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瞒坐在起起伏伏的马背上,看赐天官跑进跑出卸下马身上的物品,却对她视而不见。
他想叫她在马背上坐多久啊?
「欸!」她叹了口气。
埋著头小心穿过那些伞堆的人抬起了头,眼神茫然。
「扶我下马。」这么基本的事情也要劳动她来说。君子的风度到哪去了?为她服务是他的荣幸ㄟ。 他有些犹豫,加上他的手上都是东西,要怎么腾出手抱她下马。
赐天官保持身体不动,无言。
「是我重要还是那些拉里拉杂的东西重要?」曹瞒认真不过的问他。
「你有脚,可以自己下来。」
说的没错,可是,他就不能表示一下他的男人风度?
「男女授受下亲,你自己想法子下来吧。」
「你敢说你没碰过我?一根指头都不曾?」他要是敢有个迟疑的眼神还是摇头,她保证自己会亲自下马好好「指教」他一番,不槌他个满头包她……就跟他姓。
看他就有气!
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擦擦手,他是有碰过她啦,仔细一想,碰触的范围还非常的广泛,几乎把女儿家的身子都看光了。
不想不觉得不对劲,脑海一浮现之前的情境,赐天宫一下手脚就慌了。
竹篱笆外传来参差不齐的抽气声。
不否认就代表承认,好几颗靠在桂花树下的黑色头颅互相瞧瞧点点头,露出狡猾的笑容,接著,动作快速的捂住对方的嘴,怕露出马脚来,要是阿官知道被人偷窥,他的拳头打人是很痛的。
对上曹瞒那坚定的眸子,赐天官的信心一点一点的消失当中。
「好吧,来!」抱就抱……应该没关系的。他放下手上的东西走过去。
「不用你了!」曹瞒吃软不吃硬,看著赐天官打开的胳臂,像老鹰的翅膀,只要她愿意,应该是安全无虞的,可是她不希罕!
她又羞又恼。
这木头居然还考虑,她又不是瘟疫,扶她一下会怎样? 说时迟,那时快,她一跃,跳下马背。
明明,她可以用很美妙的姿势下地的,可是,想法同事实实在有所差距……距离还满大的。
眼看她就要跟地面做一次全面的「三贴」,突然感觉腰肢一紧,下一刻人已经稳稳站著。
赐天官的手没有放开,他注意到她的脚有些无力,无法站稳。
被那么大的手握住腰肢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魁梧的他身旁,她倏然觉得自己小了好几号,虽然说本来差距就满大的,但不可思议的是在他身侧竟然有种宁静、安全的感觉。
她满脸惊愕,白皙的小脸以惊人的速度泛出如番茄般的嫣红,到底……前前後後他帮过她几次了?
她刚才又以那种不知道感恩图报的口气给他一顿好骂,现在,她希望地上能够马上裂开一条大缝,把她吞了算。
浑身压人的气势一下掉进无底深坑,一落千丈了。
「你可以站好了?」
「嗯。」
他的手缓缓放开,确定她没问题以後才转身再去搬东西进屋。
不过,进屋之前,他别过身体扬声道:「大家回去自己家吧,别吓坏我的客人。」
躲在篱笆外的众人面面相觑,被他看见了喔。
看见一颗颗人头慢慢散去,赐天官这才领头进屋。
房子不旧不新,红砖宅子,基本上看起来挺坚固的,屋梁上悬著各式各样的绸伞,花色多样,伞面薄如蝉翼,由下往上看,织造的细密令人惊讶,美丽非凡。
长途跋涉对女子而言本来就是体力挑战,又遭色狼拦路,惊吓之余,又在马上颠簸走上好一段路才到这地方,她已没有精神多研究那些伞,只觉得倦累层层的从心里头涌了上来。
「我肚子饿。」如果可以她不要动了,屁股一沾上椅子,曹瞒的肚子不争气的唱起空城计,还真会挑时间!
食物要是可以自动送进嘴巴是更好了。
「我不饿。」赐天宫坦白的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她欲哭无泪,气呼呼的嚷道:「我饿了,我说我肚子饿,谁管你……我饿了,你知道吗,饿死了!」哪知道一嚷完,更觉得虚脱无力。
而且不只肚子饿一项,她身上又脏又黑,衣服破得不能见人,脚底的水泡经过刚才的跺脚,显然是破了。
她没力气查看。
这辈子不曾经历过的遭遇一下都碰上了,大部份还都是衰事。
他看了她好一下。
「浴间在左侧的小屋。」
难怪她发脾气,一身脏怎清爽得起来。
「我娘的衣裳可能不适合你穿,我又没有姊妹,我的……你将就著吧。」赐天官不知道从哪拿来一套衣裳。
「谢谢。」曹瞒哑著声音,十分感动,她的包袱在跳崖时弄丢了。
赐天官搔头,木讷的目送她慢步踱去洗澡,眼光不小心看到她略略瘸著的脚。
亭 亭 辛
曹瞒拖著绣鞋,一身舒爽的出来,虽然难看,也唯有这样,脚底的水泡才不会痛,也还好衣摆够长可以遮丑,不怕丢人。
是她随性习惯,一般的女子可不敢随便穿男人的衣服,这要传出去,可不是难听两字而已,爹娘教导她的不外乎是随心所欲,雍容大度,这些女儿家规矩反而忽略了,所以,她贪得清爽舒坦,便不去多想。
回到厅上。
赐天官正在整理从外面收进来的绸伞。
他抱在怀中的竹骨绸伞收拢,伞面不露,外观如一段淡雅的图竹。
收完後,又看他修理起一把已经不成形的破伞,仔细一看,是她的。
要不是亲眼目睹,很难相信一个熊腰虎背,大手大脚的大老粗居然有本事篾出细致的竹枝来。
竹编得要手巧心细才能编出好作品。
竹子在他手上经过擦竹、劈长骨、编挑、整形、劈青篾、铣槽、钻孔等十多道工,一气呵成。
见他拆掉原来的骨架换上新的,一把原本濒临被丢弃命运的伞又复活了。
曹瞒从包袱里面找出牙梳整理起自己的长发,梳得蓬松了,再扎成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根系两寸长绒绳,留一寸辫穗,看起来俐索又清丽。
「你以什么维生啊?」不会就靠扎绸伞吧?
赐天官头也不抬,他投入工作的时候是非常专心的,有时候就算他奶奶叫他,他也不见得能立刻从工作里面醒过来。
「喂,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显然没有。
「这孩子就是这样,大家叫他马痴,要不就是工作痴,天打雷劈下来他都没听见。」老人家特有迟缓的声音从门帘处传出来。
马痴?有什么飞快闪过曹瞒的脑海。
「奶奶好。」来这的路上他有提过自己和奶奶同住。
「好、好,小姑娘好。」
黄氏身体强健,穿著打扮不像庄稼人倒像个侠女,满头银丝白发却是童颜粉面,精神矍铄。
「我说我们家哪来的姑娘家声,原来是客人啊,真不容易。」
「奶奶,你别把我当客人,曹瞒可能要打扰你好几天呢。」
「哦,我喜欢你的直接。」这么爽朗的姑娘家还真少见,有话直说,嗯,满合她的脾胃。
「是你不嫌我莽撞无礼。」像他爹那么开通的老人不多见,这位老奶奶可能也属於同种的稀有老人。
「我们家人口简单,你就安心住下,有什么事,老奶奶给你靠。」老人家瞅了眼依旧埋头工作的孙儿,哈哈的笑。
想不到她这个木头似的孙子还会带姑娘回家,真的吓坏一伙人呢。
她可要好好的把小姑娘的祖宗八代通通套出来,呵呵。
老奶奶眉开眼笑,恨不得立刻把曹瞒拉到一旁细细盘问。
适时,曹瞒的肚子咕噜的起了骚动。
「肚子饿啦,饿得好,年轻人肚子饿应该多吃点。」说著,她走去摇摇赐天宫的肩膀。「官儿,你去随便张罗几样菜出来吧,下好饿了客人的肚子。」
赐天官依依不舍的放下手边的工作。
「别忙,你给我几样水果就成了。」离家几日,她唯一想念的是家里头缸中的水果。
她总是把水果当饭吃,吃到饱为止。
赐天官脸上没有表情,转身进去。
「宫儿,你等等到默娘家借几件合适的衫子给这位姑娘穿,你的衣服穿在姑娘家身上,总是不合宜。」她没见过自己的呆孙子把衣衫借给人穿,在家中尚无妨,可穿出门容易招非议,还是谨慎著点。
赐天官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你应该尝尝官儿的手艺,别看他像个二楞子似,他煮的饭菜可香了,要不然怎么能把我老太婆养得白胖可爱哩。」
「我没见过男人下厨。」就曹瞒所知道的男人,像她爹爹也是抱持远庖厨的「君子」,更别说煮饭菜给女人吃了。
围著方桌,一老一少一见如故,片刻时间曹瞒已经把自己家中的状况巨细靡遗的做了交代,黄氏只差对她家的小狗小猫没兴趣,要不然几天前才出生的一窝小猫又够说上好一阵。
而她也自此知道,她那救命恩人叫赐天官。
「你是牧场的小姐啊……」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呢。
「奶奶!你不要告诉我你有门户之见喔,我好不容易碰见你这么谈得来的人,你不可以用那种理由拒绝我。」
「你是个好孩子,难得没有世俗八股的想法。」黄氏沉郁的面孔一下恢复爽朗的模样。
「奶奶,我看你也不像寻常别扭的老人家喔。」她闪闪如乌木生辉的眸子直盯著黄氏,惹得许久不曾这么开怀的老人大笑。
「你有眼光,单就这点就很讨我的欢喜了。」她阅人多矣。
「因为奶奶人老心不老,好相处啊。」可爱的老人家,就算晚辈偶尔口没遮拦也不会生气。
这么开通的老人,简直是宝贝了。
「你的嘴这么甜,讲得我心花怒放。」
她们的友谊就这么开始。
第四章
三菜一汤,全都出自赐天官之手,男人下厨,见他也没什么不自在的样子,可见这事对他来讲,跟其他的活儿没有分别。
虽然不是什么精致的菜肴,野菜、山猪肉,却是清爽可口,对肚子已经饿了大半天的她来说什么都美味,她大啖了一碗白饭。
「官儿啊,过几日天气要是放晴,你上山乡猎些野味回来,怕小姑娘不习惯我们这乡下的口味,怠慢了客人总是不好。」
「要我做饭菜不行,对吃的,不管天上飞的、地上定的绝对没问题,我都捧场。」听黄氏这么说,曹瞒终於知道墙壁上挂著的兽皮约莫都是赐天官的杰作了。
他真能干!
再来呢,他还有什么她还未发觉出来的才能?
忽然觉得他不像初见面时的平凡朴实,仔细看他,方方的脸轮廓很深,虽是单眼皮,眼睛却黝黑有神,碗筷在他蒲扇大的手上简直就是办家家酒的玩具,有些好笑,他像一棵大树,站在树边的人应该都会感受到安全跟幸福吧!
似乎感觉得曹瞒毫不忌讳的眼光,赐天宫把头低得更低。
「你再低下去,头发要泡汤了。」
他连忙抬头,眼前哪有什么汤。
「我骗你的!」她咯咯的笑,一点也不遮掩。
什么笑不露齿,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赐家人口简单,吃饭除了碗筷的碰撞声音,不曾有过其他声响,黄氏浮起罕见的笑容。
她知道她的孙儿很优秀,可惜就是性子木讷了点,男人再优秀,秉性不浪漫就乏人问津,少有姑娘受得了他闷骚不爱说话,加上他又以工作为重心,常常几次下来就打了退堂鼓。
眼看,他都要二十六岁了,已经是个「同龄老头」,叫她这做长辈的还要记挂著他的终身大事进棺材吗? 黄氏用肘子拐了孙子一下,示意木头人多开金口,看看能不能让这美丽的小姑娘多生几分好印象。
其实啊,就算他们家的木头人肯多给人几分注意,也还要看看眼前这飘逸秀丽的姑娘肯不肯屈就呢!
撮合这条路似乎还很漫长。
「祖母,有事吗?」就连对待自己的亲人,赐天官仍是一丝不苟。
「你是主人,帮曹姑娘夹点菜。」灯不点不亮,她这傻孙子怕是把事情挑明了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祖母,你误会了,我们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姑娘的清誉不能毁在他手上,他继续扒饭。
「哪种关系?」老人装傻。
赐天官一阵尴尬,端著碗,思索著要怎么回答才得体。
「就像这白饭,不黏不腻的关系,奶奶,我同你说过,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知道救过我多少次了,我们呐,就这层关系。」
曹瞒解了赐天官的窘境。
她不端架子、不摆谱,一张色泽艳丽的俏脸总是带著笑意,让人一见酥心透骨的觉得舒坦。
黄氏越看越中意。
「以身相许,让关系更进一步更好哇。」
「祖母!」赐天宫夹了一筷子菜进她碗里,要黄氏别捣蛋。
「奶奶说笑了。」曹瞒看赐天宫沉了脸,心中颇不是滋味的打圆场。
一顿饭就这样沉寂了下来。
扒著饭粒,怱闻有人在前厅大喊: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通通包起来,二麻子,你到里头看看还有没有成品,一并打包带走!」
赐天宫抹了下嘴,往外走去。
「怎么啦?」曹瞒瞧著他头一低跨过门槛,一个影从外头映进来,是个矮胖男人。
「收绸伞的温驼子来了。」黄氏漱了口,放下碗箸。
制伞是他们家的收入来源之一。
隐约听到碎碎的嘀咕声,挑三拣四。
「数量太少,你为什么就不肯多作一点呢,我跑一趟的工夫都不值,共十把,就三两银子,给不给随你。」
「公定价格十把五两一钱。」赐天官温厚了亮的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好。
「你也不打听打听,想做这门手工的人已经排到钱塘江口,你不做,我让别人接手!」
也罢!赐天官从来就不是那种爱斤斤计较的人,三两银就三两钱,他往後多做些就是了。
「三两银子是我给你的极限,你去打听打听我温驼子从不坑人的!」穿金戴银的温驼于,一脸盛气凌人的吃人下吐骨头。
「你说了就算吧。」银子的事从来都是可有可无。
「慢著!什么叫他说了算!你辛辛苦苦才赚那么点银子,他还只给一半,你做心酸的啊?!」曹瞒本来不想插手这样的事,毕竟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她吃了人家一顿好的,更看不过去温驼子的咄咄逼人,推开赐天官山一样的身体,出来主持公道了。
「你讹人啊!做生意贵在诚实,该给多少银子就给多少,少一文钱都不行。」
「你这丫头是谁,没大没小的嚷嚷,大人讲话,小孩子闪边去。」哇,天仙美人,虽说年纪有点青嫩,可嫩才好入口。
想不到这荒郊野地居然生出这么诱人可口的雏儿。
「说我没大没小,你自己摸摸良心,看是被狗咬了还是忘记带出门!」对这些喜欢占人便宜,吃软不吃硬的,她就是看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