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血的剑?而且还是不染血的蚀心剑?」伏翼兴味十足地摩挲著自个儿的下颚,「那不等於一柄废剑。」
「废剑总比妖剑好。」
「一柄废剑可没办法助你完成穆元胧交付你的重责大任。」
「反正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我有本事完成,一只看门狗,如何抢得过主人的至尊风采?」南烈可将那一大群名门正派的心思给瞧得透彻清楚。
他若失败,众人视之理所当然,更会讥嘲他的不自量力。
他若成功,难不成还奢望众人对他投以钦佩的目光吗?别傻了,被人暗指要玩邪门歪道也就罢,万一穆元胧对他起了疑心,难保哪一天不会抖出穆元胧心心念念的「百里剑」就落在他手里,爱剑成痴的穆元胧会轻易放过他手中的绝世好剑吗?
答案他心知肚明,也不会傻到让这种事有成真之日。
即使他准备替小剑魂换第一千两百零二任的主子,那主子的条件也得由他来订,要先过得了他这关才成。
「阿烈,我明白你在顾虑什么,说来说去全为了小剑魂打算。你的表现若太醒目,她的存在将有暴露之虞,如此一来,她势必成为武林众派高手抢之而後快的『神剑』不过……」伏翼顿句顿得故意,悠悠闲闲地呷著早已转冷的茶。
南烈先是捺著性子等他饮够了润喉香茗才继续发表高论,不料伏翼一杯一杯喝,一盅一盅灌,怎么也不肯餍足似的,他终於忍不住制止了那张咕噜噜吞咽著茶水的嘴。
「不过什么?」
「不过——百里剑就算落在穆元胧的手中也没啥不妥呀。」伏翼拨开南烈的手,「他的武艺及品德皆属人中之龙,在处理武林纷扰时又秉持公平不徇私的原则,斡旋在善恶两道间而仍能达到今日至尊地位,这样的人够格成为小剑魂的新主子吧?」
南烈当然知道!
放眼江湖,没有人比穆元胧更适合拥有百里剑。
即使他想用先前删除好友名单的方式来否定所有穆元胧能成为她主子的众多好条件,却也掩盖不掉穆元胧的优势。
「该不会……你舍不得她?」
五字真言轰进南烈脑门,劈得他神智呈现短暂空白怔仲。
「要不是因为你舍不得她,早在之前我企图设计你那一回,你也能大剌剌将剑奉献给穆大堡主,非但毋需接下除妖大烂摊,说不定还能收到一大笔的『寻剑赏金』,何乐而不为?但是,你没做。」
反倒是不假思索地饮下送命酒。
伏翼摇摇头,再举例证。
「第二,你现下拥有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你若能为民除害,斩掉了众人闻之色变的吸血妖魔,你——南烈,将成为武林最闪耀的一颗新星,由守门人窜升为侠义之士,但是,你又顾及到她的身分曝光後会引来各路夺剑人马蜂拥而至,所以你宁可弃剑不用,这不正是你舍不得她的最佳解释?」
铁铮铮的事实明摆在眼前,教南烈想赖也赖不掉。
「我会舍不得?!我舍不得的话犯得著为她物色第一千两百零二个主子吗?」南烈急於反驳,不由得扬高了声。
「太大声了,会吵醒她哩。」伏翼指著床上的睡剑。
南烈大张的嘴,瞬间像遇到危险的蚌壳,喀的一声,闭紧。
「牙咬得真紧。」伏翼被南烈的反应逗得好乐。
牙缝里挤出低吠,「少罗唆!」
「好,我不罗唆、不罗唆。」伏翼摆出不敢再捋虎须的孬种样,「不过听好兄弟我一句劝,大方承认自己的心意并不是丢脸的事,别等事情走到无法挽回时再来後悔,那太晚了……」他笑得浅淡,「我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一直到『她』香消玉殒,我才知道自己曾经多么自以为是地犯下愚蠢的错误,那错误,赔上了『她』一条命,以及我这辈子再碰触不到『她』的惩罚。」
「伏翼……」
「话,该说就说,心意,该诚实就诚实。」以为只有自己在烦恼著该不该说、要不要做的同时,却不知对方也同样不好受。
南烈静默,他不曾听过关於伏翼的故事,即使他们相熟许多年,但他这个失职的好兄弟却从不曾真正了解过伏翼。
因为伏翼不爱多谈自己,他也不想多问,而今,他才发现,伏翼伤得很深
噙著笑意,却伤得好深。
「所以啦,兄弟,摸摸你自己的心,别漠视它的希冀。」
南烈不由自主地摊开掌,熨贴著鼓动的心窝。
伏翼几乎是万分自然地敛起瞳中愁雾,眼儿一眨,又恢复清灵,凑到南烈耳畔道:「有没有听到它说——你到底要不要我施法助她拥有人身,帮你成就好事呀?」
原以为伏翼还准备再掏心挖肺地说出啥感性的话,没料到他满脑子只想著使坏!
淫荡的臭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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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口气恁般坚决。
「不准。」拒绝的口吻可不见得软化。
「我要跟!」
「不准。」
「以前你都会带著我一块的,为什么这回不许我跟?!」
小小剑魂气嘟嘟地跟著南烈的脚步乱窜,即便她挡住他的去路,他的身子仍大剌剌地穿越过她,有时还很藐视地抬高长腿,跨过她的头顶——是,她是很娇小;是,他的腿是很长,但这种轻蔑的举动也太欺负人了!
「阿烈!你要斩妖除魔不可以少算我一份啦!」
现在是南烈要立功的大好机会,身为绝世好剑的她,怎么可以不尽力辅助主子,发挥她百里剑的威名哩?!
「你去又帮不上忙,乖乖在家里待著,要不,将厨房那篓地瓜的皮全给削乾净,我回来再煮地瓜粥。」南烈很好心地支配她工作,生怕她觉得无聊,只不过口吻听来很敷衍。
「我是百里剑耶!你叫我去做区区一把菜刀做的工作?!」竟然叫她这柄好剑去削地瓜皮!
「百里剑比不上一把菜刀吗?」
「我当然比得过菜刀!」耻辱,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那菜刀做得到的事,你做不到?」口气问得好轻蔑。
「当然可以!」
「那还不去?」
她原本小跑步要跨向厨房的莲步一顿,瞥见背後的南烈正要悄悄出门,百里剑再度出鞘——
唰!
一绺黑发缓缓飘降他的肩胛,疾飞而来的百里剑牢牢钉嵌在南烈与门扉之间,摇晃出锐利圆弧。
南烈抚著被俐落剑锋削断的右鬓,上回削了左边,这回削了右边,还真是左右均衡呀。他回过身,环臂盯著那个逼近而来的剑娃娃。
「想唬弄我?当我是这么好骗的小娃儿吗?我的道行可不是你们这些稚嫩的人类所能比拟的!」哼哼。
错觉……他产生了一种被稚幼奶娃擦腰训诫的错觉!
一个连他腰间也不及的小娃娃,竟然反指他是「稚嫩」的人类?他一个巴掌都不知是她脸蛋的几倍大咧!
「你若想完成除妖大计,非我之助不可。」她又飞到他面前,傲然宣告。
「喔?愿闻其详。」
「只要你握著百里剑柄,即使你不谙武术,我仍能助你使出天下无敌的至尊剑法。」
南烈不著痕迹地打了个呵欠,「这么厉害?」
「知道佩服了吧?」小鼻子都快顶到屋梁了。
「小人明白,现在,可以请你用那套天下无敌的至尊剑法去对付那篓地瓜了吗?」他问得客气,弯弯笑眼带著诱哄的嘲弄。
「你还是不肯带我一块去除妖?!」在她吹嘘了这么多自己的优点之後?!
「聪明。」
「臭阿烈!你不带著我一块去,你会死掉的,会被吸血妖魔给吸得乾乾净净,到时只剩下皮包骨怎么办?!」短短藕臂环住他的颈部,两人鼻眼相对,「你是我的主子,保护你是我的责任,我非跟不可!」
「我要去送死——」
「我也去。」
「来跟著陪葬?」
「陪葬也没关系。以前白虹也是这样陪著主子入殓,如果能陪著单一个主人沉睡黄土间,不再流浪、不再飘泊,有何不可?」稚气的脸蛋镶著她不移的决心,甚至连那柄插在他面前的百里剑也自动抽离石墙,牢牢贴触在南烈微摊的掌心。
说实话,她过腻了辗转换主的生活,她不要一再一再地重复同样的过程,同样地向每任新主子自我介绍,然後看尽那些人反抗、恐惧,甚至是贪婪的嘴脸!
「握起我。」圆润的黑瞳异常澄澈,也异常蛊惑。
蚀心之剑……蚀人之心……
「阿烈,握起我。」
无形之力,驱使著他的五指收拢,驱使他顺从她的轻喃莺语。
「牢牢的。」
五指加重力劲,如她所言。
「然後,带著我一块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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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归咎於百里剑的蚀心恶名,倒不如说是南烈意志不坚,无法拂逆她的要求。
每次都这样。
他都快将她的话视为圣旨,毫无原则的言听计从,只差没跪下来叩谢皇恩浩荡——
不行不行,他是她的主子,该听话的人是她呀!
应该是他说东,她便不能往西;他说坐,她便不准站著!反了反了,现在的情况全反了,这只小剑魂已经爬到他头顶上去了——
思绪停顿半晌,无奈地望著那双搁架在他肩胛的小巧玉足,没错,她爬上去了,无论是想像中抑或是实质上的情况。
他终於发现所有不对劲的原因——他在溺爱她!很恐怖很恐怖地溺爱著她!
南烈为此觉悟而倒抽了口凉气。
要宠一个人,竟然可以这么理所当然,这么不费思量,好像天经地义一般。
他逾越了主子所该负的责任,而且逾越得太多太多了。
而小剑魂似乎挺享受他的逾越,这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
小小双臂环著南烈的脑袋,放任身子随他的步伐而行。南烈收拾些简便行囊便领著她上路,没有马、没有车、更没有轿子,他就顶著大太阳步行过好几条街巷,整个衣裳背後都快能榨出一大桶的汗水。
小剑魂将南烈的头颅当成枕,小歇数个时辰,睡睡醒醒间,他还是在走。
午膳时他也只是急急啃了三颗包子,脚下步履可没有休息过,远离了城镇,越走越往僻远、人烟罕至之地,见他几乎快走上瘾,她边打哈欠边举手发问——
「阿烈,我们要到哪去斩妖除魔?」
「那山里的某洞穴。」南烈指著远远的青青山脉。
那么远噢?「你怎么知道?」
「伏翼说的。」总不能要他除妖还得自己去找妖魔窝吧?他的任务仅只有提剑杀妖,或是弃剑被吞,简单明了。「不过据说那洞穴内岔路千回百绕,条条相通,却也道道曲折,进去後,每条都是生路,每条也都可能是死路。」
「那……万一出不来怎么办?」她很乌鸦嘴地问。
「兴许百年後,又有哪个路痴少年溜进洞里,在洞穴深处发现一具盘腿打坐的白骨,前头五寸地上插著一柄绝世好剑,那个路痴少年必定误认那具白骨是哪个隐世的孤僻高人,朝白骨又跪又拜,然後取走绝世好剑,成为武林新盟主。」
她好困惑地偏著头,被风吹拂的发上束绦胡乱飞扬,像两只顽皮小掌轻拍在南烈的颊畔,甚至嚣张溜过他鼻前。
「啊?」她不懂。
「白骨是指我,绝世好剑是指你,路痴少年是指你第一千两百零二任主子。」他点明故事中每个人扮演的角色,而他似乎是其中下场最惨的人。
察觉坐在肩上的剑娃娃静默下来,南烈偏过头,却难见到那张搁在他脑後容颜的神情。
「怎么了?」
又是一阵无言,久久,她的声音才闷闷传来。
「我讨厌你这样说。」
第七章
她从没有向任何主子抱怨过任何事,没有讨厌、没有不喜欢,她总是很听话地随著主子的命令行事。
她知道自己的身分,一柄剑该有的身分,所以即便她有多讨厌哪一任主子的行径,她也从不说,只是很小人地在心底祈求下一任主子会更好。
南烈是她头一个能坦言道出心中感受的主子。
她不知道,「主子」原来也可以是待她这么好的。
他不会因她的直言而发怒,所以她能毫无顾忌地告诉他:「我讨厌你这样说」,若换成前头那一千两百个主子,她决计不可能开得了口。
这么任性的话,只有南烈可以包容她。
「我说了什么让你讨厌的话?」南烈左思右想,还不忘把自己先前的每字每句再拿出来反刍一番,并没发现失当之处。
「我讨厌你每次都提到第一千两百零二个主子。」那会让她觉得南烈迫不及待想将她这颗烫手山芋抛给别人,「我现在的主子只有一个人,他叫南烈!」
南烈揉揉被她突来怒焰给吼得有些疼的耳朵,「这点我比你还清楚。」干嘛吼得这么大声?
「你嘴里说清楚,心里可不是这么想吧。」
她恼了,所以跃下南烈的肩头,迳自加快脚步朝前走,小小的身子搭配上宽广的衣袖,让此刻的她看来像个甫学走路的小奶娃。
「你在同我发什么脾气?」南烈阔步一跨,轻松追上她。
「不要你管!」
「你不爱我提第一千两百零二个主子,我以後不提便是。」南烈先露出笑脸,谄媚求和。
「你还说!」她挥舞著小拳头,像只受到攻击的大闸蟹,但碍於两人的「种类」不同,那双粉拳半点也捶打不著他。
「不说就不说,你火个啥劲?」南烈揪不著她,只能亦步亦趋追著她。
「不要你管啦!」她知道自己在火什么,可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发火的程度。
这明明只是小事,南烈说的话也没错,难道她以为南烈会是她最後一任的主子吗?不可能,才不可能咧!南烈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一件未来将会成真的事实,她不该这么生气的……
她这抹剑魂怎么可以对自己的主子发娃儿脾气?八百多年来,她何时曾这般要性子?不曾,即使主子再纵容、再允许,她都不曾这么放肆过。
独独对南烈……
一股後扯的拉力紧紧扯住她的脚步,让她前进不得。
她回首,南烈杵在二十步远的地方没追上前,而百里剑正系在他腰间,碍於剑魂无法脱离剑身太远,她与他,就这样尴尬地对望。
「是我不对,忽略当主子该有的自觉,你现在是属於我的百里剑,我却老爱提那个不存在的混蛋主子,我道歉。」南烈向来知错能改,也不认为主子永远是对的,有错,就要认、就该改。
南烈缓缓走近她。
「我们休战?」
她瞅著他,好久。
点头。
南烈先挑明了自己错的方面,她也冷静反省了自己,他都先认了错,她自也明白坦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