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仙嫴这辈子最感到遗憾的事,便是她有一个全世界最不知人世险恶兼不切实际兼天真烂漫得不可救药的妈妈。
「仙嫴,你东西到底带好了没?」母亲大人姚美如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是艾仙嫴爱挑剔,瞧瞧母亲大人穿的那是什么裙子?穿着闪亮得足以让人扭到眼睛的红色皮裙也就算了,裙摆偏得加上一整圈条状的流苏,真的……好像「花枝」,红色的花枝。
「快~~好~~了~~」她绝对不是故意将尾音拉得那么长,实在是她对目前所面临的「局势」感到欲振乏力。
「随便带几样就好,其他的等我们到了新家再买。」戴上耳环,姚美如盯着镜面,所有目光全集中在耳垂上晃动的水钻耳环,半点注意力都没分给她。
艾仙嫴深吸口气凝在胸口,藉以平抚心头的无力,然后才缓缓地吐出那口闷气。「知、道、了、啦!」
有谁像她这么无辜呢?好好一个除夕,她们竟然要搬家!?
是房东赶人吗?不,这房子是她那无缘的老爸留下来的,所以她们正是房东本家。
那么,是换屋好住得更大更舒适吗?也不。自从老爸在她还没出世前就挂了之后,在她真正懂事以来,家里所有的开销全都归她管理,因为老妈只会「败家」;她们至今没「家徒四壁」已是万幸,哪有多出来的钱买其他的房子?所以换屋是幻想,天大的幻想。
那么,她们为什么非得在除夕这个对中国人而言,尊贵得令人发指的日子搬家呢?
理由只有一个,老妈终于在四十五岁的「高龄」,找到她人生的第二春——老爱送人CD的宋希墑「老先生」(他开的正好是影音光碟出租店,名副其实!)。
其实也不能说宋伯伯有多老啦,不过是稍长老妈一轮,但也已经五十七岁了欵,对她这个二十三岁正值青春的女孩子来说,算是够老的了。
「噢,仙嫴,你都不晓得我有多快乐。从今晚开始,我就可以跟我的宋仔,从此过着幸福快乐、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我好快乐啊,真是快乐得不得了~~」完全沉溺在幸福幻想里的姚美如,全然没注意到女儿的过度安静,最后甚至快乐得唱起歌来。
艾仙嫴叹息复叹息,低落的心情随着母亲大人那五音不全的「杂音」更形阴森,简直只能用「无限凄凉」来哀悼——
一个做人家娘亲的女人,在亲生女儿面前大发花痴,这还像话吗?她好想将这天真得不可救药的老妈「登报作废」……如果社会大众允许的话。
「妈,我知道你很快乐,但你确定我非得跟你一起搬过去吗?」
其实对一个守寡多年、长得风韵犹存的女人来说,寻找第二春并不为过,甚至连她都很赞同,可是——她和宋伯伯竟然下结婚欵!他们说什么「恋爱是人生最美丽的阶段,不需要多张纸来破坏」……天呐!这到底是什么理论?这两个人也未免开放得太过火了吧!?
她永远搞不懂老妈那颗浪漫脑袋的构造,即使她是她脐带相连的亲生女儿。
姚美女小嘴微噘,回答得天公地道。「你是我女儿,我走到哪里,你自然得跟到哪儿啊!」
「是、是喔?」说得她像条狗似的。无力地垂下肩,艾仙嫴看起来好不无辜。「我不想成为你的拖油瓶。」早已成年的拖油瓶?真是够了!
「咦?」姚美女的长睫扬啊扬的,完全不知道女儿心里的哀愁。「仙嫴,你不用担心被排挤,宋仔他们家全是男孩,他哈个女儿哈得要死,不会眼睁睁看你被他儿子欺负的啦!」
她就是担心这个!不提被不被欺负的问题,光提那家子全是男人就够了,单单这一点就足以令她失控尖叫!
男人多臭啊!?衣服、袜子乱丢不打紧,高兴或不高兴都要来句粗话,偶尔还没水准地吐口痰……天,这全都是她公司里那些「运将」灌输给她的「既定概念」。
她在计程车的无线电台当总机,还奸她的班只上到前天为止,从明年度要开始找新工作了,因为她再也受不了那些粗鲁到爆的运将先生!
不过现在不是烦恼工作问题的时候,所谓「工作摆一边,家事摆中间」,她可以先行幻想宋家的男人,未必个个都像公司里的鲁男子那般令人反感,但是除了那些男人「可能会有」的坏习惯之外,她跟着老妈进了宋家还有个更大的问题。
她该用什么立场来自我定位呢?
老妈跟宋伯伯不结婚,那么她就不能和那些宋家的臭男生成为兄妹、姊弟,万一他们将她当成台佣来使唤——反正厶ㄨㄥ上都是他们「宋」家在「爽」,她算哪根葱啊!?
她一点都不想成为台湾版的「仙度拉」!
「我、我想,我还是自己住在这里好了。」好歹这里是自家的房子,她一个人住起来还自在、快乐些。
「不行!」姚美如想都不想就否决了。「我已经把这里租出去了,你要是留下来,人家会要求退租欵!」她尖嚷道。
艾仙嫴快昏了。原以为老妈会说出何种感人的理由,没想到……她比租金还不如!
「而且你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我,我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丢下?」姚美如轻轻低泣起来,顿时让艾仙嫴有点感动,微微红了眼眶。
「妈……」好感动,老妈从来没向她说过这么「恶心」的话。
「你想想,如果我到宋仔家过得幸福快乐,却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孤苦无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心的……」她吸吸鼻子,长篇大论之后的论调,却让艾仙嫴绝望到瘫平在地板上。「万一传了出去,我这张美美的脸要摆到哪里去啊~~」
噢!有这种老妈,她不再感到遗憾了,因为遗憾已经升华成悲惨,这是她这辈子最悲惨的事啦!
第一章
当仙姑遇上罗汉,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啊——」凄厉的哀嚎在宋家客厅突然响起,差点害人误会宋家在这个大伙儿认定绝佳的团圆日子,发生了什么惨无人道的悲剧。「卑鄙!又是让你截走!真该死!」艾仙嫴忿忿不平地低咒着。
她好无奈啊!
随着老妈一到宋家,前脚才踩进人家家门,马上被等三缺一等得不耐烦的男人们给逮到「贴角」;因为老妈不会打麻将,宋伯伯则是被老妈规定不能打麻将,所以只好由她代母出征,准备代表女方给男方一个下马威。
料不到技不如人,几圈下来,艾仙嫴老是被坐在左手边的上家拦胡,直教她心火上升,忍不住藉着低声咒骂来泄愤。
就算他长得挺帅又怎么样?半点都不懂得礼让女士,风度零蛋!呿!
「是你技不如人,怎能怪我卑鄙?」坐在她左手边的男人挑高眉毛,嘴角咬着一根牙签,吊儿郎当地推动眼前桌面上的小方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女人讲话那~~么粗鲁,当心嫁不出去!」
咻——咚!一箭穿心!而且还是「近距离」射击,一箭毙命!
「我嫁不嫁人关你屁事!」艾仙嫴再也顾不了维持那不能拿来当饭吃的淑女气质,小脸胀得火红地尖锐反击。「宋锣翰,你不讲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没错,宋锣翰,她老妈「老情夫」宋希墑先生的长子,嘴巴臭得像刚由垃圾堆里捞出来的臭馊水,惨不忍睹!
「呵呵~~」宋希墑站在艾仙嫴身后,笑呵呵地完全赞同。「仙嫴说的对,我也觉得锣翰的口才不好,难怪会被女朋友给甩了。」哪像他啊,老当益壮,终将美美的姚美女拐到手。
宋锣翰堆叠小方块的双手顿了下,狼狈地狠瞪父亲一眼,引得艾仙嫴小人得志地直发笑;其他人可没敢笑得那么明目张胆,个个低着头闷声笑着,手上的动作却不曾稍停。
「原来是让女朋友给甩了,难怪火气那么大。」艾仙嫴忍不住噱笑道。
宋锣翰懒得搭理她,丢出一个小方块。「白皮。」
「打得好。」艾仙嫴可乐了,乐得在口头上占点小优势。「这张白皮打得好,被女朋友甩了,难怪脸色发白嘛,真是『相得益彰』!」然后丢出一支废牌,红中。
「碰!」宋锣翰回头碰她一对红中,挑眉咧嘴笑道:「很抱歉,不巧小生正好是当『红』炸子鸡,不怕交不到新的女朋友。」
「不过碰个红中对,你也能『转』得这么夸张?未免太大言不惭了吧!?」睐了他一眼,艾仙嫴有丝懊恼。
本来嘛!只要手上有两支红中对,不管是谁,都可以碰红中的啊!这就是方城之战的基本规则。
「专心打你的牌吧!省得被人拦胡还没修养地骂人卑鄙。」宋锣翰没好气地说了句,藉机堵住她的嘴。
其实也难怪她呕,一个晚上被他拦胡至今,少说也有五次,整晚的牌势被他的拦截搞得七零八落,难怪她会像刺蝟一样乱刺人!
「你……」艾仙嫴气昏了,差点没翻桌。「你才大我几岁?少倚老卖老、拐着弯损人。」所以她最讨厌男生了!
「不多,不过大你四岁而已。」宋锣翰挑起眉,陡地咧开嘴笑,唯恐世界不乱地加油添醋。「在场还有两位比我老的先生小姐,我怎敢『倚老卖老』?」
哇咧!眼尖地发现姚美如和宋希墑两人的嘴角皆往下掉,艾仙嫴好想哭喔!
「这是我跟你的恩怨,不要拖没打牌的人下水!」她恼了,牌连看都没看就乱打。「四条!」
「碰!」宋锣翰可乐了,他正好有很多对子不晓得该怎么拆好,正巧她卯起来乱打,他就捡个便宜,随便乱给她碰。「这么生都敢打?难怪被人拦胡。」
咻——没有「咚」,因为那支箭直接穿刺过她的心脏,无情地凌空飞走了。
「你管我打什么牌?你碰你的吧你!六饼!」
「来来来,哥哥再碰一对……就叫你别乱打,你是听不懂是不是?」
「给你碰还那么多废话?六饼还碰!那是留给人吃的你懂不懂!?」
「懂,怎么不懂?乖喔,当心我『碰阿财胡阿财』,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哟!」
「你可下可以闭嘴?没见过像你这么大嘴巴的男人!」
「男人嘴大吃四方,你还小,不会懂的啦!」
只见「仙姑」和「罗汉」,一个丢牌,另一个就碰,其他两家根本连摸牌的机会都没有,还得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俩斗嘴,二男宋锣志和三男宋锣升苦着脸,却没敢插入他们的战争之中,哀怨地直瞟着在场的两位长辈。
姚美女额角冒汗、美眸微眯,嘴角挂着一派优雅的上扬弧度,轻轻甩手肘撞了撞宋希墑的手臂,示意他「主持公道」。
「呃……」
宋希墑才发了个音,正吵得不亦乐乎的一男一女不约而同地同时转头卯起来瞪他,瞪得他话全往肚里缩,一张脸像抹了苦茶油般,传出阵阵苦味。
「那个……『岁』就让你们年轻人去『守』,我和你们阿姨去休息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再顾不得身为长辈的尊严,拉着姚美如脚底抹油——溜!
保命要紧啊!
* * *
结果这一战,由「喜气洋洋」的除夕夜战到隔天的大年初一 ,到凌晨五点时分,一桌子人几乎全挂了,连互相道句「恭喜」或「新年快乐」的力气都没有,草草地将麻将丢弃在桌上,各自回到房间补眠。
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艾仙嫴全身慵懒地由床上爬坐起来,一时还不适应自己的新房间,瞪着天花板有丝怔忡。
对喔,她现在是「寄人篱下」,怎好意思给人家睡得这么晚咧?
正觉得肚子有点饿,起床准备到厨房找东西吃,结果门这么一拉,咚咚咚……似乎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开门,三个大男人临时煞不住脚,全在她房门口叠成一团。
「该死的女人!」宋锣翰边以不雅的姿势往前跌,边用咆哮的音量吼道。「你哪时候不开门,偏找这个……啊~~」
「我怎么知道你们会往我的房间冲过来?」艾仙嫴眼尖,早跳到一边以臂环胸,微眯起眼瞪着那堆「人肉沙包」。「请问三位先生,谁可以解释一下现在的状况 ?」
宋锣升被压在最下面,无辜地摇着手上的纸张,跟举白旗投降没两样;这可怪不得他,同时被两个高头大马的哥哥压在最底层,他感觉自己快窒息了。
「喂!」眼睁睁地看着艾仙嫴抽走小弟手上的纸,被压在中间的宋锣翰抢夺不及,伸直的臂嘲讽似地顿在半空中。「该死的宋锣志,你不会快点滚呐!?」
「好嘛~~」宋锣志委屈地应了声,乖乖地踩着他的屁股起身站到一边。
艾仙嫴可没空搭理他们兄弟的「阋墙」,将纸条上的字看个清楚,每看一句,她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纸条上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儿子们和亲爱的仙嫴:
正值喜庆的新春假期,我们决定到各地去散心,顺便度过属于我们的第一个蜜月,所以家里就麻烦你们照顾了,千万别让我们家被坏人扛走。
PS:出租店里的生意就让你们几个轮着照顾,为了服务我们的顾客,春节本店照常营业。
老爸&阿姨美如 留
艾仙嫴不敢置信地瞪着那张恍若会咬人的留言,感觉心脏一阵凝窒;那些留言已经够令人憎恨的了,没想到她那天真到不行的老妈,竟然还在署名处留下一个红艳艳的唇印,差点没让她丢脸丢到太平洋!
老天!她以为宋家的儿子都还小得在喝奶吗?他们都成年了,她居然还来这一套!?
「给我啦!」宋锣翰好不容易挣脱窘境,头一件事便是抢过艾仙嫴手上的纸条。「什么嘛!那两个人真是太过分了!」
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艾仙嫴可不爽自己的老妈被扯进去。
「你干么把我妈扯进去?」老妈的个性她最清楚,可受不了归受不了,她却无法容许有人对母亲不敬,即使是背后说坏话都下行!
宋锣翰顿了下,忍不住翻了记白眼。「拜托!他们两个是一起行动的欵,过分当然两个人都有份!」
开什么玩笑?从来家里的活动都是她一人提议,老妈附议,她哪有那个脑子会建议宋伯伯去度蜜月?「我妈那个人最没主见了,八成是宋伯伯将她拐走!」
「欵?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宋锣翰也是站在宋家的大家长那边,自然听不得她将罪过全推给自家老爸。「想我老爸『守身如玉』将近二十年,要不是姚阿姨挑动他『一湖死水』,他怎会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
「国文程度差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什么『一湖死水』还『伤风败俗』?我妈只是想要有个伴而已!」连这么简单的句子都表达得不轮转,真不晓得他怎能活到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