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求亲的人像啊……
明明是天亮,她却习惯性地点起油灯,慢慢地磨著墨,思索半晌。
虽然她爹是西洋与中原画法兼俱,但不知是不是他年少时就跟著西洋人学画,画里西风甚重,中原画法在他画里逐渐隐没。自幼,她也被教导著如何学线法画与阴阳分野的画法,只是,在这方面的才气终究远不及她爹啊……
她闭上眼,想像阮卧秋的相貌。
初来阮府的头几天,只觉他生得俊秀,又有副坏脾气,明明是瞎子,眼神却专注到好几次以为他逮到她偷懒;后来却慢慢发现他脾气虽坏,骨子里藏著却是正气与明白是非的观念,今早他会叫来那孩子,也是要她亲眼看见那是人,不是鬼吧。
明明就是与她不对盘,还是会顾及到她日后会被这事影响。这么正直的人,难怪会只当了几年的官就遭人陷害,真是可惜啊。
不自觉地又摸上唇,要让他知道那晚他不小心碰到的是她的唇,他一定脸色发青到不知该不该负起责任吧?
“唉,当时要装冷静真不容易呢。”她舔了舔唇,温热清爽触感犹在。第一次这么不小心教一个男人给轻薄了,没有满肚子怨气,只觉得挺好玩又回味无穷。
不介意再被轻薄一次,尝他唇问滋味。哎啊啊,他若知道了,一定骂她不知羞耻后愤而离去吧。这就是彼此间最大的不对盘啊,他瞧她轻浮放浪,巴不得将她骂回娘胎,重新教养;而她,瞧他太过正直,与自己性子天差地远,一见他又恼又怒,心头就好乐,乐得好想再看他火大的样子呢。
倘若自己早生几年,也许就能瞧见他为官的模样,到底是像二郎嘴里说的英明神武,还是另有一番风貌?
再张开眼,眼里笑意灿灿,提笔沾墨,毫不迟疑地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持续敲门,愈敲愈大声,吓得她突然回神跳起来,差点掀了砚台。
“杜画师!杜画师!”
是凤春!“凤娘,快请进。”真是,吓得她心口怦怦直跳著。
“杜画师,你还好吗?我敲了许久……你在画画?”
“我是在画啊,凤娘,既然你不愿自己吃了阮爷,我也只能配合帮你画上求亲图了。”杜三衡笑道。
凤春闻言,先是一怔,而后眼神闪避,绽笑道:“少爷值得更好的姑娘。杜画师,自从你来之后,少爷老找你碴,让你受委屁了。”
“哪儿的话。阮爷与我不对盘,我才有乐子可寻啊。”她笑道,搁笔熄灯。
凤春对她在大白天里点起油灯的事,并不多问。画师有怪癖,彻底在杜三衡身上验证了。她上前,娟秀的脸庞透著淡淡的激动,说道:
“杜画师,今儿个一早,我去秋楼等少爷醒来,却遇上了你跟少爷……”
“清清白白的,我跟他之间可没啥关系啊。”赶紧澄清,免得替阮卧秋添了污名。最多,只是睡在他的被褥之间,很不幸地一晚都在他的气味里梦见他,差点让她以为不小心对这个男人有了那么点的感情。
“我知道我知道,少爷说你迷路了,一时之间找不著人,而少爷的眼睛又不方便,只得让你睡在长椅上。他说,你二更天就睡著了……”
杜三衡脸色未变,只是圆眼微张大,脱口:“二更天?”
“是啊,今早叫你叫不醒,只好叫二郎背你进房了。”凤春感动地笑了:“自从少爷失明后,很少这么注意一个人,即使是不对盘,也足够让我高兴个半死了,而杜画师,你竟然能够无惧少爷的怒气,跟他相处一晚上,那简直是奇迹了……”
奇迹?是暗示她厚脸皮到连他在骂她,她都还能保持心情愉快吧?
打第一次见到阮卧秋开始,就发现阮府内的奴仆,个个对他抱持著近乎卑微的心态,任他骂也无人敢回敬,只怕,这也是他这么容易发怒的原因呢。
见凤春有所求,她展颜笑:“凤娘又要叫我画什么了?”总不能叫她待在府里几年,等著画阮卧秋一家和乐图吧?再这样下去,她怕得画尽阮府的子子孙孙了。
“杜画师,自我家少爷失明后,曾有一次出府,但周遭都是陌生人,让他十分的费神,从此不曾再踏出府外一步。方才田家老爷捎来讯息,说田小姐一点也不介意少爷失明,但她想瞧瞧少爷生得何等模样、肚中有何文采,可是要人家小姐亲自登门拜访太唐突,要少爷去田府,只怕他也会恼火不去,所以,就折衷约在升平酒楼,杜画师,你帮我想个法子,让少爷出门吧。”她柔声道。
“我?”
“是啊。”她苦笑:“不管我在他身边服侍多少年,他也不会听我主意,何况,刚刚少爷说从今天起,我不用在他身边服侍,以后改换陈恩这孩子了。”
款,她是不是不小心害到凤春了?杜三衡暗喊内疚,顺道骂起二郎来。其实,这也怪她无眼,当初怎么会觉得凤春是他的女人呢?原本,依她想法,凤春是他的贴身丫鬟,后而与他人结亲生下二郎后,因故离缘,再回到阮卧秋身边——
不对,凤春与二郎年纪相差也不过十二、三岁而已,再一细看凤春的长相,不由得脱口:“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凤春轻笑:“杜画师,我几乎一生都跟在少爷身边,从未离开过。”
一生从未离开?那二郎的出生又是打哪来的,哎啊,莫非二郎与凤春是——
她正要开口询问,凤春却垂下视线,瞧见那幅尚有墨渍的画,而后掩嘴连连惊呼,双眸晶亮而激动地对上杜三衡,脱口叫道:
“杜画师,你看过少爷当官时的模样吗?”
第四章
阮卧秋出府了,在第一道秋风来临的日子里。
一身深蓝底色的儒袍穿在外头,内侧镶白的衫领微翻,袖尾打著亮白的东边,束起的长发披在身后,露出细美的双耳,俊脸微瘦,漆黑的眼像没有尽头的夜色。
仿佛听见什么,忽然问,往某个方向看去。
“杜画师?”
她回神,上前拱礼笑道:“早啊,阮爷,今天你简直是让我看傻眼了呢。”
“看傻眼?”他皱眉。
“是啊,杜某还当自己女扮男装够俊了,没想到阮爷看起来真是……让我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形容的好看啊。”她笑道。
公然的赞美让他脸庞抹上恼色,尤其言语暧昧轻佻,像存心吃他豆腐,令他听了就心生反感到极点。
“杜画师,你要油嘴滑舌也行,别拿我来作文章!”他唤来陈恩搀扶进轿。
“杜画师,辛苦你了。”凤春小声地说。
“哪儿的话。”她微微笑著:“只是,凤娘,你把阮爷弄得这么的垂涎三尺,也真是用心良苦,就连我也差点失神了呢。”俊啊俊啊,她最贪恋美色了,能被她认可的美色至今只有一个,现在再加一个阮卧秋,可就是两个了。
凤春当她是玩笑话,拉著她跟著轿后出府。
原本,杜三衡就走著慢,她边摇扇边踏实地走著,走著走著,轿子离她愈来愈远,凤春、陈恩紧跟在轿旁,后者忍不住回头,又气又恼道:
“杜画师,你就不能定快点,偏要跟爷儿作对吗?”
“这哪是作对?我走路一向就是如此嘛。”她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些日子,陈恩这孩子简直成了第二个阮卧秋,动不动就对她皱眉恼怒,一转身面对阮卧秋时,激动迷恋崇敬愧疚样样都来,简直毫不掩饰。
要她说,她若是阮爷,又没失明的话,一定会赶紧斥退这孩子,免得哪天半夜醒来发现有人要霸王硬上弓。真的,有时真会以为陈恩对他怀有不正常的心态。
“陈恩,让轿夫慢点。”阮卧秋吩咐,等她缓步跟上后,他才沉声问:“杜画师,你说田世伯收购铺子里的所有颜料,就是要逼你到田府作画吗?”
“是啊是啊。”她跟凤春眨眨眼,皮皮笑道:“杜某也说过,我一向只画潘安郎,要我面对老头子,那我真是灵感全失。现下,我手头的颜料也没了,店家又扣著不给卖,自然只有请阮爷出面谈了。”
“你的语气倒是一点也不紧张。”
杜三衡笑道:“阮爷,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天塌下来,有高的人顶著,永淹上岸,没船坐,抱著浮木也行,反正这世上就这么样儿,船到桥头自然直。杜某要真不幸,非得帮田老爷作画,那我也只能暂时学阮爷一般,当个盲眼人了。”
话方落,轿窗内立刻射来两道火辣辣的视线。她不惧,反而乐得很,即使明知他看不见,仍是对上他的眼。
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一双眼竟意外的漂亮,怎么她都没察觉呢?
“你挑著旁人的痛处不放,对你来说有好处吗?”他咬牙问。
“是没好处,可阮爷,我挑中了你的痛处吗?”她反问:“我听二郎提,你双眼均盲,全是为了救一条被冤枉的性命,当时你若没有策马赴法场,就算圣旨下来,也是迟了一步,你的眼睛换来别人一条命,值得吗?”
轿内半晌没有吭声,最后,才听他怒声道:
“二郎太多嘴了!”
言下之意,她也可以闭嘴了!她摸了摸唇,唇勾起笑,再度往轿窗看去。
他的侧面廓线若隐若现的,一会儿廓线柔软俊秀,一会儿又显得刚毅正气,简直变幻莫测了。这几日,手头的颜料还剩一点儿,但在秋楼内已不再作画,就这么边喝酒边打量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他本人离高丽纸上的画像愈来愈远,让她暗暗吃惊,怀疑自己的功力一退千里。
初时,她以为光线不对,试著左右从视窗照进的阳光,后来又觉得他唇形线条不对称,到底是他一夕之间吃了变脸药,还是她以前的眼睛被糊了?
“杜画师?”
她回神,泰若自然地笑道:“到了到了,升平酒楼到了,阮爷,可要麻烦你跟田老爷说好话了。”轿子停了,陈恩上前扶他出轿。
“爷儿,我扶你上楼。”
“等等。”她上前,笑道:“阮爷,你的玉佩老跟衣衫打在一块。”收扇帮他动手解开纠缠的玉佩,抬头看他凝神倾听的样子。
他的嘴唇就在眼前啊……
“喂,杜画师,你在做什么?”陈恩低喊,瞪著她。
她微微一笑,退开。“我在想,阮爷若娶妻,必选谦德恭良的大家闺秀。”
阮卧秋闻言,皱了眉头,在旁的陈恩接道:“那是当然!也只有才德兼备的千金才适合爷儿!”
“在胡扯什么。陈恩,扶我上楼。”迟疑一会儿,他转向杜三衡,藉著袭面的香气,知道她离自己颇近,于是不动声色地撇开脸,道:“杜画师,你就在楼下等著。”以免田世伯老追著她不放。
“好啊。”正合她意。见他欲言又止,她笑:“阮爷,你有话要吩咐?”
“……没有。”听陈恩说她一身白绸、头戴方巾,看起来像个读书少年人……既是少年,身上香气未免穿帮,还好只是图出外方便而已,就算穿帮也没有什么问题才是。于是,他不语,转向陈恩,陈恩立刻搀扶他上楼。
“杜画师,接下来就交给我了。”凤春向她感激低语。
“这是当然,我也得去买颜料了。”杜三衡陪著一块走上了几步阶梯,直到能看见二楼摆设才停步不前。
升平酒楼的雅座在二楼,看来今天全被包了。从她这角度看见阮卧秋正与田老爷在说话,雅座之后有面帘子,帘后隐约有个女子身影,应该就是田家小姐无疑。
“我瞧过田老爷的小女儿,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虽然是妾室所生,但一定能跟少爷夫唱妇随,弹琴作诗,成为世间少有的神仙眷侣。”
有必要预设这么美好的前景吗?杜三衡摸摸鼻,慢吞吞地说:“凤娘,你说的也没错,不过我想的比较现实。我在想,她若对阮爷有意,阮爷眼睛不便,洞房花烛夜她会很辛苦的……唔,要说很主动也是可以。”见凤春掩嘴抽口气,她极力掩饰心里快活,笑著。“凤娘,就当我说玩笑话,别这么惊骇嘛,我先走啦。”
回头再看一眼,陈恩正扶著阮卧秋坐下。那背影啊,跟往常似有不同……视线又落在那帘后的女子身影。
神仙眷侣吗?难得地,杜三衡眼露一丝恼意,然后下意识地摸了摸唇瓣,转身走下楼,顺道买了壶酒,便去找寻贩售颜料的店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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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升平酒楼是京师升平酒楼的分号,她初来永昌城,就贪了这京师分号的名,住进这家酒楼,直到盘缠快要用尽的那一天——
她还记得,那一天她正吃著她最后一餐,打算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摆摊卖字画,哪知,曾被赶出阮府的画师正好就在隔座破口大骂。
骂阮府的瞎子不识好歹,骂阮府瞎子不知大师之名,骂到她心生一计,请店家小二找阮府总管来,从此她的生计有了著落。
她爹常笑她,该烦恼的,她不曾烦恼;不该烦的,却时刻惦记在心头。她很明白她爹话中有话,也知道她爹一直在暗示她,她当没看见没听见,就这么活到现在。
阮卧秋啊……不由自主地又舔了舔下唇,这几乎快变成她习以为常的动作了。这男人,也快有好下场了吧,夫唱妇随呢……可不要他骂人,他娘子也跟著骂,那可真成了道地的夫唱妇随,思及此,不免轻笑出声。
耸了耸肩,硬将他从脑中驱离,依著凤春给她的地图,沿街走著,看见食乐坊后,拐进小巷,小巷里有间司徒裁缝铺,出了巷底再拐弯,便是一家老字型大小的小店铺。店面虽小,却藏有私货,如少部份由宫中偷运出来的名画,藉著宫廷画师之名,卖给民间富商时硬是翻价数倍,而颜料方面,如今虽有民间商船从番国运回,但过于高级的颜料多半还是偷偷由宫中转运出来,一来不必成本,二来颜料难求。
她很厚颜地买了宫中颜料,心里一点罪恶感也没,要让阮卧秋知道他的肖像之所以完成,部份得归功于偷运来的颜料,不知道他会不会气得一口血喷了出来?
“小公子,您瞧著这幅画笑了,是不是哪儿不对劲?”店老板好奇地问。
她笑道:“就算不对劲,凭我这小画师怎么瞧得出来呢?”因只买颜料,对其他画作并不感兴趣,店老板一说,她便随意睨了一眼那画在绢布上的女人像。
“这摆在店里好几年了,据说是先皇后宫的嫔妃,公子,您要的话,我可便宜卖给你啊。”
她弯下身,眯著眼瞧著这张画像……“这幅画没有署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