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有你保护我。」她皮皮的笑。
「这不是开玩笑的。我承认我是练过一点功夫,但我们没必要冒险。」
「好啦,好啦,别再说教了!」她掩住耳朵,裝出头疼的苦狀。
我对她这副顽皮的可爱模样没辙。
侍者在这时候端了餐盘过来,桌上很快就摆上两碗蓮藕粥,几碟精致的菜餚。淘气特别要我品尝那碟海藻涼拌鸡丝,味道果然甘醇可口。
在陶琛的舞会上,我还来不及吃饱,就跟着淘气离开。现在看到满桌色香味俱全的菜餚,不禁食指大动。
淘气告诉我那碗八宝豆腐是康熙最偏爱的料理,目前流传的食谱是根据袁枚「随园食单」中的记載。
我讶异她小小年纪对吃食文化了解这么多,不由得对她的出身来历更加好奇。
「淘气,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她古怪的瞧了我一眼,柔润的小嘴笑开令人心荡坤馳的弧度。「我就叫淘气呀。」
「淘气!」她当然不可能叫淘气,她为什么不肯说?
「我叫什么名字有这么重要吗?」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我。「如果我叫另一个名字,你会更喜欢我,或是讨厌我吗?」
「当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清脆的答答声在她搓弹手指时响起。她笑咪咪的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升起一抹好奇。「对了,你是不是真的失恋,才会参加舞会却不待在舞池里,跑到露台长于短叹?」
「我不会跳舞。而且我到露台不是长于短叹,而是找地方吃东西。」我为自己辩解。
「那你到底有没有失恋?」显然她对我的解释没兴趣,只在乎我有没失恋。
不想对她说谎,我硬着头皮道:「我未婚妻……」
「你有未婚妻!」她尖锐的抽气,瞪视我的控诉眼神,彷彿我是专门欺骗无知少女的宇宙超级大色狼。天知道,我根本投骗过她什么。
「前未婚妻。」我赶紧解释。「我跟琍嬛不久前解除婚约了。」
她像是松口气,但眼神仍然不放松的盯紧我。
「你们为什么解除婚约?」
尽管很丟人,我仍选择对她坦白。「她怀孕了。」
淘气并没有质问我,为什么未婚妻怀孕了,我不但没娶她,还跟她解除婚约。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反而有抹了然,慧黠的朝我眨了一下。
「孩子不是你的。」
「你怎么这么确定?」我好奇的问。
「第一,你这种稀有人类,根本不可能会做出先上车后补票的事。第二,就算你做了,你绝对会负责到底,不可能不认帐,反而跟她解除婚约。」
「你就这么了解我?」我心里五味杂陈。被人了解当然是件好事,但如果了解你的人,用那种把你看透、看通的眼神看你,还说你是稀有人类,你就会觉得惶恐不安加气餒。
我是什么稀有人类了?我在心里咕哝。就因为我遵守礼教,尊重女性,就被人认为……认为我是性无能或是老古板吗?
「说不定还是她主动跟你提出解除婚约的要求呢。」
尽管她说得轻描淡写,听在我耳里却十分刺耳。我僵硬的在座位上挪动身体,突然觉得这张明式扶手椅的靠背部分好像硬了些。
「你这人太好了。」淘气像是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情,摇摇头继续道。「虽然才跟你相处几个小时,我就看出你很好欺负。我要是你的话,可没这么轻易原谅一个背叛我的人。我猜,你不但一点都不怪她,还同情她、可怜她,甚至怀疑她之所以会出軌,是因为你不够好的缘故。」
「你是心理医生吗?」被人说中心事的我,开始有点恼了。
「我曾修过心理学。不过,你的心理不需要用到专业知识分析。」她似乎看出来我的不快,但没有缓和语气的打算,反而更无情的奚落我。
我瞪她,她也不甘示弱的回瞪我。
「你还爱着她吗?爱着那个不值得你爱的女人?」她悲愤的语气,好像……好像如果我对琍嬛还有任何余情,会是一件多么令她痛心的惨事。
我看进她眼中的晶瑩,几乎要怀疑那是泪光了。
「我对琍嬛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犹疑的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对她有任何怜惜也是很自然的,那无涉男女之情。」
她瞪着我看,像是想从我细微的肌肉顫动中,评断出我话里的真假。最后,她移开眼,不施脂粉的素颜染上淡淡晕红。
「我知道我投资格这么说,可是我看不惯你那副傻样。做人要自私点,不能太为别人着想。你心胸寬大原谅了她,从此就不该记挂她,而该……我仍是那句老话,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她低垂着头,话一说完立刻往嘴里塞满八宝豆腐。
「我知道。」我看着她,语气是温柔的。「我今晚就遇上一朵淘气花。」
她噗哧一笑,险些将满嘴的豆腐喷出来,似嗔非嗔的斜了我一眼,彷彿在说都是我害的。
「我说的是芳草,可不是花喔。」她嚥下小嘴里的食物,柔嫩的櫻唇弯成一抹嘲弄。
我分不清她话中的意思是拒绝还是接受,不禁揪视她,寻找答案。
淘气避开我的凝视,令我心情翻搅,一股错杂混乱的迷离感觉令我心头悸痛。这个謎样的女子呀,到底对我有意还是无情?为什么撩拨了我,却不肯给予确定的回应?
一顿饭因而索然无味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淘气呼唤侍者过来结帐,我急忙掏出皮夹。
「不用了,他们会记在我帐上。」一双柔软的小手按压住我手背,灼麻的电流从皮肤表层直烧进我心,我怔怔瞧着她。
淘气脸一红,手便挪开了,令我心生悵惘。
「我不让女人付帐。」我坚持道。
她气愤地瞪我一眼,「沙猪!」
「我是尊重女性……」我反駁。
「尊重我就该听我的话。」她顺着我的话说,得意的咧开嘴。这个笑带出她脸上的活色生香,乃笑倩兮的模样,立刻又把我迷得七董八素。
「何況我是这家店的股东,哪有我带朋友来,还要朋友付钱的道理。」
她把我当成朋友。她软绵绵的声音如此诉说。尽管我不是十分满意,但她多情的眼神,还是让我双颊滚汤,心跳急促乱蹦。
她带着我离开,泊车小弟将我的车开到门口,鑰匙递向淘气。
「来。」她把鑰匙交还给我,推我走向驾驶座的车门。「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让我送你。」我不想就这样结束。对我来说,夜还很长,如果没有淘气共度,被将不再美丽,只有孤寂伤感罢了。
「不了。」她摇摇头,眼神复杂的揪着我,笑容有点忧伤。「我还要在店里一会儿,你乖乖回去。」
「淘气,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我急迫的追问。
「看我们有没有缘罗。」她卖着关子,打开车门,将我推人车內时,突然又抓住我。
一个轻如微风的吻落在我颊上,她放开我,迅速退开,让我怀疑刚才的轻触只是一个美丽的幻梦。
她没有留下来说再见,而是以找无法挽回的決然迅速走进餐馆內。
我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划了一下。淘气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不过是她今晚排遣无聊的游戏,但如果只是这样,她为什么还要一而再的撩拨我,让我陷入难捨难分的倾心?她可知道她的吻,让我沉沦得更深;而她的无情,却让我心痛无比。
淘气呀,你可知道自己害人不浅?
恍憾中,我彷彿又见到她眼中飞溅出来的淘气,嘲弄我将心捧到她面前求她眷顾的愚蠢。
※ ※ ※
我知道自已不该再想她,却连续三个夜晚跑到陶园小馆碰运气。甚至厚着脸皮问餐馆里的人员淘气有没有来,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据眼神背着些许同情看着我的经理说,这位淘气小姐只有偶尔心血来潮时,才会来餐馆走走看看。还暗示我有不少男子像我这样痴心跑来这里等淘气,十之八九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这番话把我最后一丝希望也给扼杀了。
终究是我自作多情。
寒意带着些微刺痛钻入我骨髓,尽管街道上吹着夏天懊热的夜风,我又紧紧的抱住自己,仍然驅走不了心里的寒与痛。
这比琍嬛告诉找她怀孕、要跟我解除婚约的打击还大。我与淘气相处不到一晚上,却对她产生比对琍嬛还要深浓百倍、千倍的情意,只怕跟任何人说,都没人相信吧?
工作对我不再是巨大的挑战,反而像一片阴影压在心头,成了生命不可承受之烦。我意气消沉,像是为爱失魂落魄。同事都以为我是因为结不成婚,产生的失恋症候群,却不知害我失恋的人不是琍嬛,而是不晓得打哪冒出来的淘气。
我连她的其实姓名都不知道,却掏心挖肺的为她闹相思。或许还称不上宇宙第一大笑话,却是我生命里最大的荒谬剧了!
直到去了趟日本回来的戚封銘问我那晚和陶琴会面的结果,我才猛然想起我把这件正事忘了一干二净。责任感驅使我振作起来。
我自责怎能将这么重要的事忘记,琍嬛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不管怎样,我一定得想办法帮她。
陶家不是天天开舞会,这次我打算直捣黄龙。周末下午我开车到陶宅附近,在车上用行动电话打了向封銘要来的电话号码。
我希望陶琴会在家,可是封銘说,这些千金小姐有赴不完的约会,想她们乖乖在家等我电话,恐怕比天方夜谭还不可能。
不管了,为了琍嬛,我只得碰运气,真找不到人,再想别的办法。
午后的雷鳴和雨声,成了我的背景音乐。我看着豆大的雨点,不留情的打在车窗上,紧帖着电话,听着铃声响了一声又一声,最后被粗哑的女声接起。
「请接陶小姐。」我说。
听筒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接电话的人不晓得跟旁人在说什么。一道娇脆得如银铃撞击,令我觉得熟悉的声音清楚的迴漾我耳际。
「喂?」
我按捺下心中的犹疑,清了清喉嚨,礼貌的开口,「陶公馆吗?请问陶小姐在家吗?」
「陶小姐?」听筒里的女声有着浓厚的玩味,我不禁想像着她或许会像淘气那样挑眉嘲弄。「你是谁?要找哪个陶小姐?」
有一个以上的陶小姐吗?我納闷起来。
「我要找陶琴小姐。请问你是吗?」
「如果我是呢?」她带笑的嗓音反问我。「我认识你吗?」
「不,陶小姐不认识我。我叫李嘉元,我们之前没见过面。」
话筒里有短暂的緘默,我担心她误会这是通无聊的电话,赶紧解释,「我是为了陶小姐的未婚夫辜昱棠的事而来,请陶小姐给我机会,将来意解释清楚。」
「现在下雨呢。」她低声呢喃的细语,有着浓浓的怜惜,加深了我的怀疑。我一定听过她的声音,我敢确定。心脏不由自主的抨忡狂跳,我握紧电话。
「我可以跟陶小姐碰面,将事情谈清楚吗?」
「你要见我?」听筒中传来夹杂着羞怯期盼的隐微笑声,我听见她以一种近似娇嗔的甜蜜嗓音说:「我也想见你哩。」
「喔?」我发出一声轻喘,随即羞郝地漲红脸。
这是什么跟什么呀,我竟有种少男面对心所思慕的女子的那种心慌意乱。明明是件再正经不过的事,怎么变成好像在跟电话另一端的陶琴调情?
我试着忽略满心的疑惑。
「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在你心里呀!这好像是广告词,我到底在想什么?陶琴究竟有什么魅力,让我光听她声音就失常了?
「我在你家附近。」我一本正经的道。
「那你直接进来好了,我叫人帮你开门。」
「谢谢你肯见我,陶小姐。」
「别客气,我等你喔。」她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简直把我打进一个甜蜜的地獄。「待会儿见,嘉元。」
喀答一声,电话迅速挂断。我呆了半晌,几乎能肯定电话的另一端是淘气。
天呀,真的是她吗?
我心里五味杂陈,惊疑不定。希望是,又希望不是。最后叹了口气,发动车子驶向陶家大门。
※ ※ ※
陶家待客很殷勤。
门口的警卫为我打开鏤花大门,我顺着车道驶到主屋门口,打了一把特大号黑伞的中年男子在我下车前迎过来,为我遮住嘩啦直下的雨势。
步上台阶,进人陶家气派典雅的玄关,我向男子道谢。他约略五十岁上下,比我略矮些,身材健硕,皮肤黜黑,红润的脸颊有着阳刚的线条,眉宇间充满和气。
「别客气,小姐吩咐的。」他的声音鏗鏘有力,看我的眼神充满好奇。
「该怎么称呼你呢?」我礼貌的问。
「我是陶家的总管,我姓周。」
「周总管你好。我叫李嘉元,有要事见陶小姐。」
周总管咧嘴笑了笑,圆亮有神的眼瞳若有所思。
他带我越过陶家寬敞华丽的大厅,登上呈圆弧对称的两道雕花扶手梯的左边楼梯。
左右楼梯相连的廊道墙面,以一幅荷花图的彩雕隔屏取代一般的水泥墙。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彩雕隔屏的图案彷彿活了起来,风生水起间,墨绿色的荷叶翻飞,粉红的荷花亭亭摇曳生姿,端的是十分美丽。
我在赞叹之余,跟上周总管的脚步,在楼梯顶端向左转。那里的廊道设计着像画廊般的展示空间,一边墙面挂晝,另一边则是放置了数座精巧艺术品的展示柜。
二楼的客厅就在廊道再过去,以一道瀑布般的水晶珠帘区隔。同总管为我掀起珠帘,请我进去。
「李先生想喝什么饮料?」他亲切的问。
「如果不麻烦的话,一杯温开水就行了。」
「这样吧,小姐喜欢喝花草茶,李先生陪小姐喝吧。请在这里坐一下,我立刻请人送来,小姐一会儿就到。」
他离去后,我稍微打量了一下室內的裝演,发现陶家的隔音设备做得不错。造形美观的广角窗将屋外嘈杂的雷雨声隔绝,室里一片宁静。
我走到客厅中央,米色的沙发高雅舒适,质料应该是小牛皮。我忖度着自己该坐哪个位子。对着门口的单人座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清脆的珠子碰撞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迅速旋身面对门口,倚在珠帘边的倩笑娇影,令我呼吸一紧。尽管有过怀疑,但怀疑一旦成真,仍有种作梦的感觉。
我怔怔的瞧着她,她也瞧着我。我发现她好像消瘦了些,心头隐隐作疼。想开口说些什么,几日来寻覓不到的相思和委屈,在我腹內形成一股酸楚,直呛上喉管、鼻头、眼眶,让我一时之间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