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今天被你护在身後的人,是人是妖都无妨,你都不在乎,只要是『主子』就行?」
「这……」
南烈双唇越抿越深,还记得他喝醉酒那天,是被小剑魂与伏翼的交谈声所吵醒,那日伏翼最後所提出的问题——
如果有朝一日,你这柄百里剑被迫与阿烈兵戎相向,看来你仍能毫无迟疑地将百里剑送进阿烈的胸口?
她还没有回答,便让他一句「别同她说这些有的没的」给打断了,他知道,他是故意打断她的答覆,因为他害怕——
「倘若今天我的角色与穆元胧互换,百里剑的剑尖便是向著我?」
害怕听到由她口中说出的肯定答案。
「然後,穿透我的心窝?」南烈大掌覆在心口之上。
同一瞬间,锋利的剑尖透过了她虚无的身躯,直直抵住南烈的手背,强劲的内力往剑身一推,没入了南烈的胸膛——
那柄逞凶的剑,正是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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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场景,不是头一次。
在每一回的夺剑过程中,几乎都会以染血的方式收尾,而献血的祭品就是与她绝缘的前一任主子。
剑身浴血,同样深浓的赭红色泽亦在她身上衣裳晕展开来,以往她的裳泽是大红喜色,即便血液的污渍染在上头,难见影响,而今,她身上穿的正是南烈送给她的月色绣襦,皎洁月晕般的素净——
现在,染上了南烈的血。
近乎不肯置信,她缓缓回过头,视线沿著百里剑身移去,落在那只扣握在剑柄上的手掌,满布大小剑茧,自是热爱习剑之人。越过藏青色衣袖,她再往上瞧,瞳仁映出了此时持剑者的脸——穆元胧。
她的……第一千两百零二任主子。
穆元胧方才原准备再与百里剑对峙,孰知南烈态度反常,一人在自言自语,目光虽落在他的方向,然而注意力却完全没放在他身上,好似与无形空气在交谈些什么,就连那柄悬空的百里剑亦同样失常,停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杀气略减。
如此大好机会,穆元胧未曾深思此番举动属於趁人之危,动手取过百里剑,顺势以绝世之剑送入南烈胸口。
「你……」
穆元胧错愕地看著眼前飞飘在空中的小娃儿,从一开始他没瞧见南烈身边有带著这么一个女娃娃,而她在此时此地的出现,不合情理,更遑论她的双足未曾触地——她是腾飞於天际的!
百里剑同时穿透了她及南烈,南烈的胸前伤口不住地汩溢出血泉,但娇稚的女娃儿却毫发无伤……诡异的是,她那身素衫由袖缘始淌出类似腥血的赤艳红水,范围更有加大之势。
原先背对著穆元胧的娇躯缓慢扳正,即使贯穿两人的百里剑未曾抽离,她仍能旋身正面迎向穆元胧的目光。
「你是谁?!怎么会……」穆元胧这才发现,她不仅能腾飞在空中,连身躯都是虚无的。
「我是百里剑,百里剑的剑魂……」她慢慢朝穆元胧一揖,恭敬低唤:「主子。」
百里剑,认剑不认人,只认剑……谁手中握有百里剑,谁就是她的主子。
穆元胧欣喜若狂,「百里剑的剑魂?原来……这就是绝世之剑的秘密!」难怪百里剑威名远播,这柄剑上已附生了一抹剑魂,灵气逼人!「你唤我主子,表示你承认我是百里剑之主?」
「是的,主子。」她只认剑,谁拥有百里剑,谁都可以是她的主子……况且她该高兴呀,她的一千两百零二任主子对於她这抹剑魂的存在是如此的欣喜难当,他是个爱剑之人,而她所期盼的,不就是拥有这样的主子吗?
身後传来南烈的低吟,不知是疼痛难耐,抑或在出言咒骂她的见风转舵。
「好!太好了!穆某寻求许久的百里剑终於到手,穆某必不辜负百里剑之名!今日便是让百里剑立功的好机会,斩妖孽除邪魔——」穆元胧怔了怔,「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百里剑魂不发一语,摊展双臂,牢牢护在南烈身前。
她以沉默的行动来表示她不容任何人伤害南烈,芙蓉般的脸颊悬荡著两串晶莹泪水。
「你想保护那只非人妖魔?!」根深柢固的观念,让穆元胧固执难当,「你认我为主,理当与我同阵线,你胆敢违逆主子?」浓眉一蹙,满是责备。
她淡淡地望著穆元胧,长睫掩去了向来爱笑的眸,察觉那柄透身而过的百里剑又被一股内力所驱使,进而前刺数寸,她惊恐地抬眸。
「主子——」
那股内力毫不留情,欲置南烈於死地!
「不要伤他!」
她无法违逆主子,无法违逆百里剑认主的天性,她的剑身,划开了南烈的身体皮肉,直抵心脏。
剑若逆主,死路一条。
而她,没有选择。
「这——」
穆元胧愕视著阻挡在他及南烈之间的剑魂娃娃,她的双手交叠成印,口中喃念著咒语般的字眼,陡然,诡异光芒由她掌心发出。
她像尊被狂风侵袭的泥沙雕塑,由指尖开始风化。
不仅是那抹剑魂,就连穆元胧手中那柄没入南烈体内的剑,也在南烈胸口寸寸碎裂,好似南烈的身体是铜墙铁壁般,折断了突刺而去的百里剑。
她在自我摧毁!
风化的速度极快,才消片刻,她的两条手臂已随风消逝,化为氤氲。
「主子,对不起……我不能让你伤他……」
不能让穆元胧伤他,她只有伤害自己。
她没有选择主子的权利,总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死吧?这是连「主子」也无法支配她的地方。
「阿烈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比我以前遇过那些身为『人』的主子还要好……为什么要在乎他是不是人,而不在乎他是不是一只好妖呢?若除尽了天下妖魔,当真就不再有杀戮?抑或这只是你们『人类』排他的心理作祟?『人不容妖,妖不容人』是循环定理?别自欺欺人了。」
她苦苦一笑,侧过渐渐染上澄透的身躯。
「阿烈……我还是不懂你在同我生气什么……」
她的轻声呢喃,唤起了南烈抬头,他的眉宇之间写满了伤重之痛,甚至连开口的力量也随著狂泄的鲜血一并丧失,她失去了手臂,接著是纤足、大腿、蛮腰,即使成沙,亦不是属於这世间,连散落在穹苍的权利也没有,她只是抹无形剑魂……
「你问我舍命保护你,只因为你是百里剑的主子……」
「快停止……」南烈咬紧牙关,万般艰难地吐出这三字。快停止,再这样下去你会完完全全消失的!
「我舍命保护你,不只因为你是百里剑之主。」
她周身包围的沙尘凝聚在南烈面前,好似那双总爱在他身上探索的小手,却同样触不著他。
她清浅扬笑,语调更轻:「而是因为你是阿烈……」
一抹笑靥,化为风沙。
在他眼前,散成灰烬。
第十章
他这个天字第一号猪脑袋的混蛋兼白痴!
南烈在心底第一千次咒骂自己,气愤难消的沉喘,加速胸膛伤口的恶化。
「喂喂,想自杀也别选这种方式,再喷气下去,你会流光全身的宝贵鲜血。只是生气有什么用?这是上天对你愚昧的处罚。」
凉凉闲语在南烈身畔响起,南烈破开眸睫,视线有些迷离不清,好半晌他才瞧清这里——是他所居住的破宅。
他不是身处於深山之中,面临著被穆元胧斩杀的致命危机?
他不是眼睁睁见到小剑魂在风中化为剑尘?
这一切……是真是假?
南烈猛然跳起身,胸膛一阵难以忽略的剧痛蔓延开来,让他蹙起双眉。
「快躺下来!」伏翼的面容出现在他目光范围内,大掌压著他的右肩,硬是将他推回床上。
「伏翼?」
「除了我还有谁?」伏翼没好气地道,手里端著一个空碗,嘴里衔了支匕首。「我真不敢相信你的身分竟然暴露在穆元胧眼前,你怎么这般不留神,你又不是不知道穆元胧将妖魔视为终生仇敌,见一只便要砍一只,你好好上山去除妖,除到後来反倒沦落至被斩除的命运?而我更不敢相信——穆元胧竟然放过了你!」这才是叫他最吃惊的地方。
「放过我?」
「我在穆家堡听到下人随口提及穆元胧跟著你的脚步上山,想助你一臂之力,那时我心里便涌起了不安,所以快马加鞭也追了上去,没料到还是迟了一步。」
伏翼到达山巅,只见南烈被钉在树干上,流失过多的血液是吸血妖魔的致命伤,他没空多想便冲上前想拯救南烈,即使他的身分也有曝光之虞,他仍以兄弟为重,谁知——
「带他离开这里,我穆元胧立誓,下一回再见此妖魔必不会手下留情,赶快带他走得远远的。」
穆元胧只抛下这句话,便领著其余汉子下山。
向来嫉恶如仇的穆元胧竟对南烈手下留情,一点也不像是他的作风。
伏翼一直到将南烈安全带回家中,才敢相信了穆元胧是真的网开一面。
「或许是他念及你在穆家堡已长达五、六年的情分,才愿剑下留妖,不然你这条命连我也救不回来。」
说著,伏翼拿下牙关衔咬的匕首,往自个儿左臂划下深深一刀,但避开了致命要害,以碗抵靠在臂上,承接著流速颇快的鲜血,短短须臾,碗中承满浓稠的红液。
「阿烈,喝下去。」
伏翼知道,南烈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血。
他臂上伤口还在滴著血,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南烈接下碗。
「阿烈!」发什么呆?再不接碗,等会儿躺在床上的人就换成失血过多的他了。
「这一切,是真的……」
「什么蒸的煮的?」伏翼没耐心等南烈自动自发,索性以碗就口地强灌南烈。「你神智还没清醒呀?多喝些血,看能不能复元得快些。」
南烈没有反抗,任伏翼灌下满满一碗的腥红,即使有些残血沿著唇颚滴落,他亦不曾伸手抹去,只是愣愣地任血味弥漫口中。
「阿烈?」伏翼动手为自己简单包扎了伤口,进而拍拍他的脸颊。
南烈没抬起眸,只淡淡道:「伏翼,百里剑碎了……」
「我看到了,她用她八百多年的剑龄换你一命。」伏翼正巧赶上剑魂消逝的最终一幕。
「是我毁了她。」
若非他的嫉妒心……
嫉妒她与每任主子的亲昵共生;嫉妒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不是独一无二;嫉妒她不是只属於他一个人的剑魂……
他的嫉妒蒙蔽了他的警觉,浑然忘却该注意穆元胧的一举一动,而承受嫉妒的代价,却是她的剑碎魂飞……
是她那双摊展在他面前的纤细臂膀,企图为他阻止百里剑另一名主子的扬剑相向——
你问我舍命保护你,只因为你是百里剑的主子……
是,他愚昧地认定是的。
我舍命保护你,不只因为你是百里剑之主。
就当下的情况而论,他南烈的的确确已经不是百里剑之主,他再无资格获得她的忠诚及舍命,但——
而是因为你是阿烈……
因为他是南烈,所以她要保护他。
不只因为他是她的主子,更因为他是南烈……
那时的她,必是相当为难,前後任主子的对峙,她身处其间左右两难,心里何尝好受。
他总希望自己成为八百多年来待她最特别,最懂她的主人,只可惜,他与那些强迫她剑身染血的主子一样,以不同却又类似的方式在伤害她——不!他伤她之深,是一千两百个主子所望尘莫及!
为了他,她连百里剑能摧毁,那属於她寄宿为生的百里剑……亦能义无反顾地自我毁灭。
他若再对她的心意有所存疑,他便是天字第一号的狼心狗肺贱胚子!
「发觉自己的愚蠢了?」伏翼此刻的薯笑,满是落井下石的调侃,「你和我果然是同类,犯下的错真该死的像呀。同样困在自以为是的胡思乱想中,同样忽视了她们所传达的心意,同样只站在自己的立场看待事物,最後同样该死地连累她们魂飞魄散,我们这种男人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她们,指的自是小剑魂与伏翼曾提及的妊娠女鬼。
伏翼说得对,他们两个男人活该落到这步田地,但最不该的却是所有的苦果都由她们来尝——
「既然没人愿意同情我们,咱俩兄弟只好惺惺相惜了。」伏翼托著腮帮子,朝南烈床沿一坐,床板发出了嘎嘎的抗议声响。
「我可不希望只救回人,而没救回心。」
「什么意思?」南烈没心情听伏翼的拐弯抹角。
「你忘了我是做道士的?」伏翼眨眨眼,摊摊那身鲜黄刺眼的道袍,脸上狡黠的神情倒挺损道长该有的圣明。「就算你真忘了我是道士,总没忘了我有一个稀世珍宝『镇妖炉』吧?」他神秘兮兮又小心翼翼地从身後捧来一口乌金小香炉。
那口镇妖炉向来与伏翼形影不离,因为那炉中收著伏翼所爱的女鬼魂。
南烈脑筋一转,「你是说——你将她的魂魄也收到镇妖炉里?!」
「不错嘛,还好穆元胧没伤到你的脑袋,看来是没变笨。」伏翼惯性地先戏嘲一两句後才再道:「聪明如我,一看当时情况就知道你和她哪一个是最需要抢救的,你只不过是喷了一缸的血,她却连魂体都将散尽,我当然是先救她罗。」
南烈还有好几口气在喘,小剑魂要是散了魂魄,那可真是回天乏术。
南烈突地咧著笑颜,一改方才的死气沉沉。
「伏翼哥,我这辈子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高兴有你这么一个好兄弟!」他实在太过高兴,恶心肉麻话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还不忘给伏翼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大拥抱。
「你还真是有了女人才认我这个兄弟。」伏翼赏他一个白眼。
若他没能救回小剑魂的魂魄,南烈定会怨他一辈子,男人的友情果然建构在如此薄弱的基础上。
他忍不住打断南烈的好心情,「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小剑魂终究是小剑魂,她原本就没有真实的躯体,唯一依附的百里剑又全碎成了粉末,就算只剩魂体也於事无补,她与人死後的魂魄并不相同,她非父精母血所凝,魂魄亦不属於轮回,在百里剑的毁灭之下,她只有魂随剑散,即使我在最後一刻将她收入镇妖炉里,却也不是长久之计。」
「你是说……」
「她需要一个可以重新让她依附的东西。」
「东西?例如……一柄剑?」
「唉唉,才夸你没伤到脑袋,这回又变笨了。」
「我会将这句话视为赞美。」南烈现在有求於他,只得露出一抹虚假笑靥,将这笔仇记在帐上。
伏翼轻笑,「你要是再找一柄剑让她附著,她不又成为一抹看得到、摸不著、吃不了的小剑魂,一切不是又回到了原点?还是你要找个锅碗瓢盆让她附身也能,锅灵、碗灵、瓢灵、盆灵,都一样啦,笨阿烈!现在是好机会,找具女尸让她借尸还魂,不仅她得以重生,你的未来幸福也有著落,岂不皆大欢喜?」这个笨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