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环顾四周,陶之毓并没有发现柳荷醇的身影。「陶伯母呢?她不在吗?」他佯装不经意地问起。
「哎,别提了。」挥了挥手,郎京生总算看清那女人的本性。「自从财务出现问题之后,那女人跟我大吵了一架,趁我不在的当口,把家里一些值钱的家当全搬走了,我这回可真是栽在她手里了!」
看来的确如此,因为偌大的郎宅,如今只见他一个僵傧老人的身影,连个佣人或家仆都不见踪影,不难想象人类的现实。
「郎伯伯,这里所有的佣人都遗散了吗?」他再问,逐渐切入重点。
郎京生重重地叹了口气。「人情冷暖吶!以前大家对我是必恭必敬,一旦发现事情发展超出他们的想象,一个逃得比一个还快,哪还有人愿意留下来陪我这个老人?」
「你可以叫月眉回来陪你啊。」他实在不太忍心见郎京生如此颓丧,便作此提议。
「那丫头……」原想说些什么的郎京生,陡地察觉不对劲的地方,他猛地扯住陶之毓的领口,语气随之激动起来。「你怎么知道月眉没住在家里?你遇过她吗?」
轻轻扳开郎京生的箝制,陶之毓不疾不徐地表示。「月眉现在住在我那里。」
接下来,他把自己和郎月眉之所以同住的理由约略述了一下,却小心地避开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那是属于他们小俩口的私事,不需要让长辈们操心。
「是喔。」郎京生松了口气,不知怎的,他并不认为陶之毓会对他说谎,或许是因为他眼里的真诚吧,郎京生当真深信不疑。「那就好,那就好……」
「郎伯伯,你可知道郎伯母曾利用有你签章的空白支票,到银行里提领大笔巨款的事吗?」交代完郎月眉的行踪,再来就是为郎京生找到脱罪的证据。
「你说什么?」郎京生楞住了,他一向将自己的私章和支票本摆放在保险柜里,从没想过保险柜也会凸槌。
「我请朋友大致调查了一下,发现最近至少有三笔钜额的款项被提走。」翻出牛皮纸袋里的资料,陶之毓一一指给郎京生看个明白。「由于有你私人的签章,加上郎伯母的身分特殊,因此银行人员并没有向你查证,便让她私下领走了。」
郎京生看清楚柳荷醇提领的金额和时间之后如遭雷击。他几乎从不曾怀疑过柳荷醇的异心,没想到那女人心如蛇蝎,当真做出为害亲夫的缺德事,直敦郎京生不甚唏嘘。
「我没想到她的心眼那么重……」郎京生像被抽光了全身的精力一般,瞬时像苍老了二十岁。
陶之毓摇了摇头,很能体会他的无力感。「恐怕还有些事,是你一直被蒙在鼓里的。」
由于上回郎月眉曾不小心目睹柳荷醇和司机阿忠,状似亲昵地搂搂抱抱,所以他特地交代调查的朋友注意一下阿忠这个人,这才发现他在外债台高筑、风评极差,是个很麻烦的坏记录份子。
郎京生的声音都要发抖了。「你还知道些什么?」原来他不知道的事情这么多!
陶之毓深吸口气,仔细观察他脸上紧绷的神色;再拗下过老人家哀求的眼光,他终于心软地抽出证明柳荷醇不忠的证据。
「我想,你看过这些照片之后就会明白。」
第八章
杵在医院大门口的郎月眉不再前进,固执的小脸上有太多复杂的情绪;烦恼、紊乱已不足以概括她所有的心情,更多的是心慌。
「你站在门口干么?走啊!」停好车的陶之毓由身后推了推她,示意她往医院里走去。
自动门一开,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鼻而来,他体贴地为她准备了口罩,以防任何可能的传染疾病。
呆滞地让他拉着手往电梯前进,密闭的空间使她的心情更为沉闷;她很清楚自己正一步步接近郎京生的病房,一颗心脏也因此而没来由地忐忑乱跳。
出了电梯后转个弯,便直对着郎京生的专属病房。「来。」感觉她的手不安地颤抖了一下,他温柔地握紧她,给予她精神上的力量,半施压地将她带往病房。
就在距离病房门口三五步的距离,她却步了──她凝住脚尖不肯再向前迈进。
「小眉?」他明白她一向多愁善感,或许与郎京生保持距离太久,一旦遇上这么敏感的时刻,她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咬咬下唇,她的脸色苍白得几乎融入医院雪白的墙面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他的心脏根本不曾有过问题,怎会突然就住进医院?」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怎么都到这时候了,她还在疑神疑鬼?「跳票事件给他的压力很大,加上我让他看了柳荷醇和阿忠的照片,可能是一时刺激过大,才会造成心脏的无力负荷。」哎,他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
他当时也快吓死了,因为他差点成了间接杀害未来岳父的凶手,如果真不幸变成那样,这个老婆铁定是娶不成了;还好老天长眼,只是让岳父大人受了点惊吓,才不致拆散他们这对苦命鸳鸯。
深蹙秀眉,她似乎感觉左胸腔里微微抽痛,那令她更为却步。「我不想进去了。」
「妳害怕?」定定地盯着她,他总是知道如何让她投降。
猛地抬起头瞪他,美眸里有股明显的狼狈。「笑话,我为什么要害怕?你搞清楚,是他对不起我,不是我对不起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敢进去见他?」戳破她自我架构的安全防护,蓄意让她看清现实。
深吸口气,明明知道他用的就是那一套,但她还是受不了他的激将法。
「够了,我没什么不敢的,开门。」她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王发号施令。
陶之毓没让她失望,乖乖地扮演着门房的工作,将病房门轻轻推开,然后温柔地将她踟蹰的身影推了进去,再缓缓关上房门,在门外露出微微笑意。
里头那对父女疏离太久,他们需要的是绝对的独处和剖心;而他这个将来的「外戚」就哪边凉快闪哪边去,只要等待女王下令,他再乖乖地跟上便行。
雪白的墙面、惨白的面容,郎月眉不敢相信此刻躺在纯白色床铺里的,曾是那再意气风发不过的郎京生。
许是察觉到细微的脚步声,半睡半醒中的郎京生微微睁开老眼,很快地发现站在房门口的郎月眉,他喜悦地扬起笑纹,以为自己仍在梦境。
「月眉,是你吗?」他问得有丝胆怯,仿佛站在眼前的是凶狠的债主,而不是他心爱的女儿。「我很高兴你肯来看我,即使是在梦里,我也没有遗憾了。」
郎月眉狠震了一下,霍地明白他将现实和梦境全数混淆。
「来。」他伸出颤巍巍的手,白胖的脸颊削瘦得凸出颧骨,连手臂都细了好几吋,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力量。「让爸爸看看你,好不好?」
她感觉眼眶热了、湿了,抵不过亲情的呼唤,她情难自己地往病床靠近。
轻轻握住她的小手,郎京生满足地轻叹了声。「这个梦真是太美好了,我甚至记不起来,你上次肯让我牵你的手是在什么时候?」
郎月眉的情绪崩溃了。
记忆所及,郎京生的手应该是厚实而肥软的,如今握住她手的大掌完全不复当年的记忆;那是一双摸起来感觉虚软微颤的手,甚至可以明显看见浮现在表皮上跃动的青筋。
那不是她爸爸的手,她爸爸的手不该是这样的!
「月眉,你怎么哭了?」眼见她脸上的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又一滴地滴落在白色的床单和他们交握的手掌之间,郎京生有些慌,也不太明白为何这个梦境的感觉会如此真实,真实得令他可以感受到她泪滴的温度?
摇头再摇头,她说不出半句话,所有的话语全梗在喉管挤不出口,她只能尽情地宣泄长久以来不断积压、被忽略的苦闷。
浅浅地叹了口气,郎京生感觉自己的鼻头也酸了。「都是爸爸不好,以为那个坏女人可以把你当成亲生女儿好好对待,没想到到后来,连爸爸的公司也栽在她手上,真是最毒妇人心吶!」
这件事郎月眉先前已经听陶之毓约略地提过,但她并没有钻研细节,却没想到事实的真相竟会击垮她心目中永远的巨人,将他搞得现在这般狼狈。
「法院已经在通缉他们了。」不只柳荷醇,还包括司机阿忠。「或许你该庆幸她没有为你生下一儿半女,不然你失去的恐怕不止这些。」她哽咽地安慰着,只是太不习惯这种亲情的交流,她的语气显得十分疏离。
面对她恍似调侃的揶揄,郎京生只能苦笑以对。「我失去的还不够多吗?钱不是问题,没了可以再赚,可是你呢?她把我一个好好的女儿给逼走了,她该拿什么来还给我?」
「她没有逼走我,是我自己不想待在家里。」郎月眉不想牵连怪罪别人,即使那女人真的很坏,但这是她自己所作的决定,理当由她自己承担。
郎京生的眉蹙了起来,脸上满布岁月的刻痕。「为什么?你真有这么恨我?」
「说『恨』,未免太沉重了,我并不恨你。」如果非要说个清楚,或许只是「埋怨」二字吧?
其实有时候她也搞不懂自己在乎的是什么?因为他的爱被其他女人抢走,对身为女儿的她过于忽略吗?其实除了那个女人之外,瓜分他注意力的还有他那庞大的事业。
多少人在他的工厂里做事,多少人靠着他的能力吃饭?如果她硬要他舍弃所有专注于她一人,恐怕她也受不了吧?太过沉重的关爱也是导致心理不平衡的开端,没有人可以预测那会是怎么样的未来。
以前念书时,很多同学也曾表示羡慕她那般地自由,但又有谁可以理解,那种形同被放逐的无依感是多么可怕?
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过与不及都不是好事,她实在不应该继续苛求于他。
闻言,郎京生昏黄的老眼注入一股企盼,蠕动着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似乎不晓得该如何启齿才好。
「你想说什么?」父女连心,她察觉他可能有所需要,不觉流露出关怀的本性。「渴了吗?还是想吃点水果?」
「不。」闭上眼,他感到些微疲累,这是他最近经常犯的毛病,却没想到连梦里也会这样。「我很高兴听你说不恨我,这让我对你的歉疚感减轻许多。」
「这是你的选择,不需要对我感到歉疚。」自己的人生由自己负责,她当时也只是个受牵累却无反抗能力的孩子;如果她有选择权力,或许她受的伤就不会这样深刻,也不至于和他疏离至此了。
疲惫地凝视着她,郎京生的老眼微红。「我一直认为你是恨我的,如果你不恨我,不会十几年下来都不再叫我一声『爸爸』。」
那对一个父亲而言会是个多大的折磨?天知道他多么渴望亲近她、抱抱她、能与她如同朋友一般聊天说地?不管是有没有意义的话题,他都甘之如饴。
只是自从娶了柳荷醇之后,他也同时失去这项权利。
郎月眉微颤了一下,不意他会提及这个话题。「我以为……我以为你不在意……」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郎京生脸色一变、眉心一蹙,倏地心脏一阵凝缩,冷汗隐隐由鬓角冒出。「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啊!」
郎月眉很快便发现他的脸色不对,一时间跟着慌乱了起来。「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医生?」
「不。」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但他的话还没说完,他不要由梦里醒来。「如果死神要来、带我走,我没有任何、怨言,只要你……」
「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她歇斯底里起来,没有气力面对这种惊恐。
「让我说完……」用力地吸气、吐气,他感到脑中一片昏眩。「你再……叫我一声『爸爸』,好吗?」
郎月眉踉跄地退了一步,她的眼红了,心跳几乎停止;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他的要求,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理他的突发状况,她整个人都慌了,仿佛听见死神悄悄逼近的催命声。
郎京生眼前一黑,他等不下去了,再也等不到她是否考虑好重新接受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控制不住地,他晕过去了。
「不……不!爸……救、救命……谁来救救他?!」
很幸运的,郎京生再次逃过一劫,不知道该说他当真福大命大,还是该说他命不该绝,就在他心脏病发的当口,在医院外闲晃的陶之毓算算时间,病房里那两父女也该将话谈开了,于是他便缓步返回病房外的走廊,等待他的女王「召唤」。
正想一屁股坐到长廊外的长椅上等待时,没想到郎月眉的尖叫声便立刻由病房内传了出来,差点没让他三魂掉了七魄,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滚」进病房。
故事总是这样发展的,男人挽回了女人病危的父亲,理论上该是头上浮现出救世主的光环,然后得到女人感激的拥抱──
但很可惜,事实与理论永远没有相符的一天。
她在躲他!
从那天开始,她仿佛将他当成隐形人一般视而不见,那让他胸口郁结、积闷成疾,几乎忘了嘴角还有上扬的功能。
幽幽地叹了口气,他实在搞不懂他的小眉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阿毓,医生有没有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郎京生最近气色恢复不少,因为郎月眉贴心的照顾,还有规律到不行的医院生活,教他不想好都难。
「嗯?你想出院啦?那我待会儿去问问看。」在郎月眉有事情要处理而不方便过来的时候,往往他就成了临时看护工的不二人选。
瞧他长吁短叹的模样,郎京生忍不住想发笑。
这小子,看来被他的女儿整得很惨吶!
「咳!」清清喉咙,将陶之毓的注意力由窗外的夕阳里拉了回来,基于爱女心切,他觉得有必要在私下和这小子达成某些「协议」。「你,喜欢我们家月眉?」
陶之毓楞了一下,突如其来的问号恍似利箭般穿心而过,令他微感尴尬和羞赧,颧骨不由自主地泛起潮红。
郎京生面对他的反应哭笑下得。「欸,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吧?!」这傻小子,还挺诚实的嘛!
「哎~~」深深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好象怨夫喔!「重点是,她老是对我若即若离的……不怕你笑话,她高兴的时候就哄哄我,不高兴就把我踢得老远,我都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