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一下,勉强忍住继续唠叨的冲动--默默走着,司马蒹葭倏然噗哧笑了声,音量微小地说了几个字,迄苏阿尔达愣了一会儿,爆叫出声--「你说我是小老头,」
跟在后头一道走的仆婢个个掩嘴偷笑,迄苏阿尔达警告地横他们一眼,忿忿不平地跟司马蒹葭斗起嘴--「哼,我要是小老头,你不也成了小老太婆?」
「谁像你。」司马蒹葭冷冷地说。
「像我有啥不好?」司马蒹葭懒得回话,迄苏阿尔达得意地仰头,连走路的姿势都摇摆起来。
司马蒹葭瞟了瞟他不可一世的态度。
「你就像只公孔雀。」
公孔雀?迄苏阿尔达不解,动作一顿,追上问:「公孔雀怎样?什么模样?」碰巧,他没见过这东西。
「不告诉你。」
司马蒹葭脑海浮现几年前在京城珍禽园看到的那只公孔雀,为了争取母孔雀的青睐,拼命挺起胸膛、撑起尾部色彩鲜艳却稀稀疏疏的长羽,浑然不知自己的拙样。
迄苏阿尔达恼视闷笑不已的司马蒹葭,回身质问众仆奴:「你们谁看过公孔雀?」
没人点头,他憋着闷气大跨步追着司马蒹葭逼问:「喂,你说--」
「阿尔达。」
陪着贵客走出中堂的迄苏力克看见迄苏阿尔达,立即出声唤他。
「就来了!」迄苏阿尔达匆匆回答,语气急促地催问司马蒹葭:「你快跟我说,那公孔雀--」
「我先走了。」司马蒹葭一挥手。
「你不能就这样走了!我--」迄苏阿尔达差点撞上骤然停步的司马蒹葭。
「别忘了把我的马送回来。」她没忘来意,回头提醒。
迄苏阿尔达愕然。
「你、你还记得?」
「当然。」
「阿尔达--」
司马蒹葭抬眼看向再度催促迄苏阿尔达的迄苏力克;殷勤的主人正要送客,一伙人朝他们所处的方向走来。
她边不经心的视线略过与迄苏力克并肩走在前头的男人,停驻在两个身高突出人群、耳穿金环、卷发、炭色黑肤、样貌如出一辙的昆仑奴身上。
长安、洛阳、扬州,繁荣的大城豪门贯户家家都有昆仑奴,不过如此高大的昆仑奴她还是头一回看到,不禁讶然。
迄苏力克不知附耳跟贵客说了什么,穿著富丽的男人眯眼,凌厉的目光直射司马蒹葭--司马蒹葭莫名与他交眼,皱了下眉;她不喜被人审视,收回好奇的视线,朝迄苏阿尔达挥挥手,迳自往外走。
出了迄苏家,一抬眼--一弯银月牙从逐渐散去的云堆中露出来,几点星子点缀夜空。
街道上,人声渺茫,望着家家户户的灯火,一丝丝的落寞爬上心头。她回去的地方是……家吗?
她不想回家!
透明的电梯缓缓上升,她居高临下俯望路上灿烂闪耀的霓虹。
电梯停了又停,人群拥入挤出,新开张的百货公司人潮汹涌,出神凝望的她不断受到推挤,紧紧贴在透明玻璃上。
电梯上了顶楼再回到一楼,等候的人蜂拥而上,她一动也不动,任凭电梯再把自己往楼上载--一次又一次,没人注意她的存在,直到营业时间截止。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这都市是个不夜城--她不爱彻夜狂欢,她只是不想回家。
不想回去那个冷清、陌生的屋子。
「要不要跳舞?」站在舞厅前的陌生年轻男人上前向她搭讪。
她面无表情、拒人千里的冷漠眼神让年轻男人萌生退意,尴尬地摸鼻正打算走人,她却开口了:「为什么不。」反正也没人在乎她。
倔强的抿唇,她推开门,带头走进狂乱的电子音乐中--谁会为她守门?
没有!
第三章
桃状掐丝团花五足三层银熏炉香雾渺渺--几案上待客的青花瓷茶碗盛着--一两茶一两金的西山白露茶已经凉了。
主位上坐着的修长高大、威仪凛凛的年轻男子,双目垂敛,神情难测,全身逼人贵气,孪生昆仑奴像两座守护门神分站左右。
他就是近日引起扬州官商骚动的贵客,来自京城的大商人--冯邢琰。
他好大的气派,竟让朝廷派驻扬州的皇亲国戚淮南节度史长孙弦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怎么样?」长孙弦局促不安地直搓着手。「二皇子、三皇子都跟你借了十几万两,我这五万两应该……不成问题。」
冯邢琰抿唇,若有似无地笑了。长孙弦背脊蓦然窜过一道冷气;论身分、论年纪,自己都算他的长辈,可却莫名有种矮他半截的错感。
「两位王爷都按月支付四分利钱。」冯家总管躬身说明主子的规矩。
这……连亲兄弟都明算帐,莫怪私底下他会得到「钱王」的封号。众所皆知他是皇上与已故军命大臣遗孀、四大豪门之一独孤享之女所生的私生子。
据说皇上很倚赖他,数度要封他爵位,偏偏他除了银子以外一概没兴趣,皇上只得放弃原意,改投其所好,赏赐黄金元宝。
他凭着经商本领及天命赋予的特权,可说只手掌握了京城经济命脉,成了高官贵族的金主,皇室中跟他借调过银两的不在少数,眼下又要多了一个。
长孙弦燃眉在即,甭说利钱四分,就是五分、六分、七分、八分,他硬着头皮也是得借。
一咬牙,长孙弦忍着气说:「多少利钱?我付。」
冯家总管见主子点了头,自怀里取出一张纸,递上墨笔说:「那就请大人在这字据上签字,等管帐房出了银票,小的立刻给你送过府去。」
长孙弦老脸无光,潦草画押,匆匆告辞。
冯家总管送完客,回到书斋跟主子报告这一日各分所传来的消息:「……广州的商队已备受货物,这个月十五大潮就可以出发,一共十二艘商船,半数直接到尼婆罗,另外六艘船经狮子国到波斯、大食,朝廷要的茶叶丝绸已采买完毕,这几日就可上路。」
「全部按照我们商行开的价?」
「是的。」
冯邢琰满意颔首。
「上个月到泉州的天海二队商船整修得如何?」
「最迟下个月初就可以下海。」冯家总管顺便报告货物的运销情形:「药材、香料全按照您的吩咐,分批分道上京了。」
「没事,你下去。」
冯家总管迟疑一下--「什么事?说。」冯邢琰命令。
「宫里来了信差。」冯家总管从怀袖瑞出封着红泥的信笺,双手呈上。
「你念来听听。」冯邢琰不耐烦扬手,「没什幺事你不知道的。」
冯家总管遵照吩咐,打开信。
「太子殿下说……皇上状态稳定,要您放心,还有--」他停顿下来,知道接下来的话主子不想听到。
「说下去。」
「是,」冯家总管继续说道:「太子殿下说……说……为人子者首重孝道,要您……要您以孝为先,别忘了皇上思思念念的东西。」
哼,冯邢瑛嗤鼻。冯家总管屏息等待「告诉他,正在办,要他别烦我了。」冯邢琰耐性到此,挥手示意总管出去。
他敛目沉思,心里忖量适才看到的人司马蒹葭。
她真如迄苏力克所说那样在行吗?
苍白瘦弱、身骨袅袅的稚龄女子真有那本事达成他的买卖?
把握时机是商人成功的最重要因素,冯邢琰天生的本事眼光精准,只要是他看中的生意,绝对一本万利;目标一旦选定,就不容发展脱出他的掌握。
一向凭藉的直觉告诉他--她绝对会是个问题。
他什么生意都做,就是不做赔本生意;偏这事跟皇太子有关。他不悦扬眉,难得出现了烦躁情绪,不自觉地来回踱步,倏然停住--既然时间紧迫,上头又催得紧,不如速战速决。擅于掌握时局的冯邢琰,迅速下了决定,眼神锋利一闪--
「你去跟爹说,我要纳妾!」
奚裕生一身酒气踏入司马蒹葭的院落,醉茫茫的眼晃了晃,才寻到司马蒹葭的身影,费了好大功夫才稳住脚步,伸出手指连指了几个方向才对准方位,口齿不清地大声恐吓:「不……不给我纳妾,我……我就休了你!」
司马蒹葭看了一眼成婚年馀,却陌生得紧的挂名夫婿,捻亮烛火,继续伏案研究汉代绘制的古扬州地图。
奚裕生举起右脚欲跨进门槛,入眼的一个又一个陶俑,在他的模糊醉眼中好象忽大忽小变化着,他打个颤缩回脚,不能控制地连打几个酒嗝后以抽掩嘴,担心沾染死人晦气,酒些微醒了。
他加大音量,将内心的胆怯加罪于她--「你有没听见我说的话?我--啊!别……别过来!别靠近我!」
奚裕生脸色刷白、神情恐慌地连退几步,慌张挥动着双手,意图吓阻突然从锈床上跳下的金丝犬;酣睡中被吵醒的金丝犬,顶着一身紊乱的毛发,看起来确实心情不佳,它弓身龇牙低狺。
「呼嗤呼嗤!」埋首于图册中的司马蒹葭舍不得抬头,轻声叱喝。
她食指往床上一指,金丝犬发出类似不满嘀咕的呼嗤呼嗤声,跳上床去趴下,两颗黑不溜丢的铜铃眼警戒地盯住奚裕生。
奚裕生背脊冒出冷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绝不能因为惧怕狗儿就做出落荒而逃这等有损颜面的行径;他神情尴尬,进退两难,呆立半晌,恼羞成怒说:「我跟你说过几次了,家里不准养狗,我要你明日就丢了它!」
司马蒹葭动作一滞,放下笔,随手挥开落在颊畔的发丝,白皙的玉肤上留下一道墨痕,夜晚时反常晶亮的细眸直视奚裕生,不自觉流露稚气地对他摇头。
「你不听话,我就休了你!」
「好。」
司马蒹葭干脆的答应令奚裕生顿时哑然,随即郁火猛爆出来:「别以为我不敢!我我现下立刻就写休书去!」
相对于暴跳如雷的奚裕生,司马蒹葭夹着一丝困惑的眨眼,递上搁在桌上的纸笔--「你你你可恶至极!仗着我爹疼你,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奚裕生反应更加激烈,「明知我爹绝不会允许我休了你,故意这般羞辱我!」
司马蒹葭考虑片刻--「既然奚伯父不会允许,你就别再提了。」
她答应过死去的爹,凡事听从奚伯父安排,不可杵逆,想到这儿,司马蒹葭不由有些心虚。奚伯父没明说,但她知道他并不赞成她不时出门做的……事,她却佯装不知,任性地我行我素。
爹跟奚伯父是自小认识的同村好友,奚伯父年轻时就离乡,辗转经商,最后在扬州落户生根。
奚伯父是个温和的长者,待她有如亲生子女;只是她性子闭锁别扭,无法短时间内与人熟悉,始终保持生疏的客气。他身体尚硬朗时,对她的生活起居关照得无微不至,这一年来,却时常卧病。
「总有一天,我会休了你!」葵裕生愤愤地甩手。
「只要奚伯父在的一天就不行。」司马袅葭很认真。
「你……你别以为你能靠我爹多久,他总有一天会--」
「你诅咒奚伯父?!」司马蒹葭谴责的睁眼。
「你胡说!你胡乱编派我是非,我我绝不饶你!」奚裕生激动发抖,恐于自己又要说出什么不经大脑的话,让她抓着把柄,气急败坏拂袖而去。
今晚可真热闹。
这回又是谁?
八成是奚裕生去而复返。还有事要说吗?
司马蒹葭感觉到屋内气流的变化,略微无奈地嘟嘴吁气,无意抬头一探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她保持原姿势,继续描绘地图。
冯邢琰不惯被忽视,两道剑眉不悦聚拢,屈指叩敲敞开的门板,惊动床上睡觉的狗儿;司马蒹葭无法继续忽视,赶在金丝犬跳下床前安抚:「没事。」一连两次被打断睡眠,够它受的了。
金丝犬勉强停住,竖起的双耳戒备着--司马蒹葭赞许地对它一笑,旋即敛去笑容抬头;不喜又受打扰,她微眯的双眸显露情绪,直朝罪魁祸首望去,意料之外的男子三人。
是迄苏阿尔达家的「贵客」?
她一眼认出那对几乎占满门框、有若孪生子的卷发黑肤昆仑奴。近距离之下,两人抱胸耸立有若两座魁巍巨塔,好大一双靴子!她讶然吐舌,好奇的双眸由下而上仔细打量,研究完左边换右边,发觉两人根本是一个样子印出来的,除了耳上金环一在左、一在右以外,完全分辨不出相异之处,喃喃暗忖:难道他们真是孪生子?思考的双眸视而不见地掠过冯邢琰。
截然不同于一个时辰前在迄苏府邸的整齐打扮,冯邢琰蹙眉打量司马蒹葭的邋遢模样--头发散了,发簪歪斜斜垂下,鬓颊、鼻尖沾染着墨迹,两只衣袖翻折得一高一低,该穿在脚上的锦鞋一反一正落在桌旁的地面上。
最让冯邢琰感到不寻常的是,她不仅没显出惊色询问他们的来意,甚至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注意力全放在金宝、银宝身上,明显对他们比对他有兴趣。
他抿唇抑制胸口陌生的感觉,示意金宝、银宝二人留在原地,跨进了门,背手傲然站立,等着她开口提出问题。
不料,她像个哑子般直瞅着他看,丝毫无意开口;他心头微愠,几时尝过这般被人轻怠的滋味?冰冷的目光愈形冷冽,想必迄苏父子已经把他需要盗墓人的消息走漏,她才敢如此拿乔。
商场上,沉得住气者才是赢家他心中冷笑,隐忍脾气,刻意转开视线,背手踱步环视杂乱无章的室内,颇感意外地发现数目可观的陶俑,随手拿起一个陶俑端详。她倏然开口:「别碰我的东西。」
「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偷盗而来的吧?」他放下手中物,眼神讥讽地反刺。
「你是谁?」他的话别有深意。
「哦?你还不知我是谁?」一声冷嗤,怀疑意味十足。
司马蒹葭眉心打结,对他及他的身分生出许多疑问,但既然他无意明说,她也不想再问一次。
冯邢琰眼神锐利地端详保持沉默的她,不耐烦地再度打破沉默:「我要跟你谈一笔生意。」
她古怪地瞧他一眼,还是没吭声。
他不豫扬眉。
「我要你帮我找样东西,」
她不会找东西的,司马蒹葭皱眉回应。瞧瞧自己乱成一团的屋子,好多东西她都找不到了,怎么帮人?
「你找错人了。」
「除非你不是司马业的女儿。」
他认识爹?她用心研读他的外貌,是她未曾见过的陌生长相,心中不由留神。
谁会这样找上门?
冯邢琰横扫没否认的司马蒹葭一眼,耐心消磨殆尽,不愿再多浪费时间等待。
虽然他心底对迄苏力克所说,关于她近乎传奇的盗墓能力的一番话半信半疑,但是时间紧迫,只能姑且一试。不多赘言,他开门见山说:「我要你帮我盗一座墓,事成我付你五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