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声在街巷中蹒跚而过, “梆——小心……喽,梆——火烛……喽!”一句话还没吆喝完,人却早已离得远远的看不见踪影了。
一轮明月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树梢,诱动着天幕中的千万颗星子,齐为深墨色的穹苍点缀光华。
祝宅后苑的绣楼上,琴音似水。一个素装少女盘膝坐在窗前,一双玉手轻放筝上,轻拨徐按勾抹挑滑。手纤美如明玉,如雪的皓腕上略微带着一点晕红的血色。
一曲终了,少女轻咳了几声。
“小姐。”随着一声低柔的呼唤,一件披风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用不着回头,少女也知道这会是谁,这宅子里能和她这样接触的也只有银心一人了。
“小姐,夜深露重,还是早点儿歇息了吧。”停顿了一下,银心面露难色,“明天又是十五之日了,一早还要去给老爷夫人请安……”
柔柔的月光勾勒得少女精致细腻的五官更显得清丽可人,但她的眼角眉梢却衔着一种与她的韶华全然不符的淡漠与幽凉。
半晌,她淡淡地开口:“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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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向爹爹问安。”敛襟向祝公远施了一礼,祝英台看向一旁的腾氏,略微福了福, “二娘。”
腾氏冷哼,“啪”的一声,重重地放下茶盏。
“嗯,坐吧。”扫了一眼腾氏,祝公远淡淡地开口。十几年来,他对这个女儿一直都是若即若离。只有每月的朔、望之日才会让她一早过来请个安,其它时候祝英台则呆在绣楼里,几乎是不出产。
祝英台低声道了谢,低眉敛目、双手交握端坐在一旁的墩子上,眼观鼻、鼻观心,标准的大家风范。
“女红学得如何?书又念到哪里了?”想子想,祝公远随意找了个话题。
其实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并不要求女红如何的出色,但到底是要懂些才好,免得被人耻笑。而这些女儿家的事情原本不该是由他来问的,只是……想到去世多年的原配,祝公远暗自感伤。
“女红,嬷嬷一直都有尽心在教。书刚念了《列女传》,如今正在渎《四书》。”
腾氏听了,忍不住敝嘴, “哟——凭姑娘这容貌,如今又念了这些的书,将来怕不是要进宫做娘娘了吧。”
祝英台冷然一笑,不去理会腾氏话中的讥讽,“英台庸脂俗粉,二娘谬赞了。”
“真是越来越像你娘了。”打量良久,祝公远心中慨然。虽然除了正房倪氏之外,他又继娶了腾氏为妾,但那也只是为了传承香火而已。在祝公远的心中,最在意的仍是原配夫人倪氏。倪氏出身名门望族, 自幼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持
重、端庄且修养极好,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而这些又岂是青楼出身、以色事人的腾氏所能相比的。
腾氏坐在一旁,脸色勃然一变。虽说正房去世都这么多年了,可无论她在枕畔如何软语相求,祝公远就是迟迟不肯将她扶正,原来心里仍然在惦记着那个八成早已化成灰的死鬼。
不愿看到继母醋意大发的样子,祝英台淡然起身,退了出来。但远远的,仍能隐约地听到从正房里传来的又哭又闹的嘈杂声。
从正房出来,祝英台却不急着回房,只是沿着长廊慢慢地走。
“小姐?”银心诧异地看着祝英台, “这是去后花园的路呀。”
“嗯,天气好,我们过去走走。”祝英台说得漫不经心,却难掩心中的郁闷。
此时正是江南春光明媚的时候,满眼的树木郁郁葱葱,堆翠似的长着新枝。翠绿的柳树枝
条,拖起一丈来长的嫩叶穗子,借着拂人衣袂的柔风,轻轻地在长空中飘动。祝家的庭园是标准的江南式建筑,主体建筑与附属建筑、内部建筑与外部建筑纵横交错,相互垂直,紧密相连。整个庭院占地颇广且布置得别有匠心,呈现出一派“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的格调。园内依势曲折,通幽度壑,亭台、水榭等建筑均以曲廊相连,高低起伏,错落有致。
后花园内花木扶疏,掩映着一座座小小的假山,山石都是特意从湖州运来的,玲珑透剔、堆砌自然,深得”皱、瘦、透、漏”之神韵,一望便可知均是出自大家之手。艳红色的鲜花,密密层层地分布在新枝上,经太阳一晒,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幽香。
蔷薇架的旁边搭着一座秋千架,祝英台走过去双手挽住两边的五色绳索,坐在吊着的千板上,一来一去,缓缓地飘荡。她今天穿了件黄罗长夹衫,外面罩了一件水青色的镶缎背心,下面露出簇新的缕金穿花百褶裙,脚踏齐云履,远远看上去就像只大蝴蝶在和着柳絮花影,贴住秋千架子飞舞。
良久,绳索慢慢地缓了下来,渐渐地由缓而止。祝英台轻皱着眉头坐在秋千上出神,却并不下来。
“小姐,”银心从衣袖里取出丝绢轻揩祝英台额头上的汗,“秋千打得太久,累了吧?”
祝英台摇头,“还好,并不算累。只不过是觉得有些闷,出来散散心。”
“小姐,你说打秋千不累,可依奴婢看有些不然吧?看你今天才多玩了一会,脸上就带了红色,额头上也沁出了汗呢。”
“什么奴不奴婢的,这些年来你我一向情同姐妹。这里又没有别人,不必避讳什么的。”
“小姐———”
凄然一笑,祝英台轻抚自己的掌心,“什么小姐,不过是个不祥之人罢了。”
亲娘的早逝一直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父亲的若即若离更令她心痛。
“小姐!”银心吓了一跳,慌忙四处张望了一下,“这话要是被老爷听到,不得了的。”
仰头望向天际,祝英台羡慕地看着那些偶然飞过的不知名的雀鸟。
那园外的天空,一直都是她所渴望的……
第二章
月无边,寂寞亦无边。
一袭月白素绸的单衣静静地站在窗前,祝英台轻抚了一下双臂,感觉到些许的凉意……不知从何时起,她经常会像现在这样莫名地感到孤寂,午夜梦回之际总是觉得有一双深遂的眼在痴痴地望着她。他是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双
黑若子夜的眼眸令她有种异样的熟悉,深深地烙在她的心上,占据着她的心头,连带着也占据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小姐,”银心进来掌了灯,皱眉看着单衣的祝英台,“穿得这么单薄,会受寒的。”
“不妨事的。”祝英台回眸,“碧环叫你去做什么?”
银心怔了怔,一时之间倒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碧环这个昔日腾氏房中的陪房大丫鬟,如今早巳嫁给了祝府管家祝祥为妻;更仗着有腾氏的撑腰,所以从来都不曾把祝府里的下人们放在眼里。可她又怎能把这些告诉小姐呢?
祝英台担忧地看着银心,“她没有为难你吧?”
银心掩饰地笑笑,找了件家常穿的锦袍给祝英台披上,“怎么会呢?刚才是老爷叫她来找我的。”
“爹?”
“嗯,老爷说要去义兴些日子,叫小姐明天一早不用过去请安了。”
义兴位于太湖的西岸,古称荆慈,秦汉两代叫做阳羡。三国时,孙权十五岁那年曾在那里做过阳羡长,广揽东吴人才,兴办学馆,把阳羡的古寺旧庵都作为习学的场所。归为晋朝以后,那里的文人墨客仍然经常云集在一起吟诗作赋,其中更有不少隐居的高人。是个文化兴旺之地、求学习文之乡,更是江南的文墨中心。
祝英台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看着窗外的月色。她所能看到的也就只有绣楼窗外的这一片天空而已。
铺好床榻了,银心又往香炉中添了——小块的香片,用小火隔砂加热,以使室中不见烟尘。袅袅的香气轻缓地逸出,在室内慢慢地弥漫开来,有种植物雨露的味道;仿若幽绿的翠竹叶脉散发的芬芳,又似甘露滋润着的蔷薇最初的那一抹清香。
祝英台拉住正要离开的银心, “别走了,今晚就睡在这里吧,陪陪我。”
“好。”银心笑笑,出去拿了硬枕又进来。
“小姐,我常听人提起义兴那边有个什么洞的,听说连东海的龙女都在那里弹过琴呢。”躺在床上,银心努力回想着平日里听来的种种传闻。
祝英台听了淡淡一笑, “是善卷洞。离义兴县城外四五十里有个螺岩山,相传螺岩山中有间石室,名曰善卷洞。分上、中、下、水四洞,洞洞相连,洞洞相通;洞内有天然石厅,穹顶奇峰倒挂,异石高悬,景致奇妙,瑰丽多彩。水洞内有条溪河,曲折荡漾。到了这善卷洞,就如入了仙境一般,能使人流连忘返。”
银心“哦”了一声,又拉着祝英台问了几句,没多久就独自去会周公了。
看着熟睡的银心,祝英台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知今晚她的梦中可还会再有那双漆黑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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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漆黑中,祝英台努力地摸索着,试图寻找出路。
“这边……到这边来……”恍惚间,祝英台隐约听到有人在轻唤。她欣喜地扑向声音来源,却蓦然觉得眼前一亮,已不见了黑暗,再看看四周,只见绿树清溪,飞尘不到,当真是宛如人间仙境。又往前走丁一段,更是山青林秀,翠竹葱葱,杜鹃红漫:古松林中,善卷洞三个字就刻在岩壁之上:祝英台看了又惊又喜,迟疑了一下,便从洞口走了进去。
走进洞内,洞内是一片云雾弥漫。祝英台试着叫了几声,见无人应答,正犹豫着要退出洞口,忽然眼前红光一闪,一只大蝴蝶在她前面不远处翩翩起舞。过了一会儿,那只大蝴蝶不见了,云雾也渐渐散了,前面竟然出现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
晋代沿用汉朝的习俗,礼教大防最是严谨。祝英台看到前面忽然出现男子,羞得满面通红,转身慌忙往洞口走去。快到洞口时,却不知从哪里突然飞来一群彩蝶把洞口全都给堵住了。祝英台回头再看那书生,那个书生竟然也没发觉洞里又多了一个人,连头也不曾回过,只是独个欣赏着洞中的景色。
渐渐地那书生身后也有了一群彩蝶,其中有一对大蝴蝶在祝英台与书生之间时亲时分,时隐时现。不一会,两处彩蝶竟连成一条彩带。
蓦然,祝英台的身后传来一阵“呱呱、呱呱”的叫声。祝英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竟是只大癞蛤蟆。最奇怪的是那癞蛤蟆的头上竟然还隐隐地显现出一个篆体的“马”字,此刻它正在追赶一只美丽的大彩蝶。瞬息之际,大彩蝶不见了,癞蛤蟆却向祝英台扑了过来。英台吓得“啊”的一声,连连倒退,一不小心脚下踩空便从石阶上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石阶下的书生听到有声音,回头一看,只见一只大彩蝶正从石阶上跌落下来。书生愣了半晌,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大彩蝶,分明是个姑娘家。
“姑娘。”书生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扶。想丁想,觉得似乎不妥,于是又把手缩了回来。 “你……没事吧?”
摇摇头,祝英台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偏偏怎么也起不来。
书生见状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扶了她一下。
无柰地抬头道谢,怎料却望进一双漆黑的眼眸,祝英台怔住,“你……”
书生见状,慌忙收回了手,施了一礼道:“是小生唐突了,但绝无恶意,还请姑娘见谅。”
祝英台起身,敛襟回了一礼,“不知公子高
姓大名,仙乡何处?相助之恩日后定当登门拜谢!”
书生想了想,道:“家住禹王归天处,独木头上刀分水。”
说罢,双手抱了抱拳,然后转身走向洞口的溪河边。溪中停着一叶“花舟”,说来也奇怪,那“花舟”虽无橹无桨,但书生登上去以后,那舟竟然自己动了。
祝英台目送远去的书生,心中正感叹不已。突然,“呱呱、呱呱”的叫声又再次在身后响起。祝英台回头一看,那只癞蛤蟆正在不远处趴伏着,一见祝英台转过身来,便张开大口,就地一纵便跳上了她的胸前。祝英台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大喊:“救命!救命呀!银心——”
银心吓了一跳,只看见祝英台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眼睛还闭着,却脸色苍白直伸着两只手在胸前乱抓。
银心连忙抬手抓住她乱抓的手,推了推她的
身子,一迭声地轻唤: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祝英台香汗透衣,额上汗珠涔涔,睁眼一看,自己仍是睡在床上;再听听鼓声,正敲三更,原来只是南柯一梦。披衣坐定,祝英台依旧不住地喘息着,抬起手用力压着心口,感觉那里仍然突突的跳得厉害。
“可是又做梦了?”过了许久,见祝英台终于定住了神,银心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小姐,这几个月来你老是睡不踏实,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瞧瞧?
”罢了, “祝英台摇头,接过银心端来的茶水,”还是不要请什么大夫了。不然给二娘知道了,怕是又要生出事端了。”
”还是那个梦? “轻轻地替祝英台擦了擦额上的汗,银心小心地问。
祝英台双颊飞红,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摇了摇头。接着便细细地把梦中的所见所遇给银心讲了一遍。
”说是梦,可偏偏他说的两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说不是梦,人却明明是睡在床上的,这梦做得有些蹊跷。“
“家住禹王归天处’……该不是指会稽吧?”银心想了想,“禹王不就是死在会稽的吗?”
祝英台抿嘴笑了笑,“我也猜他是会稽人。”
“那第二句,‘独木头上刀分水’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猜应该是个‘梁’字吧,”抬头看到银心促狭的笑,祝英台不依地低叫,“死丫头,你好坏——”说着便作势要打。
银心边求饶边笑,“好了好了,我的好小姐,可饶了我吧……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闹了半晌,银心正色道:“小姐,既然觉得这梦做得怪,那不如到庙里给菩萨上炷香,求菩萨保佑吧。”
凝神想了一会,祝英台颔首,“也好,我是该到庙里给菩萨上炷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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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年间,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对佛教推崇备至,一时之间佛教盛行.照理说在这种情形下只要是庙宇都该香火鼎盛、人潮汹涌才对,可静莲寺却是出奇地冷清,只偶尔才见有三三两两的香客来回走过,却不见任何的喧嚣。静莲寺始建于西晋,虽然也算是座规模不小的佛寺,但终因地理位置有些偏僻,所以人烟一向稀少,可祝英台却偏爱这里冷清无人的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