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他依然很难分得清楚他爱的是如芸的影子或真的是翠薇本人,因为她和她母亲长得如此相像,以致他在看到她的同时,立刻跌入往昔少年时期的苦恋中。
而翠薇对他的依恋又何尝不是一种移情的心理?她因为有个忙碌的企业家父亲,使她特别渴望得到父亲的注意和关爱,尤其是在她母亲去世之后,这种感受分外强烈,可是她的父亲忙碌依旧,再加上娶了一个年龄差距悬殊的妻子,更令她积怨日深,以致爆发种种冲突。
他不得不怀疑翠薇之所以会和他陷入这种纠缠不清的恋情中,除了受到她母亲和他的故事影响外,想要从他身上得到父爱的慰藉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吧?
回想和翠薇的那段充满纠葛的情缘,他的心仍因轻微的痛楚而悸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像陷入一片泥淖般无法自拔的爱上她,可是一切外在条件全都不允许他们相爱,他们之间不但相差二十几,她又算是他的后辈,凭他家和她外公家的渊源,绝对没有人会赞成他们交往,包括他自己在内。
另外又有一个原因,是他没有勇气抗拒礼教传统的束缚,同在那个时候,他的儿子手杰也无可救药的喜欢上翠薇,在种种因素的考虑下,他只有选择退缩一途,坚持推拒翠薇的情感。
从她伤心的回台北到现在,已经整整五年了,在这五年当中,他总是活在她与她母亲的影子里,她们母女两人各据他心灵的一角,他依然分不清楚他爱的是谁?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所爱的痛苦都是应该的,也不值得同情,他是一个没有勇气去追寻所爱的男人,因此才受思念的惩罚。
他走到半路又折回来,心里既难过又无奈,他去找她做什么呢?虽然他允许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在这种深夜时分等着他出现,他当初既然没有勇气爱她现在又何必去找她?
此刻的感觉就和五年前一样,他总是如此苦苦挣扎,在理智与感情之间徘徊,也和年少时代对如芸的暗恋相同,爱又不敢爱,忘又忘不了,相思不断,痛苦不停,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从这种心的桎梏中解脱?
※ ※ ※
傅云躺在床上关灯准备睡觉,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心思清明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一直注意着楼下有无开门关门的声音传来。
她干嘛这么在意他回来了没有?他去哪里。去找谁、回不回来又关她什么事?她怎会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仿佛一个等待丈夫夜归的妻子。
这种想法不由得令她脸红羞涩起来,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心早就背叛她而深受他的吸引,他毕竟是一个那么出色的男人,轻易就能触动女人的心弦,她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女人,根本抗拒不了她所散发出来的迷人魅力,她会把心放在他的身上也是极自然的反应。
承认自己内心的感觉,使她有种畅快和轻松,却也十分烦恼,从今以后,她必须更加小心的掩饰自己的感情才行,否则一旦让他发觉,她可要无地自容了。
她清楚的听见楼下传来铁门拉动的声音,一颗心才像由半空中落了地,很快的睡意便袭上眼皮,在意识逐渐混饨之际,那个神秘的黑衣女子不断的在她的脑海中萦绕,泛起一个个问号。
※ ※ ※
美嫱还没到,傅云先开了诊所的门,略微打扫整理一香,到了诊所应该的时间,美嫱准时来上班。
“云姊,早。”
“早。”
然后建生也从楼上穿戴整齐的下来,一贯的西装裤配衬衫打领带,除了两鬓间的几许白发,他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他甚至连老花眼都没有。
“施医师早!”美嫱愉快的和他打招呼。
“早”
“你的报纸。”傅云将报纸放在他的桌上。
早上患者还没有门的时候,他总是会先翩看报纸,可是今天他却只是坐在座位上瞪着那两份报纸看,仿佛丧失神志的人一般。
美嫱不禁有些担心的偷偷问她:“云姊,施医师是怎么了?看起来有些奇怪。”
傅云也是一脸烦恼的回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有什么心事吧?”
“你去问问看好不好?”美嫱单纯的对她道。
傅云露出一个苦笑,摇摇头道:“我不方便去问他。”
“有什么不方便?只是关心一下而已。”美嫱不解的说道。
傅云仍是摇摇头。
“那我自己去问他。”美嫱说着,便从药剂室走出去,假装开玩笑的问道:“施医师,你是失恋吗?怎么一大早就失魂落魄的模样?”
“一个从来没有真正恋爱过的人,怎会失恋呢?”他这样回答。
傅云在药剂室里侧耳留意的倾听,感觉他的话里不仅有着自潮之意,也充满一股沉重的落寞。
“那你怎么会看起来怪怪的?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美嫱直截了当的问他。
“是有些心事没错。”他坦白承认,却没有说明。
“你有什么心事,能告诉我们吗?”
“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
“我们可以替你分忧啊!”
“傻丫头,那是不可能的,不论是忧愁或痛苦,都只能自己承担,即使再亲密的关系,也无法替你分担什么的。”
“小姐,挂号。”
傅云拉起注意力,开始为患者办理挂号,一会儿,美嫱便走回药剂室,无可奈何的耸耸肩。
陆陆续续看了几个病人后,建生趁着一个空档,下定决定似的站起来,对傅云她们交代道:
“我出去一下,最慢不会超过半小时回来。”他的神情流露出些许的凝重。
看着他满腹心事的离开,”傅云的心情不禁也笼罩一股阴霾。
第七章
翠薇和她那些阿姨、舅舅坐在院埕里时搭起的遮棚下闲聊,除了偶尔回答他们一些关心的询问外,她总是沉默的想着心事,并不真的对那些琐碎的人事有兴趣。
他已经知道她回来,昨晚为什么没有出现?难道他真的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吗?不,从他昨天看见她的反应推论,他应该还是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把她淡忘,他之所以没有来找她,是还无法坦然的面对她吧?
其实她这次回来,主要也想证实他对她究竟还有没有影响?这个她曾经苦苦爱恋着的中年男子,即使她现在已经和一个爱她的男人订婚,她的心里依旧有他的存在。
“建生,你来了。”
她听见有人招呼他的声音,眼神突然明亮起来,急切的追寻他那熟悉的眼神。
他们的眼光热烈的交融在一起,然后,他迅速的移视线,一一的和她那些舅舅、阿姨谈话。
她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他的身上,五年的时间不算短,她已经从一个任性无知的少女,蜕变为成熟懂事的女人,而他除了两鬓平添一抹霜外,并没有什么改变,仍是那充满忧郁的目光,神情间仍是带着淡淡的温柔。
他除了婉转致意之外,也详细的询问一些死者生前的健康状况以示关心,他的眼光总是有意无意的掠过她,几次交会后,她能从他迅速游走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尴尬。
“我诊所还忙,出殡那天我会再来的。”他起身告辞,克制着不去看她的冲动。
翠薇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心里泛起一股骚动不宁的感觉,她必须和他单独的谈一谈,诉说这五年来所发生的一切,她得将五年前的那段做个交代,才能安心的做云龙的新娘。
※ ※ ※
傅云看见他从外面进来,胸上忧郁的神色浓得化不开,深遂的眼眸黯然无光,眉心被两道眉毛聚拢出一条深沟。
她微微的感到一丝心痛,究竟是什么事让他如此痛苦?令他一夜之间憔悴如斯?
他不愿意说,她们也都不敢问,看他如常的工作,只是整天难得露出笑容,也比平常沉默很多,她的心都跟着打结似的难过。
到了晚间休息的时候,他又一头躲进书房里去,她终于忍不住的跟进去问他: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有什么事说出来嘛!不要问在心里,会闯出病来的。”她满胸关切焦虑的神情。
他靠坐在书桌后面的高背皮椅里,眼神慵懒疲惫的睨视着她,缓缓露出一个嘲弄的微笑。
“你是怕我会精神错乱吗?放心吧!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种身心的煎熬。”
“到底有什么事在困扰你?不能跟我说吗?”她不放弃的追问。
他眼神复杂到凝视了她片刻,才淡然的反问:
“为什么想知道?”
她坦然的回答:“因为关心你。”
他哂笑的自我调侃:“我何其有幸能得到你的关心。”
“我们己经是朋友了,不是吗?”她机灵的笑道。
他点点头,似乎满意于她的答案,接着却无奈的叹气道:
“真要说的话,还不知从何说起呢!
傅云念头一转,立刻向他提议:
“从昨天来的那个黑衣女子谈起如何?”
建生不得不佩服她那敏锐的心思和善体人意的聪慧。
“还是从她的母亲谈起吧!”
往事历历,犹在眼前,暗恋的苦,想爱而不敢爱的痛,他全都毫不隐瞒的向她倾述。
傅云听着他的故事听得动容,多么深情的男人啊!虽然一辈子都得不到自己所爱,却依然一往情深,任何女人听了都会感动。
“其实如果你还爱着她的话,就应该把握这次机会,爱情是不分年龄的,你根本不用顾虑大多。”她热心的建议,刻意不去理会内心那种酸涩的感觉。
建生无奈的长叹,摇头苦笑的回道:
“这是你们年轻人所无法理解的,如果爱比不爱更难也更痛苦的话,即使能够相爱也失去意义了。”
“什么是爱的意义?”她眼神专注的凝望着他。
“她知道爱的意义?”她眼神专注的凝望着他。
她知道爱的意义是一种见仁见智的看法,她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只是想了解他的想法。
“爱的意义就是两情相悦,不能得到快乐的爱是没有意义的。”他以一种沧桑的语调道。
“你们两个躲在书房里做什么?不想吃晚饭了是不是?”欧巴桑在书房外拍门喊道。
傅云笑了起来,与他对望着调皮的说道:
“再不出去,恐怕欧巴桑要误会了。”
“误会什么?”他故意装傻的笑着反问。
“误会我们在做不可告人之事。”她大胆的开着玩笑,然后像只轻巧的蝴蝶般翮然走向门口。
※ ※ ※
翠薇特地挑了诊所晚上关门之前的时间来找他,在不能确定他是否会在老地方出现的情况下,她只有化被动为主动,在这里已经夜兰人静的时候与他长谈一番。
傅云看见仍是一身黑衣的翠薇走进来,识趣的示意美嫱离开,她自己也匆匆的上楼去,留下他们两个单独相处。
“不介意我穿这样到你这里来吧?”她含笑的凝视着他问。
他缓缓的摇摇头,出神的撰望了她片刻,才觉醒般的开口道:
“我们到楼上去坐吧?
她点点头,便便带领她往二楼走。
“我泡杯茶给你吧?
“不用麻烦了,我不渴。
“那我们到书房去谈吧!”他过去打开书房的门,开亮房里的灯。
翠薇走了进去,这是她第一次到他的家里来,回想五年前的往事,还真是点不可思议,她爱他爱得那样狂烈爱得那样心痛但和他却未亲密的相处过,这能算得上是爱情吗?
“我放点音乐好吗?”他礼貌的询问。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专注的测览他的书房的摆设。”
他有最高级的音响设备,多得不胜枚数的老式唱片、录音带、CD整齐排列在一个大树柜里,还有很多的书,一组舒适的西洋下典式沙发。
轻柔的乐曲演奏旋律在书房的空间低回,她在沙发坐下来,等着他走到她的身边,两人先是静静的相互凝望,让往事在彼此的眼底掠过。
“宇杰现在在做什么?”她先开口问道。
“他在台北一家建设公司工作。”他在她右手边的一张沙发坐下来。
“有女朋友吗?”她笑着问。
当初宇杰疯狂般的想尽办法追隶她,不论她怎样拒绝都不气馁,后来因为云龙的出现才让他打退堂鼓,虽然他一直不知道当时她真正喜欢的是他父亲,但她对他总有一份歉意在。
建生幽默的反问:“你想可能会没有吗?”
“他找到完全符合他的理想条件的女孩子了吗?”她忍俊不禁的回道。
※ ※ ※
宇杰当初之所会对她那么着迷,是因为她的条件完全符合他心目中的理想——长头发。大眼睛、高艳的身材,打从他们无意相识开始,他就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对她采取死缠烂打的招术,抱定有志者事竟成的决定,直到人品、家世皆优秀的云龙出现,才能让他甘败下风。
“谁知道?”建生莞尔回道。
她语气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充满感情的轻声问道:
“你呢?你过得好不好?”
他平淡的回答:“当医生的人日子都过得差不多,没什么好或坏。”
她直截了当的问她:“还是没找到感情的寄托吗?”
“没有。”他简单的回道。
“为什么不找个对象呢?”她刻意追问。
他考虑了一下才回答:“因为没遇到适的人选。”
“只是因为这样?”她仿佛有所怀疑的反问。
他点了点头,轻易的把话题转移到她的身上:
“谈谈你自己吧?”
她索性直接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他沉默了半晌,才迟疑的问道:
“你和那位甘先生还有来往吗?”
“我们订婚了。”她主动告诉他。
她感觉他的眼神一黯,脸上的神情却带着一种落寞和欣慰。
“恭喜你们,婚期订在什么时候?”
“因为遇上我外公过世,可能会赶在百日之内。”
“你们是很相配的一对,称得上是金童玉女,我祝福你们白头偕老。”他由衷的说道。
“你就只有这句话吗?”她的语气带头一丝质问。
他的神情流露些许尴尬。“不然我还能说什么呢?”
“即使到现在,你都没有勇气争取你自己所爱吗?”她的眼神带头一股无奈。
“我不能?”他痛苦的摇着头。
“还是同样的原因?”
她了解他受制于礼教的束缚有多深,要想摆脱并不容易。
他凝重的点点头,却又跟着摇头。
“其实我到现在,都还法确定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你跟你母亲实在太像了,像得我无法不迷惑。”
她露出一个迷惘的笑容道:“你知道吗?我也有和你一样的感觉,那时候我是那么渴望得到你的爱,爱你的爱得心痛,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却也有些分不清楚我所渴望得到的,究竟是真的爱情?或是父爱的代替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