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她一路上想了十几种借口,现在竟然连一个都说不出来,她实在不是个说谎的料。
她真的说不出自己非常不想来的实话。
"真奇怪,都七年过去了,你的个子怎么还是这么小呀?你回台湾是没吃过东西吗?"他不解的问。她简直就是托尔金笔下的哈比人嘛!
说到个子,都侬不服输的个性又冒出来了。她的个子虽然小,但志气可不小。
"你自己长得高就说人家矮呀?"她有点不高兴。"在台湾,像我这种身高是正常的,不用担心会撞到门框!"撇撇嘴,她看着他手里与肩上的行李。"要不要我帮你拿?"
蓝柏摇摇头,"不用了,我怕行李会压伤你。"
骂人不带个脏字,他跟以前仍然没两样!都侬忍住气。
"那走吧。"她冷冷的说,昂首阔步的走在前头。
他神态轻松又沉稳的走在她身旁,这又让她不服气了,她的速度已经比平常快两倍了,他怎么还跟得上她?腿长腿短真有那么大的差距?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他突然问。
都侬停下脚步,讶异的看着他,对他用近似于关心的语气问候自己有些不太适应,她的记忆里全是他的苛刻。
"很好,至少不用担心会被人欺负,或半夜被强吻。"她毫不客气的说完,然后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她明白表示自己并没有忘记当年的事。
"那是年少无知,"蓝柏说,语气里有种淡淡的遗憾。"看来你是不欢迎我,没关系,你不用理会你哥说过什么,在台湾的这段日子,我能够处理自己的事,你不需要勉强自己。"
她再度停下脚步盯着他瞧。
以前她也遭遇过类似的情形;他告诉她,她所饲养的那只已经失踪一个礼拜的小兔子在树林里找到了,可是已经被野狗咬死了,当时他的表情就跟现在一样严肃,让她不疑有他的摸黑哭着跑进树林里,结果被等在树林里扮鬼吓她的小孩子给当场吓昏!
虽然隔天他就将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放到她怀里了,但那可怕的经验已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添上阴影。
现在她怀疑这是个陷阱也不为过吧。
"不行,台湾是以中文为主,不是英文,你住到外面去,出了事怎么办?而且我答应我哥要照顾你,你还是跟我住在一起我比较放心。"她伸手招来一辆计程车。
他不懂中文,待在人人都讲中文与台语的环境里,要是出了事怎么办?生病怎么办?被骗怎么办?而且她不想让他的诡计得逞。
没想到在车上,蓝柏一路使用流利的中文与司机交谈,司机似乎也惊讶于一个老外的中文能如此溜,兴致勃勃的与他沿途哈啦,美好的气氛让都侬连一句话都插不上,他甚至指示司机如何开车到她家,熟悉得就好像是他自己的家一样。
不知是他的魅力太大,还是司机对他的印象实在太好,在这么不景气的时候,司机竟然还大方的将车资给打了八折。
"我不知道你会说中文,还说得那么好?"她拿出钥匙打开门。"是跟我哥学的吗?"她边拉开门边抬头问蓝柏。"还有,你怎么会知道我家?我哥逼你记的吗?"担心她不去接他才想出来的硬招?
蓝柏没有回答她,只是定定的看着屋子里头。
都侬朝他的目光望去,惊讶的张大嘴巴。
"周必楚!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她走过去,看着餐桌上极丰盛,还冒着热气的八菜一汤。
周必楚没理她,解下围裙后笑容满面的走向蓝柏,同时释放着一种只有同性才嗅得出来的占有欲。
他热忱的握住他的手。
"你好,我是都侬的老朋友,叫周必楚,你叫我必楚就行。"他操着流利的英文自我介绍着。
都侬连忙走过来,将他拉到一旁。
"你在干什么呀?竟然跑到我家来!"她压低声音,生气的说。"你怎么进来的?"她记得并没有拿钥匙给他。
周必楚的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都侬,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既然如此,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他说,正面回避掉她的问题。要是让她知道他骗锁匠说钥匙忘了带,她一定会与他断绝关系。
都侬楞楞的点点头。"你说。"她从没看过他这么认真的表情。
"让我住进来,"他两眼闪着亮光。"你跟蓝宝坚尼同住一个屋檐下实在太不安全了,想想他以前的纪录,看看你们悬殊的身材,让我住进来,我会保护你,你的安全将会得到无庸置疑的保证。"由于不晓得蓝柏语言能力那么好,他激动的说着。
都侬像看从未见过的生物般瞪着他瞧。
"我不介意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的。"
两人的视线同时移往早已坐在餐桌旁太快朵颐起来的蓝柏身上。
听见他操着流利的中文,周必楚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
第二章
那年暑假,高二的都侬与爸妈一起飞到纽约,探望正在当地念大学的丁强。
蓝柏的家就在丁家隔壁。
突然来了个又矮又瘦的中国女孩,当年才十七岁的蓝柏可高兴了,他像多了个娱乐,闲着没事就往丁家跑。
某天下午,都侬脸色苍白、双目红肿的跑去向母亲求救。
不知道为什么,她午觉醒来,就发现自己的长辫子被打了死结,而且打得非常的牢,以她单薄的力量要打开这死结简直就是作梦,所以她只得找母亲求救。
没想到母亲一看见她,不但没有同情安慰她,反而抱着肚子噗哧大笑起来,几乎夸张的笑倒在地上揩眼泪。都侬这才知道原来她不只头发被打了结,连一张脸都被画成大花猫,更糟的是她的眼泪将脸上的颜料弄得晕了开来,形成一坨一坨的黑色油墨,惨不忍睹!
半夜,都侬因为作了这个陈年旧梦而惊醒了过来。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这已停留在回忆里的事件继续在眼前播映,直至模糊、消失。
伸手打开床头灯,她就这样坐在床上发呆。
这件往事历历在目,但奇怪的,她已经忘记接下来她的辫子是如何解开,脸上的麦克笔是如何洗去的了。
当时她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才到美国三天,温驯的个性也不可能与任何人结仇,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只能用见鬼了的心态去面对它。
当然,后来她才明白,这只是恶梦的开端。
掀开被子下床,她穿过房间下楼到厨房,准备喝杯水。
还没到厨房,她就听见那规律的霍霍声了。
那声音是如此规律低沉,回荡在空寂安静的深夜,都侬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脚步变得沉重又缓慢,无法抑制的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若她想的没错,那霍霍声就是……磨刀声!这就像她方才恶梦的延伸。
悄悄的走进厨房,看见那高大隐身在昏暗光线中的身影,她蓦地倒抽了一口气。
听见声响,蓝柏飞快的回头看她,手里还拿了把菜刀,刀身反映出银色森冷的光芒,配合着他的面无表情。
都侬得捂住嘴才能阻止自己惊叫出声。
丁强,你真是害死我了!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半夜不睡跑到厨房来磨刀的!
没想到他看起来那么正常,竟然会在半夜做这种事。
她头一次后悔将周必楚赶走,要是他在的话,至少还能叫他去报警,现在她连走路都成了问题,双脚全软掉了。
"吵到你了?"蓝柏突然开口,晃了晃手中都侬平时用来都觉得巨大笨重的菜刀。
她立时没用的顺着门框软滑到地上。
他马上朝她走去。"怎么了?你还好吧?"
大概求生意志发挥了作用,在他走向她的同时,她也手脚并用的朝后头滑去。
可惜她的手脚长度实在比不上他,现在又只能像只翻肚的螃蟹往后爬行,才一眨眼,他就在她身旁蹲下了,一只巨大的手掌朝她伸来,她忍不住放声尖叫。
"我知道你一直都看我不顺眼,不过好歹你也看在你跟我哥的交情上,不要做傻事呀!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虽然我很矮小,没什么份量,但处理起来还是很麻烦的!而且血会喷得到处都是,垃圾袋也会破掉露出我的手脚来!"
"况且杀了我你逃不掉的,必楚他们都知道你住在这里,我死后也不会放过你的,我会变成厉鬼每晚出现在你身边,让你夜不安寝、食不知味,你想清楚呀!"她紧闭着眼睛,紧张的叨念了一大串,期望他能放自己一马。
她才二十三岁呀!还有好多事没做,不能就这么死了!但现在她的脑子里,全都是新闻中的分尸画面。
听见她说的,蓝柏这才知道是自己手中的菜刀吓着她了,他迅速的起身将菜刀放到流理台上,然后硬是将仍蜷缩在地上不断挣扎与尖叫的都侬抱起。
她轻得像根羽毛,难怪会那么胆小。
他将她放在餐桌椅上时,她这才敢将眼睛打开一条缝,但全身神经仍是处于紧绷状态。
谁知道她的视线竟正对着他胯间,这尴尬的部位马上又吓得她闭上了眼睛。
他拉过另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
"你放心,我没有要杀你。"他好笑的说,感觉实在太荒谬。"我是想削苹果,见你的菜刀钝了,所以才小小磨了一下,没想到就吵到你了。"他解释道。
都侬小心翼翼的将椅子往后挪了挪,与他保持点距离她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削……削苹果为什么要用那么大把的菜刀?明明就有水果刀。"她的声音细小又畏怯,怕稍一大声就会激怒他,那么她的小命就又不保。
"水果刀太小太轻,我不希望切到自己的手,菜刀我拿得比较上手。"他耸耸肩。
上手?!他拿得比较上手?!他是在向她暗示,他还是有可能对她不利吗?!都侬恐惧的又将椅子往后挪了一点,事实上,要不是她还处于腿软状态,她会马上夺门而出!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以为他只是爱恶作剧、喜欢欺负人罢了,没想到他居然变得这么可怕!
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蓝柏摇摇头,眼珠子往上一翻。
"我是杀过人,不过没有杀人的嗜好,更不可能闲着没事千里迢迢跑来这里杀你。"他流露不悦的神色。
都侬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变得轻松,反而更害怕了。他刚才说了什么?!
"你杀……杀过人?"她的声音在发抖。
"是。"他转身朝厨房走去。
怎么办?怎么办?他亲口承认了,而她听见了,她的最终命运将会被灭口!
大哥知道他杀过人吗?她真不应该太心软的,为了马其拉的画册毁了自己的生命……
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她要是聪明的话就应该趁他还在厨房里忙的时候逃跑,而不是呆坐在原地,想着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死法。
可是她浑身没力了呀!
在她脑子里装满乱七八糟的想像情节时,蓝柏已经将苹果切好,放在盘子里端到餐桌上。
他拿起一块苹果,豪迈的一口塞进嘴里。
"你不要再那个表情了,我会杀人是因为参与战争的关系,在战争里,你不杀掉敌人,就是等着被敌人杀掉。"
他说得云淡风轻,都侬则是听得非常的胆颤心惊。
见她的脸色更加青白不济,他性感的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难怪你哥会叫我到台湾来了,在这个完全不一样的环境里,我才有可能完全放松自己。"他忽而叹了口长气,颓丧的背靠在椅背里。
她几乎要相信他了,只因他看起来是如此的孤单、沉郁。
"你参加过战争?"她怯懦的问。
战争这种事她自是从未体验过,但她知道那是极为可怕残酷,充斥着血与仇恨的事,而他竟参与过战争?为什么?噬血的细胞终于战胜理智了?
"参加过。"他的太阳穴一阵抽动,目光穿越过前方,仿佛又看见漫天的黄沙与炙热的烈阳,耳际充斥着同袍的吼叫与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他烦躁的抓了抓头皮,甩开那些幻觉。
都侬有两分钟的时间说不出话来,尤其看见他看似镇定,但眉宇之间却透露出痛苦。
这样的他让她有些震撼,恐惧感因此消除了一些。在她的印象中,他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任何时候都带着骄傲与自负,在他的身上是完全找不到谦逊与忍让的。
坚尼家优渥的环境将他培养成一个天之骄子,他拥有许多朋友,女朋友更是从没断过,这样的他为什么要去从军参加战争?
"为什么?"她的问题脱口而出。
蓝柏转头奇怪的看着她,就像她是外太空来的,然后缓缓摇头。
"丁都侬,既然你要我跟你住在一起,我想我们还是先把话说清楚,对你会比较好。"
不知怎的,她颈后的寒毛瞬间根根直竖。
"什么话?"她谨慎的盯着他。
"我身上没带什么钱。"他的语气有点悲伤。
原来是这个,她暗暗松了日气。
"没关系,我有。"她大方的说,大哥说要汇钱给她的。"我明天会先拿五万元给你,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到附近去找吃的。这附近有很多西餐厅,应该会合你胃口的。"还是先顺着他,她实在不适应他这种阴郁忧伤的模样。
"还有,我有时差的问题,所以晚上无法睡觉。"
"没关系,你晚上睡不着的话可以看电视或DVD,台湾的电视频道有九十多个,你就选你喜欢的看,没你喜欢的也没关系,你可以到这条街的街口去租影片,那里有家百视达。"
"可以在厨房开伙吗?"
"可以呀!"
"你会跟我一起吃饭吗?"
"当然呀!"
"我可能会需要一辆单车。"
"没问题!天亮我就带你去选。"她阿莎力的说,反正是大哥出钱。
"我不太喜欢墙上那幅画。"
"把它拿下来就行了!"
"可以带女人回来吗?"
"好呀,随你……"突然意识到他问了什么,自己又答了什么,都侬声音戛然而止。"你--"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
蓝柏一脸无辜。
"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他耸耸肩。
她暗骂自己蠢!他的无赖跟下流与七年前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相信了他的悲伤与脆弱呢?那根本就不是他的风格,全都是他装出来的。这恶劣的小人!
都侬死瞪着他,"这里不是美国,这里是保守的台湾,在你现在站的这块土地上,召妓是犯法的,你懂不懂?"就算知道狗改不了吃屎,她还是试图与他讲理。
蓝柏点点头,让她甚感欣慰。
"我知道,不论是台湾或美国,召妓同样是犯法的事。"
他总算想通了,她露出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