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呀,宁妹妹!”
头皮一阵发麻,有极短的刹那,海宁还以为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呼颜鑫回过头来,但那声音比起呼颜鑫的粗哑,显得醇厚绵软了许多,她回眸一瞧,对上一张笑咪咪的俊脸。
“宁妹妹,你好没良心喔。危机一解除,就把我抛下不管了。”
“你是谁?”
她眼神戒备地上下打量他。
“哎,你不记得我了吗?”那张俊美的脸容立刻蒙上一层淡淡幽怨,但随即又闪亮了起来,优美的嘴唇轻扬,露出爽朗的笑容。“都十三年没见了,也难怪你认不得我了。没关系,等我给你说个笑话,你一定会记起来。”
接着,也不管她有没有意愿听,朱长乐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唐朝有个崔思海有口吃的毛病,他的表弟常常借此戏弄他。有一回,表弟对他说:‘我叫你学鸡叫,你就会学鸡叫,你信不信?’他当然不信,便说:‘嘴——嘴巴是我的,我就不叫,你你你岂能奈奈我何?’表弟说:‘只要你有问必答,我就能让你学鸡叫。’崔思海不信,两人便赌一碗牛肉面。表弟抓起一把谷子,拿到崔思海面前问是什么,崔思海就答:‘杀杀杀……’”
噗哧!
海宁被他唱作俱佳给逗笑,朱长乐立即眉开眼笑地叫道:“你笑了,你笑了!”
“你很无聊耶!我笑就笑,你干嘛这么乐?”她不解地问。
“我当然乐啦。”朱长乐嘴角直往上扬,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眸盈满柔情万缕,热切地说:“依照约定,只要我能逗笑你,就可以娶你进门。”
“谁说的?”海宁惊愕得倒退一步,看眼前的男子相貌极为俊美,眼神澄亮有神,怎么满口胡言乱语,比自作多情的呼颜鑫还疯呢?
“家父呀。当年他说,等我把笑话说好了,就能娶你了。怎么,你不记得了吗?”
海宁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哪里会记得他父亲有说过什么。
不过这些话,好像……嗯,在哪里听过吧?
“你到底是谁呀?”她满眼疑惑。
“我是你的未婚夫朱长乐呀!”
没耐心等她记起来了,他索性表明身份。“可别告诉我你连这点也不记得喔。”
朱长乐三个字,有如锣声三响,震得她脑中轰轰响动。
眼前这个神清气爽的俊美青年,就是朱长乐?
海宁从来没想过朱长乐会长成这样。事实上,朱长乐对她一直只是个名字,她并没有花太多心神想过他。
不过,就算要想像,朱长乐好像也不该是眼前的样子。
他应该像辽东王一样威风凛凛,面容庄严,可他看起来顶多有些骄傲,至于庄严,那副嘻皮笑脸的样子连庄重都没有。
可这家伙自称是朱长乐,看他的脸容也的确有几分相像于辽东王,那么,他果真是朱长乐?
“宁妹妹,你是不是高兴得呆了呀?怎么好半晌都没什么反应。”朱长乐纳闷道。
海宁白他一眼,“我是被你吓呆了没错。如果你是朱长乐,就应该待在辽东王府里,怎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呀。”
他深情款款地道,“听海世伯说,你追着令师到长白,但等我赶到时,你却被呼颜克给掳走,我便跟令师到这里救你了。”
“你跟师父来的?那么师父……”海宁一脸急切地追问。
她便是听侍女小珍说来了长白派的贵客,等不及呼颜克传唤,便急着跑出来,正好躲开呼颜鑫的痴缠。但没料到呼颜鑫不死心,从小珍那里知道她出园的事,紧迫在身后。
“你们没碰上面吗?呼颜克将海前辈带进蒹葭园,还不让我们跟呢。”
八成是自己从侧门跑出来,以至于没跟呼颜克派来通知的人照上面。海宁稳住心神,转身朝来的方向走去。
“宁妹妹,等我呀!”
虽然对她一声招呼都没打便走自己的,十分懊恼,但好不容易见到她,朱长乐舍不得就这么分开,只好紧追在她身后。
第五章
蒹葭园虽然不是名副其实的芦苇园,还种有数不清的琪花瑶草,不过从入口的园门到贯穿全国的人工河都有芦苇的踪迹。
由芦苇编织成的园门有种朴素的美感,搭配同样由芦苇夯筑的园墙可说是相当益彰。河堤两旁生长的芦苇丛,则让人在此盛夏时节,看过去别有一番蒹葭苍苍的美感。
海潮一路沉默,任呼颜克带领着测览园内风光,走过蒹葭河上的伊人桥,绕过河畔的青青子矜亭,以及许多从诗经里的情诗诗句摘出为地名的亭台楼阁,听呼颜克诉说辟建蒹葭园的点滴过程,心情百感交集。
那张焕发着不输年轻人热情的脸容,让他看起来至少年轻十岁,然而眼眉嘴角处的皱纹,仍留有清楚的岁月痕迹。
他跟她都不年轻了。
但为何呼颜克环保留有似乎用不完、属于年少时才会有的热情呢?
尤其这热情又是针对她而来,更让海潮的心情反复。
看到蒹葭园,她立刻就领会到呼颜克坚持邀她到兴安派做客的缘由。
这座园于是他十八年来的痴心的具体化,无言地表达着他追逐她的心意,尽管道阻且长,尽管不论他如何用心追求,她都宛在水中央似的看得见碰不着,他依然甘之如饴,只愿她明白他的情意。
可是——
她受不起呀!
强烈的苦涩从体内涌出,海潮不晓得自己还能怎样拒绝这个痴恋她十八年的男人。
严词以拒,她试过了;捅他一刀,她做过了,为何他还是不肯死心?
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这样的聪明人岂会不懂她心里只有风扬,岂会不明白他种种作为,不过是白费力气,为什么还这样痴?
海潮其实不是全然不懂,因为她就跟呼颜克一样痴,只是,呼颜克以往给她的印象虽是有情,她却到现在才明白他的情有多长,他的心有多痴。
“前方是在水一方楼,楼高有五层,从顶楼不但可饱览全园风光,还可以看到镜泊湖一方的景致。走,我带你过去看。”呼颜克说到兴起,伸手向她,海潮犹豫地瞪着那只大掌。
“是我唐突了。”他收回手,不在意地笑了笑。“地上湿滑,我才想搀扶你,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她轻摇螓首,回避着他深情的眸光.看向水中的楼阁。
“前面有船,也可以施展轻功过去,我根据五行八卦的原理,在水中安置了供踏脚的石柱。仆人平时以船渡水,我自己则习惯施展轻功踏水过去。”
“那就用轻功好了。”
“好,请注意我落脚的位置。”呼颜克细心嘱咐之后,率先施展轻功横渡水面,海潮落后他一步,依照他落脚的方位寻到踏脚使力的石柱,两人一前一后如一双轻灵的雁鸟迅速飞抵在水一方楼。
此楼的基底是以镜泊湖岸峭壁的青石筑成,楼层建筑则是用镜泊湖周围的林木为建材,共分五个楼层,呼颜克带领海潮一层层的参观。
除了第一层做为码头、花园、花厅及厨房,第三层是藏书阁及书房,第二层和第四层都有精致的房间,第五层则是四面开阔的观景厅,从这里往外看,无论是近处的风光,还是远处的晴山秀水,都可饱览无遗,的确是一处赏景的佳处。
呼颜克的心情极为高昂,蒹葭园的每寸景致本就是为海潮而设,如今,他思之不得的佳人就在眼前,自然是心花怒放,有说不出来的欢喜。
“那座镜子般的大湖就是镜泊湖,我找一天陪你去游湖……湖畔还有许多值得一看的景致……往下看去,在水一方楼下的情湖像一面小镜子,还有……”
见他谈兴甚浓,神情显得意气风发,海潮却是心情忐忑。
原以为到了这里,就能见到海宁,哪知登上了五层楼,还是没见着人。
更糟的是,呼颜克遣退了将茶点送上楼的侍女,留下两人独处,那双深情的眼眸又灼热地盯着她不放,让她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海潮,我真高兴你在这里。”他低哑的声音埋藏着万千柔情。
海潮别过头,躲避他过于灼人的眼光,尽管有些惊慌,表面上却力持镇静。
“宁儿没在这里。”
听她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他连忙解释,“她住在白露未曦小馆,我已经派人通知她,宁儿应该很快会赶来相见,你别急。”
“我没急。”她横他一眼,却不知自己无形中流露出来的娇媚,更让呼颜克血脉贲张,心跳加快。
以往她对他只有冷颜峻色,此时却是娇嗔,怎不让他欣喜若狂!
“那就好。”他痴痴地说。“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宁儿慢点来也好。”
“不好。”她摇头,神情苦恼地注视着他,“我以为上回咱们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你是让我明白你的决心,可是我的决心你懂吗?”他没有因她的话而退却,反而大胆的伸出手握住她来不及逃的柔荑,那触手的柔滑几乎让他难以自持。
“你别这样。”
她用力想抽回手,但他不肯放。
“海潮,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的心意,这有过分吗?”呼颜克眼中有抹受伤,一再遭到拒绝,对他高傲的男性自尊无异是惨痛的打击,痛苦在他体内扩散,使得喉头紧缩。
“明白还不如不明白,你这是在为难我。”海潮别过脸苦笑。
“我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了解,我呼颜克没那么糟糕,比起风扬,我更优秀。”
“我承认自己以前是看错你,如果你想证明这点,我可以跟你道歉。”她坦率地看进他眼里。
“我想要的不是那个。”
“但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呀!”她再次用力,这次终于抽回自己的手,迅速从椅子上站起身,退离他数步,眼中交错着复杂情绪,和一抹恳求。“我承认对你的评价并不正确,一直拿你当以前的那个马贼头看,却不知道你早已退出那种生活,成为挺天立地、助人为善的好人。对不起,呼颜大哥,以往有任何得罪之处,小妹愿意向你致上最诚挚的歉意。”
“海潮!”无法形容心情有多激动,能得到她的认可,是他十多年的衷心期盼呀。“不用跟我说抱歉,十八年前的呼颜克的确是个杀人不眨眼、无恶不做的马贼头,但自从遇见你,在你眼中看到鄙视,我就决心要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
“十八年前……”思绪悠悠转荡,十八年前的自己还只是个天真无忧的少女,一次跟着大师兄风扬来到兴安山区,在那里遇见正在做案的呼颜兄弟,仗义出手与之对抗,从此结下这段不知该说是孽,还是什么的缘分。
当年的她正值青春年少,师兄风扬威武俊美、意气风发,牵绕着她少女的情思,但如今……那人已成为黄土一抔,而自己……想到这里,海潮悲从中来,强烈的伤痛撕扯着脆弱的心房,几乎要崩溃。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我是永远忘不了的,因为第一眼我就爱上你了……”
“你……”她摇头,想告诉他自己不值得,却因为喉头硬咽而暂时说不出来。
“你却不愿意接受我,心里只有风扬,因此我才提出挑战,想在你面前打败风扬,让你知道我比他强,却没想到会败了……”
海潮合起眼睑,比任何人都清楚呼颜克失败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技不如人,而是为了要救她,以身替她挡下呼颜难一鞭。
“我答应过你,如果败了,便要改过自新,不再当马贼,可是不当马贼,我又不晓得自己能做什么,撂下一大票弟兄又放他们何去何从?正当此时,我在渤海国上京遗址挖掘到一批财宝,便利用它们安顿弟兄,在镜泊湖畔的小渔村落户下来,从此镜泊村变成了兴安镇,兴安派也不再是马贼帮,而成了安居乐业的良民。”
“这些事我听呼冶达提过,那时才晓得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当年并不认为你会依的行事,这几年来我又隐居在奉天,对外界的事并不灵通……”
“原来,我在你心里是那么低……”他自嘲的声音里有着落寞。
“对不起……”她惭愧地看着他,“我早该知道似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必然会依约而行。看到你如今的成就,我既敬佩又欣喜……”
“这全是因为你……”他保情地道,“为了你,我想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好在你眼里不再看到鄙视……”
“不,我的看法算什么?如今的呼颜克已是兴安镇民眼中的大恩人。”
“可我在意的看法只有你呀!”
“你……”
海潮的心情汹涌,怔怔的注视着呼颜克。
如果十八年前就知道他这份心意,她会不会动心呢?
这个疑惑从她心底升起,当年的她为与风扬和雪晴芳的三角之恋苦恼不已,如果当时便遇到如今的呼颜克,她是否可以斩断对风扬的爱恋,投向他?
※※※
“咦?你怎么停下来了?”
跟着海宁来到蒹葭园的朱长乐,一路忙着欣赏国内精巧的布置,不住赞叹,岂料走着走着,海宁突然停下脚步,害他差一点收脚不及地撞过去。
虽然自己是不在意撞到那具软香温玉般的娇躯,并顺便抱个满怀,但就怕唐突了佳人,惹来海宁的怒气。他可记得她小时候有多凶,就是刚才重逢时,也曾不留情的出掌,要是真的惹恼她,一场排头是少不了得吃。
但他越这么小心冀冀,她好像越是摆架子。非但之前,径往前走,不理会他,此刻依然紧闭着唇,不说话就是不说话,两只眼睛往前方瞧。
没奈何下,朱长乐也只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两人来到一座小湖畔。
湖面如镜还可以看到无数大小鱼儿游来游去,周围则种着垂柳,湖中心建有一座楼阁,但就是没看到桥,倒是见到有小船系在两岸的码头上。
“依我看,那座楼可看到的景致大概是全国最美的了。论隐密性也极高,不但可登高瞻远,周围的动静都能尽收人眼里,而且不怕被人偷听偷看。宁妹妹,你带我来这里,该不是想跟我说悄悄话吧?”
原本不想回他话的海宁,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火气地瞪向他,“你乱讲什么?”
朱长乐摸摸鼻子,心知是自作多情,但总比他一路上自言自语,海宁都不理他的情况要好。
“谁教你不理人,我当然只有自言自语娱乐自己了。”
这么说倒是她不对了?
浓密有致的翠宇微微蹙起,瞪着朱长乐,海宁发觉自己对朱长乐是有点不客气,就连面对那个讨厌的呼颜鑫,她都还能忍住脾气,客套地应付。但不知为什么,面对朱长乐那张嘻皮笑脸,她连客套都想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