层层的疑惑;但日子久了,她也就渐渐习惯。
每天看医书、钻研草药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三个月过去,进入了兔儿月。
四月天,草正香、花正绿,羊儿吃的草较嫩,产出的奶也比较香,这是酿奶酒的好季节。
都儿喜这几天都在她的帐子内酿奶酒,心里挂着在家的爹和阿尔坦,他们都爱她酿的奶酒。
要记得下次忽兰来的时候,得叫她将她酿的奶酒带回家去,让爹爹品尝;至于阿尔坦的,就得等他征战回来后才喝得到。
都儿喜兴高采烈地在心里盘算着,却没料到忽兰再次来看她时,却带来令人错愕的消息。
忽兰身穿白衣、素裙,脸上神情哀恸。
都儿喜见状迎了上去,握住忽兰的手就问:“是家里出了事?我爹娘……?”
忽兰摇头。“诺颜和夫人都很好,是……是驸马出了事。”随着哽咽嗓音迸出的是忽兰伤心欲绝的泪。
阿尔坦……
“昨几个前线派传令兵捎来……捎来驸马的死讯,格格——”忽兰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驸马他——死了。”
死了?
都儿喜失神地跌坐在毡前,她双眼无焦距地开口问:“尸身呢?”
“尸身……高挂在敌营阵前以振士气。”任由风吹日晒雨淋,任由猎鹰争食,任由满人士兵鞭尸泄恨……这些,忽兰不敢开口说,怕说了,格格承受不起。
只是——
“格格,忽兰只想问明一件事,不是质询、不是问罪,只是想厘清……”
都儿喜调眼,往忽兰看了去。
忽兰面容带着一丝丝的怨怼;是,冲着她来的!
“你问,我听着。”
“传令兵昨几个多话,说溜了嘴,他说,驸马升迁、领兵征战是件阴谋。”
“阴谋?”都儿喜喃喃重复。
“嗯,战前人言纷纷,口耳相传着,大汗之所以派遣驸马领兵征战,用意是将驸马调离格格身边,为的是要收了格格……”
“没的事。”都几喜摇头。
忽兰又开口:“传令兵还说,忪绿连河的‘斡儿朵’就是证据。”
“我的帐子?”
“是萨尔端康汗长夫人住的地方。”
都儿喜因她的话而惊愕莫名。
怎么会这样?
“我真的不知道呀……”知道了,她会回绝大汗的旨意,不会住进来,不会让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
“我去问他,去将事情问个明白。”
※※※
“格格,没有大汗的旨意,你不能进去。”守在萨尔端康帐前的怯薛军将都儿喜挡在帐子外。
“那么还劳烦两位将军向大汗请示,就说土默特部里的孛察端斤·都儿喜求见。”
怯薛士兵见都儿喜意志坚定,只好进帐请示。
萨尔端康在帐内信步踱开步伐,思量着自己该不该见都儿喜?见了,他的身分会泄了底,所以——
“不见都儿喜,叫她回去。”
怯薛军传了:“可汗不见格格,所以请格格回去。”
“不,大汗不见都儿喜,都儿喜就不离去,直到大汗改变心意为止。”都儿喜心意坚决,只要她下定决心的事,就不会退缩。
一个时辰过去,都儿喜还立在帐子外等着,而萨尔端康则在帐子内坐立难安。
他知道都儿喜的性子,倨傲得很,今天她没见到他的人,哪怕她是晕了、倒了,她也不会离开。
萨尔端康叹了口气,叫怯薛军宜都儿喜进帐。
进帐前,怯薛军叮咛都儿喜。“进入金帐的时候,上不可扶柱,下不可踩垫,等到大汗许可的时候,才能走近汗座。格格明白了吗?”
都儿喜点了点头后,便掀开帐帘,进入这偌大的金帐里。
帐内是她日前进来时的景象,巨大的金香炉、柳芳绿的帏幕、提花地毯、矮脚银桌子……
不同日前的是——帐幕内,汗座前,坐着他们的蒙古英雄——萨尔端康汗。
帐内,檀香袅袅迷蒙了大汗的面容,都儿喜只是隐隐约约看出他们的大汗有着精壮颀长的身量……
她双膝点地。“土默特部,孛察端斤·都儿喜叩见大汗。”
萨尔端康没叫她起身,只是问:“听说你来见我是有急事。”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怕的是都儿喜认出他来;但是那样不怒而威、浑然天成的气势,却是怎么也瞒不住的。
都儿喜的心在发怒、在颤抖,她没有他的允许,便将头昂起,透过层层白烟,她想看清他的面貌。
忽地,都儿喜站了起来,一步步地往帐幕内走去。
该来的,是躲不过了。萨尔端康闭起眼,不愿见到都儿喜见到他的那一刻;他知道她会有的反应。
都儿喜掀了帏幕,没有震惊,只是冷冷地说:“我真的没有想到你就是萨尔端康。”是他们的可汗,是阿尔坦一向景仰、敬祟的可汗!
“我问你,阿尔坦征战,是不是你的主意?”她寒着目光,咬紧牙根冷着嗓音问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瞧。
她当他的无言是默认。“卑鄙!”她发颤的手掴向他的脸。
他的脸让她打偏,却仍卓立在她跟前,面无表情。那样的神情刺痛了都儿喜,她怎么也汉料到他是那种会使出卑劣行径的小人。
她错看他了。
都儿喜扭头就走,带着愤怒、哀伤与被背叛、被欺瞒的情绪忿然离去。
萨尔端康就那么站着,从头到尾没为自己辩驳过什么。早在霍而沁为他豁出一切时,他就料到当他的身分被揭发时,都儿喜会与他决裂。
只是——她的指控——卑鄙……
如果他真的卑鄙,那么他会不计一切的要了她,而不是放着她,只敢暗地里关心她,连去叨扰她的生活都不愿冒犯。这样的小心翼翼,她不懂,她在乎的只有她的未婚夫婿,她的阿尔坦……
他没料到,为此,她终究还是恨了他。
第五章
都儿喜,明年便是兔儿年,你嫁给我,后年是龙儿年,我们生个龙娃娃,你说好不好?
都儿喜,听族里的人说,外长城的独石口,越过群马山,有片天苍苍、野茫茫的牧地,那里的牧草浓、野花香,片片的萨日朗花,像火红的朝霞铺在牧野上;片片的布日花,像湖里倒映的蓝天。我们若是成了亲,我们在那儿买一块地,住在那儿,你说好不好!
山下放马,水边牧羊;都儿喜,你是喜欢放马,还是牧羊?你若是喜欢放马,那咱们就住在山下。如果你喜欢牧羊,那我们就驻在水边。
都儿喜……
都儿喜……
都儿喜脑中萦绕不去的,是昔日阿尔坦哄她的话语。她惦记在心的是他的朗朗笑容;犹记得临出征前,他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他说过——
“为可汗尽忠,是为人臣等的职守;而平安归来,还你一个安全无恙的阿尔坦是身为土默特部驸马、你都儿喜良人的责任,我会为了你而平安无事的。”
而今,他的承诺言犹在耳,但,他的人呢!
都儿喜无声地任由泪流满面。
“格格,咱们回去吧,不要再留在这儿了。”忽兰劝道。留在这座御帐里,只会让格格更恨、更伤心,与其这样,不如归去。
“不,我不回去。”她要留在这儿,留在这儿替阿尔坦讨回公道。
“格格,您留在这儿,无济于事的。”格格只是一名弱女子,怎么敌得上威仪大如天的可汗。
“可以的,我可以为阿尔坦做些什么的。”只要她留在这儿,她便能教萨尔端康为他的卑劣行径付出代价。
都儿喜猛然握住忽兰的手。“我的爹娘、家族、部落,从今以后就请忽兰你多费心了。”
忽兰泪眼蒙蒙地盯着都儿喜,她瞧见了格格眼中有不顾一切的坚毅,而刚刚的那番话,在此刻听来,就像是在交代身后事。
“格格,您别做傻事啊,驸马不会喜欢你这么做的。”
“他再怎么不喜欢,也看不到了,不是吗?”都儿喜颤着嗓音,说出她的悲伤。她的阿尔坦已没办法再来关心她的喜怒哀乐了,不是吗?
“忽兰,我倘若没法子回去为阿尔坦送终,那么请你替我上炷香,说我回不去,请他……”都儿喜眼一闭,晶莹的泪成串地掉了下来。“请他原谅。”
“格格,你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格格每交代一件事,都令她胆战心惊。
做什么?
只想为阿尔坦的死讨回公道罢了。
※※※
都儿喜连着三日不进食、不饮水的事传进萨尔端康的金帐里。
她是在逼他去见她,他明白,所以他来了。
“为什么这么凌虐自己!你要的一切,包括自由,我都能给你;你实在不需要用这般激烈的手段来逼我。”
都儿喜昂脸,红肿的双眼有哭过的痕迹,而她看他的神情显得那样地凄绝。都儿喜拖着虚弱的身子,一步步地走近他,她问:“倘若,我要的是阿尔坦,你给得起吗!”她双眼含泪,凝睇着他。
萨尔端康无话可说。
“你给不起,阿尔坦因你的私心而战死沙场,只是阿尔坦怎么也没想到,赐他死的不是努尔哈赤、不是八旗军,而是他一向崇拜、景仰的大汗。”她再次清算他的罪名。
萨尔端康无语地承受了这一切,他只是眼露悲凉地盯着她看。“你用绝食强逼我来,就是为了要我正视你的怒气、我的罪名?”
“不,我要你来是有事相求。”她敛去伤痛,故作坚强地挺直了腰杆。“请你赐给我一名熟悉前线的士兵与一匹脚力佳的马匹。”
“为的是?”
“我要替阿尔坦收尸。”
“明知有危险——”
“也要去。”她想也不想的就答。
萨尔端康的心被狠狠地击伤了。“你当真那么爱阿尔坦!为了他,你连性命都不要了?”她眼里除了她的阿尔坦,她还容得下什么!
“你可知道纵使你去了,也末必能得回阿尔坦的全尸。”
“得不到全尸也得去。我不忍他尸处他乡,不忍他当个无主游魂无人陪伴。”
听着她的不忍,他久久未能回神。最后,为了她的不忍,萨尔端康有了决定。
“我赐给你一个可汗。”
她倏然昂脸看他。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替你去收尸;还给你,你的阿尔坦。”
她的眼不争气地蒙上了一层水雾,颤着唇,她瞳大了眼瞪视他。“何必呢?这样已不能弥补什么。”
“不是弥补,是不忍。你不忍阿尔坦身首异处,我则不忍你身陷危险。”她欠了阿尔坦,而他则是愧对于她。为对方付出一切,只是在还这一世的情债,不管对方受是不受,注定了这一生,他萨尔端康是陷在情海里,挣不出来了。
他的言语多情而无悔。都儿喜别开了脸,不看他脸上的炽烈深情。
计划才刚开始,她绝不能心软。
※※※
在大地披上一层黑纱后,整个古列延陷入了寂静、黑暗里。
乘夜,都儿喜将牛皮纸绢收齐,纳入她的怀里。吹熄了灯火,掀了帐帘,她蹑手蹑脚躲开薛军,一路逃往暗夜的另一端。
三日前,萨尔端康为了她的不忍,亲自去前线替她取回阿尔坦的尸首。临出发前他给了她一块令牌,好方便她在这座古列延自由地活动,不受怯薛军的盘问。
他这样,刚好合了她的意。她有了令牌,等于有了这整座古列延的通行证,这样,她方便潜入萨尔端康的帐子内窃取布兵图与作战计划。
她知道有的,因为萨尔端康做事一向严谨,部属临出征前,他总与将领再三推演,将敌营所有可能使出的战略全部推演一遍,再拟出作战计划,让蒙古军队的伤亡以减到最低。
只是——
都几喜脸上淡出一抹冷冷的笑;怕萨尔端康怎么也料想不到,他昔日的严谨竟会成为她的报复利器;这样,算不算是天理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