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了,就坐在桌前,桌上烹煮一壶茶。一见到他,她挽袖斟茶。
「终于回来了。」她神情冷漠,口气生疏。
雷魈道:「这座城,被圣主的士兵包围了。」
「哦?」凝烟执杓,挑去杯里茶叶渣。「他们是来抓我还是逮你?」
「你。」雷魈在她对面坐下。「他们不可能浪费兵力逮我。」
「雷魈——」凝烟啜了口茶,轻道:「你是在暗示,要是没你保护,我会被抓走喽?」
打雷魈进房,她就没拿正眼瞧他。口气冷淡,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教雷魈一颗心愈绷愈紧。
她在想什么?她心中是什么打算?她现在是怎么看他?她对他起疑了吧?她……还信赖他吗?
不知道,从她的眼角眉梢,她的口气,全测不到她的心绪——这才教雷魈更忐忑。不知道下刻她会如何,他又该怎么应对?
「凝烟,我在帮你。」他说,真的,一心一意帮着她。
「帮?」凝烟强忍愤怒,她清楚自己打不过雷魈,想见邵赐方,就不能因冲动而坏事。她按捺住火气,只慢条斯理问他:「好不容易我见到邵赐方,你却击昏我,把我关在这里,又让黑豹监视我。雷魈,你该有个很好的解释吧?」
「你不能见邵赐方。」他面色一沉。
凝烟眸色更冷,但声音轻柔。「为什么?」
「他是圣主身边的人。」
她心中一震,仍镇定道:「就算是圣主身边的人,又如何?我不在乎!」那与她的爱情无关。
「如果……他是帮圣主来跟你要还魂丹……」
「他想要,我就给。」
「还魂丹已不在你身上。」
凝烟冷笑。「是啊,被你的好兄弟夺走了。但假使邵赐方有需要,我会帮他从青罗刹手中夺回来。」
她就这么爱他?爱得死心塌地?
雷魈垂眸望着桌面,心直往下坠,感觉有点呼吸困难,像有块大石压得喘不过气。黑豹踱来,似察觉主人伤心,不停拿背磨赠主子的脚。
雷魈道:「为了他,你甘愿与魔罗教为敌?」她知不知道她有多傻?他替她不值,她却不知道。
「雷魈,说话要凭道理,你的好兄弟强夺我丹药,我现在就是要夺回又怎么?再说,这都只是你的揣测,邵赐方肯定是来找我的!」凝烟面色一凛,声音又冷又涩。「现在更教我困惑的是你,你知道邵赐方是圣主的人,你不说,反而带我往南边走。你一直在蒙我,是不是?」
「是。」他不想狡辩。
「你是故意不让我见邵赐方?」
雷魈沉默了,虽然,凝烟强抑愤怒,但黑豹已警觉到气氛诡异,它背毛竖起,对住凝烟,发出警告的呜声。
凝烟无视黑豹威胁,继续质问:「如果不是老天有眼,让我见到邵赐方,你打算把我带到哪?」她握紧手中茶杯,声音微颤着问:「你在打什么主意?」
「圣主身旁没个好人。」
「你们魔罗教才是好人?」她忍不住高声驳斥。
雷魈下颚绷紧,他也动怒了。为什么她一味相信邵赐方?
雷魈试图跟她解释。「圣主身旁有名鬼医,行事猥琐,专门使毒害人。邵赐方来到中原后就帮着鬼医栽植毒花,你甭再找他,他其实已经——」
「你真行!」凝烟昂头直视他,她眼中的鄙夷,像刀将他心剜碎。她咬牙怒道:「雷魈,你骗我就算了,现在事迹败露,就开始诋毁邵赐方?」她口气嫌恶,表情不屑。「我没想到你心思这么歹毒,你喜欢我,所以才阻拦我见邵赐方,是这样吧?你卑鄙,算我错信你!」
雷魈目光一凛,怒酝眉梢,怒气惊动背后歃刀,刀鞘轻颤,歃刀激动,它饿了很久,想念血的气味。
被凝烟误会,雷魈伤心愤恨,她嫌恶的口气,唤醒雷魈骨里的残暴性情,嫉妒更像地狱窜出的鬼爪,抓裂他的心。
他想念杀戮滋味,满腔怒火恨不得杀过瘾,这段时日因为爱情,被驯住的黑罗刹醒了,他就快疯狂,体内热血沸腾。
在她心里,负心的邵赐方神圣不可侵犯,而他雷魈是卑鄙小人——是这样?是这样吗?!
危险!
凝烟怔住了,眼看他背后刀鞘溢出白色光晕,听见歃刀冲撞着刀鞘发出剌耳铿声。刀鞘快管不住歃刀,雷魈眉目浮现杀气。
「你想杀我?!」她震怒,顿时真气急聚双掌,准备与他拚搏。
歃刀怦响,震得更厉害了,黑豹对住凝烟嘶吼,银牙迸射冷光。
雷魈低吼:「你愚蠢至极!」他痛心。
「看来……」凝烟起身,瞪视他,后退一步。「不杀你,我是走不了了。」
他缓缓拾起脸盯住她,黑眸闪着危险的光。她凛若冰霜地俯瞪他,水眸也绽着寒光。还没开打,凶恶的目光,已先一步寒透彼此。反目只在刹那,情谊转瞬破灭。
怒火冲天,杀气蒸腾,面对魔罗教最凶猛的黑罗刹,凝烟已有死的准备。
为了见邵赐方,哪怕要与雷魈决一死战,她也是走定了,谁都休想困住她!
雷魈黑眸暴红,起了杀意。烛火偏在这瞬燃尽,斗室骤暗、唰一声,沉铁出鞘,刀光一瞬,凝烟屏住呼吸——
利刃刺入胸膛,深埋肤里,先是一阵麻,跟着像火烧,然后才痛入骨髓,血急淌,湿了衣襟。
还是慢了,他没来得及出手伤她。确实,他是失了理智,歃刀出鞘的同时,凝烟也飞出利刃,豹儿护主,张牙就扑向她,歃刀骤然逆势,以刀背搠昏黑豹,它尖锐的爪,只来得及抓破凝烟衣袍。
他是没伤她分毫,可是,地上为什么有血?他怔望凝烟,见她眼色惶恐,他胸腔顿时剧痛,身子随即往后倒下,听见后脑撞击地面的闷响,抬手摸向胸口,那里插着匕首。
原来……流血的是自己。
他感觉胸膛湿了一大片,血不断涌出身体,伤处除了疼,还有着灼热感。
雷魈明白了,他苦笑,这匕首喂毒的。他竟败在一个女人手里?只因为爱上她的自己——软弱了。
视线开始模糊,鼻尖却嗅到熟悉的香,香味越来越近。
是凝烟,她走到他身边蹲下,手捧住他的脸。他眨眼,好象看见她眼眶底,有什么在闪烁,是泪吗?她会为他哭泣?
凝烟握住匕首,撤出他的身体。雷魈痛得面色惨白,冷汗沿额际淌落。
她俯望他,眼色很温柔,声音却又僵又涩。
「是你……逼我……」她哽咽了。他欺骗她,他对不起她,他自找的!但为什么她竟觉得万分难受?明明是他的错,地不必感到内疚。但为何,他望住她的眼神,好象受到了莫大伤害,无辜地让她揪心?这都是他的错,不是吗?那为什么他还拿那么无辜的眼色瞅她,好象在控诉她的无情。
一滴眼泪,滑落在雷魑的眼睫。他眨眼,原来是她的眼泪濡湿了他的眼睛,他闭上眼。为什么她要哭?该哭的是他吧?他感觉自己的气力正一点一滴消失,身体忽冷忽热。他从没像此刻,这么伤心无措。她不能明白他,她甚至诬蔑他的人格,说了好残酷的话,用冰冷的视线和言语杀他。
原来……心痛就是这种滋味。原来,孙无极当初的预言是真的。他早就说了,想活命就远离这女人,但是情难自禁,自己活该落得这下场。
他真的好气,恨不得杀了她。但是……现下,当她的眼泪一滴两滴地濡湿他的脸,他又软弱了。
他头好晕,思绪好乱,坠入黑暗前,还不忘挣扎着,向她说一句。「小心……邵赐方他……骗了……」雷魈失去意识,刀伤与剧毒侵蚀他的生命。
「对不起……」凝烟流泪。顾不得他,起身就走,掩上门,将他远远地摒弃在她的世界之外。她要寻邵赐方,雷魈的情意注定是辜负了。
凝烟下楼,推开客栈大门。屋檐悬挂的红灯笼,染亮了她的眼眉。
成功了,从雷魈身边逃走了——她捣住心口,它跳得好厉害。
她深吸口气,稳住心绪。现在该往哪走?从哪找起?
「凝烟。」有人喊她。
凝烟怔住,回望街旁,自暗处走出一名男子,他身上蓝衫随风飘动,望住她的眼色极温柔。
凝烟凛眸,喉咙一紧,泪如泉涌。「是你!」她扑向男子,男子张臂就抱住她。
「真是你!」真是他在抱着自己吗?凝烟喜极而泣。
邵赐方下颚抵着她的头,低道:「我们终于见面了。」
第四章
春飨客栈,兵士们各自都歇了,只剩几名士兵守在通往上房的楼梯口。
上房内,圆桌前,凝烟偎着邵赐方,听他诉说别后遭遇。
他语多无奈。「为了将梦想中的中原红牡丹引进大理。我与父亲盘缠用尽,差点客死异乡。幸得圣主身旁鬼医所救,他传授我新的栽花技术。为了报恩,我留宿京城,答应帮他大量培植夺魂花。」
「但我们的约定呢?你忘了?父王已经选定驸马,若不是我坚持要来中原一趟,乘机逃跑,我现在已经嫁人了。你没一封书信,连差人报个平安都没有,我连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重逢的滋味是甜蜜的,但一想到这些时日受的委屈,她怎能不怨?
邵赐方拍抚她的背脊,柔声低哄。「我没忘记跟你的约定啊,我也思念你,想得我快发狂了。但鬼医是我恩人,我答应的就要做到,我帮鬼医变种的夺魂花,只结花苞,不见花开。这次用了新的技术,待下次月圆,夺魂花可能就开了,等花一开,完成任务,我们立刻就走。」
「有这么简单?圣主想要我的还魂丹。」她想起雷魈说的话,不禁研究邵赐方的表情。
他听了,神色自若。「这事我也听说了,唉,真不知道圣主从哪打听来,说是还魂丹能救他的女儿。」
「不是你告诉他的吗?」
邵赐方惊愕,旋即愤怒。「你想我会害你吗?!我一听说圣主派人抓你,我担心得都快疯了,托鬼医求圣主不要伤你,又自愿风尘仆仆来寻找你,就怕你出事。圣主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要不先前你去圣朝作客,他大可强夺还魂丹。」
凝烟反问一句。「是,既然你都知道,当时为什么不出面见我?让我一个人流落江湖,就为着寻你?」
「你误会我了。」邵赐方显得很难过。「当时我人不在圣城,我与鬼医上山巡视花卉。待我下山,听说了这事,真急煞我也。我一面请圣主别为难你,一面四处找你。可恨沿路总有魔罗教的人从中阻扰,不让我们相会。」
方才乍见故人,欣喜若狂。现下冷静了,凝烟便细细掂量他的话。
确实,一开始圣主派了士兵追缉她,后来渐渐不再有圣主的人追来,直到现在,遇见邵赐方。
「那么?我应该交出还魂丹吗?」分开久了,她对他难免失去了信心。她测试他的反应。
邵赐方答得干脆。「这事我管定了,我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给不给丹药你自己作主,圣王还寄望我帮他栽植夺魂花,你放心,圣主亲自承诺了,他绝不会勉强你。」
「他那么好说话?」凝烟肚里寻思道——如果邵赐方为了丹药才找她,那他注定要失望了,丹药早给孙无极偷去了。但假若圣王真信守承诺,那么为了做面子给邵赐方,她或许也是可以想个计策,把夺魂丹偷回来。
凝烟斟酌着,邵赐方又说——
「凝烟,我一直派人找你,可一再受魔罗教拦阻,他们都说你……」邵赐方顿了顿。
凝烟抬头,催促地问:「说我如何?」
「魔罗教的人都说……说你是黑罗刹的女人,要我们不准再骚扰你。」
「胡扯!」她坐直身子,气红眼睛。「那个雷魈带我到处瞎走,说要带我见你,结果却……可恶,不过他也吃了苦头。」青铜匕首喂了毒,只有大理王族的人才有解药,毒性不强,却会让伤口不能愈合,十日内没得解药必血尽而死。
想着想着,凝烟恍惚了。
当时她急着走,顾不得他的伤势。现在想来,她不禁困惑。那时歃刀分明出鞘,为什么他没伤她,反而击昏豹儿?难道,他怕豹儿见她伤了主子会不放过她?难道,雷魈是为了能让她平安离开,才会……即使他捱她一刀,命危之际他想的仍是她的安危?
凝烟蓦地收紧双手,一阵心酸,随即告诉自己,不!自己绝不能心软。他活该,他自找的,他就算是死了……他会死吗?这一想,凝烟心悸,冷汗涔涔。忽然她全无心情享受跟邵赐方重逢的喜悦了,突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雷魈。
没有解药,他就算醒了,又能捱多久?即便他身强体健,但伤口久不能愈,怕也难逃一死吧?天!凝烟猝然背脊凉透,她害死他了。直到这刹,她才真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无法冷静,整个人惶惶千安,雷魈再有千般不是,也不曾伤她分毫。甚至,对她是温柔的,曾陪她烤茶,曾因她思念故乡,便逮了大厨做一桌大理菜。
仔细想想,他如果真要对她使强,是有机会得逞的,譬如强掳她回寨,譬如关住她……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骗住她,山水游遍。
其实,他不算是坏人。真害死他了?!凝烟焦虑起来,她想着雷魈,没专心听邵赐方说话了。
邵赐方在她耳边低哄。「魔罗教跟圣主的恩怨不关我们的事,明早赶回圣城,你安心住下,等我完成任务,我们就远走江湖,过我们恩爱的日子……」
我不想他死!凝烟焦虑。那时他帮她赎回衣物,他在盐梅上雕了花儿,她老是说话,他总是静静聆听,沉默地陪着她吃饭饮酒。
雷魈……凝烟蓦地红住眼眶,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打断邵赐方的话。
「你说的对,圣主与魔罗教的恩怨不关我们的事。」她将解药交给邵赐方,向他交代。「先前黑罗刹雷魈被我所伤,这是解药,你立刻派人前往如意客栈左字上房,在他伤处敷药,稍作包扎。他身受重伤,现下伤不了人。」
「黑罗刹?!」邵赐方诧道。「这厮性情凶残,杀人无数,你还救他?」
「他也不算太坏,他只是……我……」凝烟一脸为难。
邵赐方顺她的意道:「罢了,我也不喜见人伤亡。放心,我即刻差人去办!」他取了药粉,走出房外,来到玄关处,向守夜的士兵吩咐:「将这包药粉拿去扔掉。」
「是。」士兵听令,拿去扔了。
邵赐方踅返房内,朝凝烟笑道:「放心,已经叫人去办了。」
凝烟宽心了,走至窗前,推窗,望着蓝紫色天空,又低望着黝暗长街,整个世界像都睡了。
「我好象在作梦……」她十分感慨,回身望他。「真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