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买一张火车票,她就可以放任自己的心绪顺着铁轨行走,倦了,可以向热心的台湾人问路,寻找暂栖的落脚处。
从台北到高雄……再回到台北时,她认识了丁玎当,那个老是绽出开怀大笑,但笑面下也是小心地藏着伤痛的女孩。
“情,我们来开间PUB好不好?来开一间可以让人喝闷酒,把一切烦恼都忘得一千二净,得到真正自由的PUB好不好?”
这就是“FREEPUB”名字的由来,这是两个女孩有点天真的希望,她们希望所有的人真的能把烦恼忘得一干二净,得到真正的自由。把烦恼忘得一千二净,得到真正的自由……
呵呵!孟情歌笑着自己的痴人说梦。怎么可能……她想到那名远从日本来的不速之客……呵呵!永远都不可能忘得一干二净啊……
跑得有些喘了,她停下来欲冷静自己,深深地吸着气,再回头,眼神为之一冷。然后她转过身,对着从后头追上来的西村难和“啪”的就是一巴掌!
“你来做什么?”她怒声的询问,像是积压了太深、太多、太久的愤怒与哀愁,全数在此刻爆发了。
孟情歌的发狠模样是六亲不认的,西村难和在一怔之后,居然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没有试图闪过她再一巴掌,再再一巴掌,再再再一巴掌……
她的力道没有丝毫的留情,他却是—一隐忍下来,很快的,原本的俊脸肿了起来,他却依然站得笔直。
“哼!”
打够了吗?没有,但是她的手打累了,不得不停下来,绝对不是因为心口那抹隐隐约约的疼,绝对不是!孟情歌这么告诉自己,掉头又跑。
没有意外的,她听到后头又有脚步迅速追上——是他!她跑得更快了,跟他竞逐着速度的极限,但是,男人的体力就是比女人好太多,在她已经有些晕眩、疲累时,他的速度依然不减,仿佛精力无限,让她更加心急,不管三七二十———
“小心!”不经意跑到巷子口的孟情歌虽然听到这声警告及长声的喇叭声,但为时已晚,摩托车的车头灯照射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胳臂用力地抱住她,双脚脚板撑地使力,借力往一旁闪去!
“x的!走路不看路啊!”
一记粗鲁洪亮的咒骂声丢下,摩托车迅速离去。
啊!她刚刚——
“你吓到我了!”西村难和蓦地大吼道,一丝恐惧的情绪自他的心底深处流泄而出,她纤细的双肩被他粗鲁地抓住、摇动,他的力道是那么的大,令她的头又晕眩起来,眼中满满地都盛装着他激动的面孔。
“不要再这样吓我!求求你,不要再这样吓我——”他将她紧紧的拥入怀里,力道紧得似乎要揉碎她。
但是她没有抗议,她也需要这种令人安心的感觉,来平抚刚刚险些酿成惨剧所带来的惊吓。
就如当初离开日本的前一夜,她在他强壮热烫的怀里汲取着一份饥渴与安全感……这个时刻她不会挑剔他是谁。
“你受伤了,”几分钟后,她主动离开他的怀抱,发现他被磨破了手肘的衣袖与皮肤;但她的声音冰冷依旧,是就事论事的口吻,“需要上药。”
“一点小伤,不必到医院——”他脱口要求,“你帮我上药就行了。”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招呼,只是掉头往PUB去,而他急忙跟了上去。
☆ ☆ ☆
“FREE”后头的小休息室是员工专属的,很幸运的,里头没人。孟情歌找出医药箱,拿出碘酒与药膏、纱布,东西一应俱全,因为,偶尔会有酒量差的客人小闹一番,打碎了酒杯刮伤自己什么的,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她动手帮西村难和上药,一边克制不住自己的打量他。
“你怎么会来台湾?”竭力不去注意他脸上的温柔,竭力不去注意他似乎变得较老、较憔悴的面容,一开口,她的声音清冷,好像根本不曾受到先前极端震撼的影响。
她在奢望着什么回答?“我是为了你而来的”?“我不能没有你”?还是一句“我爱你”?
那么、那么多,那么、那么幻想的事,就算她知道这只是在自欺欺人,她仍是这样盼望着。
如果可以,我想直截了当告诉你,我是专程为你而来的,这一生我不能没有你,我爱你。
仿佛是心有灵犀,她在这一端默默地想着这问题,西村难和也在心中默默地回答了,天衣无缝的,却就只差一步——没有说出口!她的双唇轻轻地颤抖着,屏息、等待,想像着接下来他可能会说出的话,但是万万没有想到——
“请跟我回日本一趟,情。”西村难和犹豫着,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如此亲呢唤她。“妈妈想见你,她最近病得非常严重,已经……”
孟情歌闻言浑身一僵,开始发冷。
☆ ☆ ☆
不敢问太多,孟情歌几乎是立刻随着西村难和匆匆返回日本。
是春末了,樱花以绝美的姿态谢了一地,西村宏伟偌大的宅邸依旧坚固地矗立着。
以前或许会觉得西村家宽敞得吓人,但现在看来,却是宽敞得有些令人感到寂寞。
“夫人!”
孟情歌没时间想太多,从台湾飞到日本,从机场跳上西村家特别来接机的轿车,长长的一路程上,她的神经已经绷得太紧。太难受。
“夫人!”
什么礼节也不顾了,凭着当年的印象,孟情歌轻易地找到弘子夫人的居处,纸门“唰”地一声极其粗鲁地被拉开。
“情?”正被人服侍着汤药的弘子夫人,一见到这名不速之客,高兴得顿时眼睛发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给我,好教人去接你……咦?你怎么哭了?”
一边以逗笑的口吻招呼着,弘子夫人一边还慷慨地张开瘦弱的手臂,欢迎着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儿。
“夫人……”
孟情歌几年来冷然的面具剥落了,转眼间,所有的人就看见这两个女人又哭又笑的抱在一起,最后是弘子夫人又开始没力气了,孟情歌才赶快松手。
“呀!看到你回来真好!”弘子夫人笑得很开心,心中的某一块大石终于放了下来。“你这几年在台湾过得好不好?”
“好……”看着弘子夫人关切的神态,些许的酸涩哽在喉头,孟情歌轻轻擤了擤鼻子,旋即强颜欢笑地陪着她聊天,仔细的描述她这几年来所过的生活、所遭遇的经历、所认识的人、所了解到的事物……
点点滴滴的,不只是弘子夫人听得清楚,就连守在纸门外的西村难和也听得着迷。
她不太一样了,冷依然、淡依然,但在外头闯了几年,她在成熟的气质中更添了一抹世故、圆滑,她不再生涩了;一身简单的衣衫及长裤……也许她现在看起来像个男孩,但他却发烫地回忆起自己曾爱抚过的柔软线条。
这几年来,他一直都有雇请私家侦探,不惜隔了一海之遥,持续而仔细收集她的动静。
所以,他知道她待在台湾时的喜怒哀乐,也安慰地看着她日益变得坚强成熟;尽管他所能看的只是一张张的照片及一份份的书面报告,不能真正拥她入怀,他却也心满意足了。
西村难和看看腕上的表,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呢!尽量放轻脚步,不愿打扰里头人的相见欢,他安静地离去。
一个多小时后,弘子夫人终于累倒了。
“你是回来看我吗?还是会住下来?”
太长久、热烈的交谈花去弘子夫人脆弱的体力,在两名看护一阵手忙脚乱之下,总算又安安稳稳躺平在床上;孟情歌则是双膝跪在床边,方便跟她交谈。
“我……我只是……”想回来看看您罢了!话卷在舌尖,她发现自己怎样也说不出来,或许是因为弘子夫人那双疲倦美丽却又充满渴望的眼神吧!“但是您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罹患了癌症?”弘子夫人接续她的问句,还有些玩笑似的挑挑秀眉,顶着一颗光溜溜的脑袋——这是接受化疗最明显的后遗症。
“不……我是认为……”弘子夫人表现得如此豁达,孟情歌却是格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会得了这种……这种……
“情儿啊!死神是最公平的,她会找上的人,什么时候分过贫富贵贱与善恶邪正?”弘子夫人一点也不在意的笑笑,好像累得快要睡着了,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张开了眼睛。“但是,情儿啊!你知道吗?得了这个病后,我一直都想给你这句忠告,那就是,时间去了,是不会再回头的;同样的,人也不能一直回头看以前所发生过的事。张开你的眼睛,先将前头瞧清楚吧!”
☆ ☆ ☆
人也不能一直回头看以前所发生过的事——
字字句句,孟情歌觉得那些话像是深刻的烙印在自己的心房上。
弘子夫人为什么对她说这些话?
站在居住了好几年的睡房门前,孟情歌迟迟不肯踏入。
她回来是想看看弘子夫人,但并不是想回到西村家,那样感觉很……很……
“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从走廊另一头走来。西村难和一眼就看见她。
啊……
“西村……先生。”僵硬地微微颔首为礼,孟情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西村先生?心房间过一抹窒息及疼痛,西村难和奇怪自己竟然还能以平稳的语气开口,“怎么不进房间?”
孟情歌突然很想哭,一股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崩溃的冲动,
“因为我不想住在这栋房子里。”本来是想坚决又响亮且大声说出来,哪知道声音反而变得又细又轻,低哑得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在这里……我觉得很难过……”她该如何解释对西村家的矛盾情结?
“我叫司机送你去饭店。”似乎被开了一枪,西村难和必须费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让自己依然站得又直又稳。
她知不知道这番话会对他造成怎样的伤害?
深吸一口气,西村难和带着心痛转过身,孟情歌没有注意到自己竟是痴痴的目送他的背影……
“小和啊!这几年来变得可多了。”
昨夜之事,似乎又历历在眼前——
弘子夫人感慨的口吻,吸引了孟情歌全部的注意力。
“他主动退了玉山家的婚事,也没传出什么桃色绯闻,整个人栽进了工作里头,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更是家常便饭,并且和京极把西村财团扩充两倍有余……”说到这里,弘子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忧愁地微皱眉头。“不过也听说小和那孩子在扩充财团时,合并别人公司的手腕太强硬了些,有人对他很不满,还寄了黑函……”
是这样吗?孟情歌发现自己是屏息且紧张地聆听着。她是为了谁屏息而紧张?
“算了,商场如战场,不是我一个女人家能插手的事。”弘子夫人看出了孟情歌的紧张,微微笑着,转了一个令她喜悦的话题,“情,你一定想不到,小和那孩子在工作之余最大的娱乐是什么吧?”
“是什么?”她想知道吗?是的,她当然想知道,而且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嗯哼……”神秘地一笑,弘子夫人唤来佣人,“你带情小姐去二少爷的书房,快。”
“啊!”女佣满面的迟疑。“这个……不好吧?夫人,二少爷不准任何人……”
“快去!有事我来担当。”弘子说。
一踏入西村难和的书房,孟情歌便慑住了,精致考究的房间里什么都有,乌木沉重的大书桌、皮制沙发椅、琳琅满目的书架
入目所及之处都是照片!
一张又一张,看得出是偷偷拍摄的——全部都是她!
她的喜怒哀乐、沉思的模样……
咦!这张不是她抵达台湾桃园中正国际机场的时候吗?
还有这张,可是她搭火车时倚在窗边打瞌睡的模样呢!
下一张则是“FREEPUB”开幕时,她跟丁玎当举杯庆祝呢!
还有好多、好多……
她朝乌木大书桌走去,上头除了摆设一些文具、资料夹外,摆在玻璃桌垫正中央的,也是一张经过加洗放大的照片——
一到台湾她便去剪头发,这是她刚刚从美发院走出来的那一刹那……
照片中的小脸甜美地笑开着,笑容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想望豪气,完全摆脱过往长年的阴霾,仿佛正式是告从今以后,自己的人生是由自己来掌握,自己来作决定,自己来做自己的主人…
她垂下双眼,有些茫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西村难和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他要把这些照片当成珍贵的东西般摆设出来?
“为什么?”她问着照片中的自己,但却不可能有答案,只有一室的无语。
“为什么?!”
第一回是轻轻的诘问,第二回就是有点悲伤的咆哮。
她好想将这些照片全都撕下来一一烧毁!不知怎地,她就是想破坏,破坏这些照片;抑或是她真正想破坏的是一路走来、过去与现在的自己?
“可恶!可恶!可恶!”
她真的将心中的想法付诸行动了,率先拿下她在桃园中正国际机场的照片撕碎,再来是她搭火车的……再来是她跟丁玎当的合照……再来是……
“呜——”
当整个房间的照片都变成一堆碎片堆积在地板上时,她的终极目标是那张被放在玻璃桌垫下的照片!
她毫不思索地拿起照片——
“情?!”
当西村难和结束一天的工作,踏入这个他不准其他人进入的圣地时,先是惊讶地发现有人违反了他的命令,接着惊讶整个房间惨遭破坏,然而最惊讶的是这个人——竟会是情!
“你怎么……”只问了一半,他停了下来,看着她从书桌前的沙发椅站起,将手中的照片扔回桌上,绕过书桌,朝他走来。
终究,她没有撕毁那张照片。
“情……”西村难和可以感觉呼吸、心跳、全身机能的运转似乎都在这一刻停上。
没有说一个字、一句话,孟情歌只是走到他面前,直勾勾看着他的脸,看人他的眼,很重、很重的叹着气,那么响亮,好像在纾解一份已经积压太过长久的哀伤。
然后,她踮起脚尖,双腕柔软地勾住他的颈项,轻轻将唇贴上。
“难和,你想过我吗?你有像我一样,每天都想你吗?”
平常冷血精明的西村难和,此时却把嘴大张得仿佛可以吞下一颗鸭蛋!他像个柳下惠,被孟情歌抱着却不敢回搂,就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害怕太大力,这个像是最美的梦就会清醒似的。
“很奇怪,我应该是要恨你,恨到下辈子才是。”孟情歌发出低低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