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奴奴不休的音频在我耳里进出,无法在挣扎于睡与醒之间的脑子里留下讯息。
混乱中,我迷迷糊糊的自责,明白自已的行为太不应该。哪有人在未婚妻来訪时,用这种态度对待?但我的不是故意。
清晨才搭机从欧洲回来,急急忙忙赶到公司开会。回到办公室,看见桌上堆满等我处理的公事,令我欲哭无泪。忙到晚上七点,累癱的我精神却亢奋得无法入睡,铁定是秘书下午买给我的那杯摩卡,加上时差末调适过来的关系。
不想失眠,只好吞一颗安眠药,没料到未婚妻却在这时候大驾光临,以尖锐的门铃声将我从安眠药的效力中硬给挖起。昏昏沉沉的我一迎进十天后将迎娶的琍嬛,便神智昏乱的癱在沙发上。
沉涩的眼皮再一次的往下掉。
ZZZ……
打呼的声音希望不是我的……
我在她如年幼时母亲哼的不成调催眠曲的优美声调里感到心虛,有些气愤的质疑起琍嬛的来意。娴雅淑静的她明晓得我一早才从欧洲回来,此刻正需要调养生息,为什么跑来,还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讲个不停?
我试着挣脱笼罩全身的睏意,想听清楚她每个音符所代表的意义。前面讲的部分就算了,现在说的……
「……我们解除婚约……」
如夏日午后劈过天际的闪电,霎时将我脑中的瞌睡虫给击斃。轰隆声里,我感到左侧身体发疼,原来在错愕中,我跌下沙发,摔倒在地。
我狼狈的爬起,揉了揉痠涩的眼睛,又挖了挖耳朵,无法确定刚才那句话是自己的幻听,还是琍嬛真的这么说了。
惊愕的看向我认识了有二十七年的白皙美丽面容,在那里找不到一丝的玩笑性质,有的只是一种令我感到陌生的复杂情绪。
「没必要吧?」我的语气几乎是哭丧的。「我不过打了个瞌睡,那是因为我吃了安眠药……」
「你吃了安眠药?」琍嬛跳起身冲向我,柔软的两只小手慌乱的在我身上乱捏,声调是悲愤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不对……」
虽然感到一头雾水,但看到琍嬛急得眼泪快要掉下来,我猜想她大概是误会了,赶紧解释。「琍嬛,我吃安眠药是为了调整时差,你别把事情想歪了!」
「也不说清楚,吓死我了!」她飞快放开我,清冷的嗓子里有丝不自在,似嗔非嗔的转开。
「我怎么知道你会误会。」我摇头苦笑。
琍嬛是怎么了?先是说要解除婚约,后来又对我吃安眠药的话紧张成这样,活似我吞了几百颗要自杀,完全不像素来冷静自持的她呀。
不会是婚前恐惧症吧?
我满腹疑云的乱想。
琍嬛沉默的坐回她原先的座位,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看。
我发现她的指甲留长了,纤纤十指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十分好看。眼光落在她该戴着订婚戒指的右手无名指,发现那里是空的。
我震惊的瞪视,之前困縛我的睡意早拋到九霄云外。直到此刻,我才将琍嬛的话当真。她真的说要……
我仍然怀着僥倖的心情试探,「你刚才说……」
琍嬛再次用那种复杂的眼光看我,令我颈背寒毛竖起。她嗫嚅着唇,眼神先是犹疑不定,然后像是下了決心似的坦然直射向我。
「嘉元,对不起。我知道你一时间可能无法接受,可是这件事……」
她停顿的语气带来的不安,直窜进我心深处。
琍嬛是认真的,她从来不跟我开玩笑。
然而,在婚期前十天提出解除婚约,无疑是场恶劣无比的玩笑。这种难堪只有结婚当日被人遗弃在圣壇前差可比擬。
我感觉到向来的沉稳和冷静离我远去,喉头里像烧着烈火般难受。
「琍嬛,你不是认真的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刀子刮玻璃般刺耳。
「我是。」
她的回答宛如一巴掌摑在我脸上,也将我最后的一丝自制力摧毀。我像弹簧般跳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她如南极冰山股冷静的容颜。
「为什么?」混杂着受伤和困惑的怒火在胸腹间乱鼠,化做质疑冲出我紧涩的喉头。「我做错了什么?」
「嘉元……」血色自琍嬛脸上迅速消失,她捂住胸口的表情,活像被负心的未婚夫提出退婚要求的可怜弃妇。但情況完全相反,被拋弃的人是我,受伤的人也是我!
「不是你的错,是我……」她眩然欲泣的说。
「你?」我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意思。「琍嬛,如果你对我们的婚姻有任何疑虑……」
「事情不是这样……」她的唇抖顫着,眼眶湿润。「对不起,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不要听这些!」
琍嬛打小便是个坚强的女孩,甚少在人前流泪,如今她却哭给我看,使得向来对女人的眼泪没辙的我,更加心烦。
瞪视她咬得粉白的嘴唇,我一面心疼她的自虐行为,一面又对她竟敢不负责任的要求解除婚约气愤不已。
「你晓得这件事牵扯多大吗?」
我见她畏缩了一下,水气饱满的眼眸仍然勇敢的迎视我,不见一丝懊悔,令我的心更冷。
「喜帖已经发出去,大家都知道我们要结婚,现在不结了,你我双方,和两家父母,有什么脸面对亲友?」
「结婚是我们之间的事,跟其他人无关。」她软弱的辩解。
「琍嬛,你怎么可以有这种任性的想法?」我无法置信的低叫,太阳穴隐隐作疼。「结婚关系到的不是只有两个人,而是两个家族。什么叫做我们之间的事跟其他人无关?如果是这样,干嘛还要做喜饼、送喜帖……」
「你所有的損失我会负责赔偿。」
「我在乎的不是那个!」我快被她的冥顽不灵气死了!
琍嬛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以至于胡涂了起来?
「再说,有形的損失你可以赔的了,无形的損失你要怎么赔?」
我咄咄逼人的气势,显然让她难以招架。她别开眼光,脸色僵硬。
为了不让她太难堪,我放柔语气勸她,「你知道我们的父母有多期待这场婚礼的,你这样任性的解除婚约,会让他们非常失望,同时也很难做人。婚姻就像是契约一样,事前要审慎评估,事后要以诚信原则来执行,而不是因一时的任性而片面毀约。」
「我不是任性。」她闷闷的道,「还有,别把商场的那套用在我身上。嘉元,我一向认为你不是那么市儈气的,而且你懂我,为什么现在却这么说?」
我被她气得一时语塞。敢情她不但不认错,还把我的苦口婆心视为毒药?
纵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我忍无可忍的喊出我的不满:「琍嬛,你这么说不公平!我试着挽回我们的婚约,你却一迳的澆我冷水!好吧,说出你解除婚约的理由,至少给我一个解释。」
她沉默了一下,才将眼光转向我。寒意自冷冽如秋水的眸中不断湧出来,凍涼了我的血液。
「你不会想知道的。」她幽幽道。
「即使是再难堪的答案我都必须知道,这是我的权利。」我觉得自己像只扑火的飞蛾,明知琍嬛的答案会刺伤我,仍然坚持着愚蠢的己见。
「好吧。」她失血的嘴唇忽然诡异的朝一边斜起,似笑非笑的凝望向我。
「我怀孕了!」
鏗鏘有力的宣告,青天霹靂般打向我。在极度愕然下,我难以相信的往后退,把自己掉进沙发里。
※ ※ ※
「琍嬛是一时胡涂,嘉元,你要原谅她……」
「你们是青梅竹马,不要为这种小事……总之,喜帖已经发出去……会被人笑……谢李两家的面子……嘉元,就算谢妈妈求你,这件事……」
我无缘的前准岳母按着我胳臂,在我耳旁苦口婆心的嘀咕,从一开始的理直气壯说到后来的软弱模糊,我的脸色也越发的难看。
这种事我若不计较,还是男人吗?难道我真要当琍嬛肚里孩子的现成老爸?
好吧,就算我肯忍气吞声,琍嬛也未必肯改变初衷!
「谢妈妈,」我的口气是夹杂着苦涩的无奈。「如果琍嬛是被人强暴,我二话不说的马上娶她,但她是——」
「我知道这件事是琍嬛的错。」谢妈妈急急的打断我的话。「但,是人就会犯错,看在谢妈妈和谢伯伯的情分上,你原谅她一时胡涂吧!」
我原谅她一时胡涂?问题是她根本不像一时胡涂的样子!一口气梗在我喉头,气得我说不出话。
琍嬛一副事不关己的坐在沙发里,脸上没有一丝的懊悔和歉疚,平静的眼眸里反映出的是嫌恶——好像比我还对谢妈妈的死求活赖感到厌烦!
我看她旁若无人的伸长手摸向茶几上的点心盘,拈了块玫瑰糕进嘴里,另一手拿起白底小蓝花图案的骨瓷茶杯,就唇啜饮里头的花草茶。
见我的眼光盯着她不放,琍嬛朝我扬了扬描画得十分美丽的柳眉,斜睨向我,好像在问是不是也有兴趣来块玫瑰糕。
现在是什么时候?喝下午茶的时间吗?
一种怪异的荒谬感淹没我,胸臆间被一种好气又好笑的情绪塞得满满。我不明白自己来这里做什么。是因为谢妈妈的一通电话,我便拋下繁琐的公事,赶到谢家姐妹的公寓。除了得到谢妈妈无理性的恳求外,就只有琍嬛不在乎的态度对待。
我为什么要自讨没趣?
那晚琍嬛给我的打击还不够吗?
回想起我当时的孬样,连我自个儿都不敢恭维。我简直是吓坏了,震惊得失去反应的能力。琍嬛在叹了口气后,以一种对小动物的悲憫眼光看着我,摇摇头便起身离开。我却像虛脱般无法动弹,连生气都不能。
我一直想,一直想,像被一道方程式给难住,想破头都解不出来。
琍嬛怎么会怀孕?我们又没有……
我当然没白痴到以为男人和女人手牵手,吻吻脸颊就会让女人怀孕。虽然没有过性经验,性知识倒知道不少。只是太意外像琍嬛这样的女性——和我同样出自家教甚严的书香门第,怎么会背弃未婚夫怀了别人的孩子?
我当然也想过她的怀孕会不会是被人强暴,可是琍嬛的态度一点都不像。跑来要我解除婚约的架式,从容、篤定得彷彿这只是件例行公事。甚至在宣布她怀孕时,也不见一丝羞惭,而是天经地义的坦然。
这太不像我认识的琍嬛了。
如果她是那种对性解放狂热的女性,我不至于会这样震惊。问题是,琍嬛一直以来都给人端静貞洁的印象,她的私生活一向不随便。再说,我也不晓得她另有追求者。那么孩子究竟是怎么有的?跟谁有的?
一整晚我为这事苦恼,隔夜还要顶着猫熊般的黑眼圈去上班。
我在忙碌的公事中,暂时将琍嬛丟给我的大意外拋到一旁。下班后,我累得不省人事的倒头大睡,直到另一个黑夜白天过去,我才有余力重新回想整件事。
我承认自己不是爱情专家,从小就是资优生的我,满脑子都是科学理论,对异性向来很少注意。三度跳级升学,使得我和同学的年龄颇有差距,无法融入正常的社交圈中。
我将全副心力投注于炉业,大学修双学士,暑假期间又到电脑公司打工。服完兵役后,进入麻省理工学院攻读硕士及博士,期间我还写程式为自己賺生活费。眼里、脑里、心里,堆满数字与符号,镇日周旋在O与1之间,要不是这副血肉之躯,我简直成了一具电脑。
回国后,我受学长邀请,进入他家族名下的电脑公司。一开始便受到重用的我,一头栽进繁忙的工作中,还要找时间在快速变化的资讯领域里充实自己,有时候连回家省亲的时间都没有,遑论是和女性交往。
虽然有好几位女同事对我表示过好感,但我实在太忙,没时间和她们培养感情。或许是这样,当父母要我和同在台北工作的琍嬛交往时,我几乎没有考虑便同意了。
谢家和我家比鄰而居,我和琍嬛仅差一岁,说得上是青梅竹马。我曾是她的免费家教,两人还算谈得来,加上琍嬛就像我记忆中一般可人,我们的相处有如亲人般融洽,所以在以男女朋友的身分交往不到半年,双方父母便要我们订婚。
一切都是这么水到渠成,反正婚礼事宜都由老人家一手包办,我们只要负责出席就行。
母亲在我公司附近蓋好的新大楼,买下一间公寓,做为我和琍嬛的新房。配合公寓需要裝演的时间,将婚期订在订婚后的三个月。
然而,当所有人都兴奋的期待这场婚礼,琍嬛却怀孕了,而且孩子不是我这个准新郎的,这件事将引爆出多大的一场丑闻,我已经不敢再想像下去了。
李谢两家在新竹也算是名门高第,怎么丟得起这种脸?老爸老妈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气得脑溢血?
我没有勇气面对,甚至向任何人提这件事。不得不承认,尽管在专业领域里我是个人才,但在男女情事上,我却是个白痴。工作于是成了我的龜殼,我想裝作不知情的继续过我的日子,看看事情会不会自己解決,但情況只有变得更糟。
琍嬛在我龜缩期间,打电话给她父母。谢妈妈气急败坏的赶来台北,电召我到谢家两姐妹的公寓商量。
「妈,姐犯的可不是小错,这种事是男人都嚥不下。你不能欺负李哥哥善良老实,就要他委屈自己接受姐和她肚里的孩子。」琍嬛的妹妹琍妏的声音冷冷的飘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几乎忘了她的存在,其实她一直待在客厅,只是我一来便被谢妈妈缠住,没心情注意她。没想到为我说公道话的人竟然是她,我不由得感激的朝她看了一眼。
琍妏回我一个浅笑。她小琍嬛二岁,个性较活泼,目前在研究所攻读历史。她向来待我和气,尽管与我碰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热情的和我打招呼。
「琍妏,你怎么不帮姐姐,反而帮着……」谢妈妈气恼的对她说。
「妈,我是帮理不帮亲。李哥哥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忍心委屈他吗?姐是在和李哥哥订婚后,才跟别人乱搞,这件事怎么说都是我们对不起他。」
「琍妏,你给我住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余地!」谢妈妈脸色铁青的吼着,瞪得琍妏气愤的别开脸。
「嘉元,你倒是说句话。我知道谢家没立场跟你做这样的要求,但是请你体谅你谢伯伯身体不好,他要是知道这件事,铁定会被气死。何況这事丟脸的不只是谢家,你们李家也脸上无光呀。我会叫琍嬛把孩子拿掉,绝不让你受委屈。」
「妈,我做的事我会负责,你不要为难嘉元。」琍嬛终于开口说话,一双清冷的眸子泛着浓浓的不悅。「再说,孩子我不可能拿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