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滟见郑民安对她的莽撞不以为忤,对他的恶感去了几分,忍不住回他一笑。
这你一笑、我一笑的,可把萧雪吟气在心头口难开,只能在一旁生闷气。
“如意,我口渴了,我们去那边的茶坊歇腿好吗?”唐滟问着未婚夫。
“好啊。那两位……”如意含笑看向郑、萧两人。
“我也口渴了,不如我们一道去。”郑民安舍不得这么快就和如意分手,明晓得自己不该对个男人动情,但心一旦动了,不是那么容易收回来的。
“可是郑公子,我不渴啊。”萧雪吟忍不住抗议,她才不要让郑民安有机会和唐滟相处呢。
“萧小姐若不渴,可以在附近逛逛,等会儿再来找我。”
“你……”萧雪吟气得嘟起嘴,只好懊恼地道:“好嘛,我也一起去就是了。”
一行人来到一家布置雅致的茶坊,配着点心喝着上好的茗茶。郑民安突然有感而发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们分属天南地北,却能在汉中相遇,令人不得不感叹造物主之奇妙。”
这也能扯到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如意一头雾水,只好挥着手中的扇子,以微笑遮掩眼中的困惑。郑民安是在暗示他要及时行乐吗?
他这手摇扇子的风情,倒令郑民安想起李白的另一首诗: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想到君如意赤裸的身躯,一股热焰速往脸上冒,他急忙狂饮下有名的蒙顶石茶,让甘醇的茶浇熄心中的遐思。不该想到那里去的,他心中怅然,看得出来君如意对未婚妻唐滟极为倾心,除此之外,同为男儿身的两人也不可能发展出任何亲密关系。他若执意沉迷,只怕连君如意的友谊都得不到。
“唐小姐,你们不是应该急着回成都吗?两位怎么有此闲情来逛张良庙?”萧雪吟想打听清楚唐滟之所以还留在汉中是否有其他不为人知的阴谋,譬如要打郑民安的主意啦。她的娇眸在君如意俊美温文的脸上打了个转,君如意的确很迷人,不过郑民安则显得更有男子气概,谁晓得唐滟是不是会吃在碗里,看在锅里。
“还不是如意嘛。”唐滟爱娇地睨向未婚夫,想起他今早的痴缠,心里便甜丝丝的。
“今日天气晴朗,我请滟儿陪我出来逛逛。”如意向未婚娇妻投以眷宠溺爱的眼光,对两名新朋友侃侃而谈。“上回我急着去太白山找她,路过汉中也没多做停留,这次再到这里,又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故而不想错过,便邀她出来踏青。但也只能耽误这一天,明日我们便要起程回成都了。”
“君兄是打算走金牛道?”郑民安的眼神显得有些兴奋。
“这是汉中到剑阁最直接快速的一条路,不是吗?”如意微笑道。
从汉中到成都最快捷的路,必须经过广元、剑阁、绵阳,而金牛道是从汉中到剑阁,全程山高谷深,道窄险阻,有“蜀之咽喉”的称谓,在春秋时期已具雏形。
根据近代常琚所著的《华阳国志》记戴,战国时代秦惠王为了伐蜀,命人制造了五石重的石牛,散播谣言说石牛能够大便出金粪,蜀王信以为真,命人开道迎金牛,秦国派遣张仪和司马错率兵沿着蜀人所开之路进攻,最后灭了蜀国。
秦汉以后,历代皆曾整修开拓这条由中原入蜀的重要官道,沿路上关卡重重,有葭萌关、飞仙关、朝天关、潭毒关、七盘关屏障,以及嘉陵江、白龙江、清水河阻隔,更有那连山绝险,独路如门,李白所谓“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渡愁攀援”的天下雄关——剑门关。
这条路之险阻难行,唯有走过的人才知道。
郑民安朝如意点点头,表示同意。
“事实上,在下受萧老爷之托,也要送萧小姐回绵阳。如果不麻烦的话,在下倒想跟君兄一道上路。”
“不行!”
“不行!”
异口同声的两道娇喝分别出自唐滟和萧雪吟口中。两名男子面面相觑,看向两位佳丽。
“我……我的意思是……”萧雪吟粉颊涨红,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跟唐滟同行。“郑公子,我还想在汉中多盘桓些日子,不想这么匆促起程。”
“萧小姐,不是在下执意妄行,而是金牛道这条路并不怎么平静,若能和君兄同行仗着人多,那些匪徒也不敢对咱们下手。”
“可是……”萧雪吟还想抗辩。
“萧小姐,令尊既然将你的安危托付给我,郑某便对你有责任,请你不要为难我。”郑民安怫然不悦道。
“可是……可是唐小姐也不愿意啊。”她干脆推给唐滟。
“唐小姐?”郑民安质疑地看向唐滟。
“我……”当着如意的面,唐滟又不能直言自己担心郑民安对未婚夫有不轨意图,于是道:“是这样的,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不明人士想追杀如意,我是担心你们跟我们一道同行,会被连累了。”
“原来如此。”郑民安眼中出现恍然,萧雪吟更是点头如捣蒜。对,对,他们千万不能跟唐滟一行人同行,若是被人错杀了,岂不倒楣?
“既是如此,我就更要和君兄同行了。”郑民安的一番话完全出乎唐滟和萧雪吟的意料。只听他继续解释道:“在下粗通拳脚,家师乃洛阳镖局之主,家父这次还聘请洛阳镖局里的资深镖师沿途保护我,在下或可效犬马之劳。”
“咦,你说你是李总镖头的门人?”如意诧异道。
“君兄认识家师?”
“嗯。”如意莞尔。“李总镖头乃是我的姨爹,郑兄说巧是不巧?”
“那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们也不用客气了。”郑民安抚掌大笑。“明日咱们就一道出发吧。”
“好。”
于是唐滟和萧雪吟这两位各怀心事的佳丽只能委屈地同意了。
☆ ☆ ☆
由于天气甚好,金牛道沿路上倒有不少批旅人。唐滟和萧雪吟带着侍女各坐一辆车,如意也坐在另一辆车上,这点倒让骑马的郑民安感到奇怪。
“君兄不喜骑马?”他策骑到如意的马车旁,隔着车窗问。
“那倒不是。只是骑在马上什么事都不能做,干脆坐在马车里,可以排算一下我和滟儿的命盘,看哪一个吉日比较适合成亲。你知道的,我们一回成都便要择定日子。”
如意的回答令郑民安一阵怅然,人家念兹在兹的全是和未婚妻的婚事。他收拾起失落的心情,勉强笑道:“没想到君兄对易数之学亦有涉猎,但不知可算得出来我们此行是否有任何险阻?”
如意眯眼望向车外,见到两旁草木茂盛,巧石罗列,远方则奇峰秀出,叠嶂层峦,连绵不绝。
沿途有幻电暗中保护,并派人向前探路,路上又有络绎不绝的旅人,对方应该不会选这地点埋伏,比较可能趁他们落单时下手。
他沉吟片刻,说出了莫测高深的一句话。“有惊有险,但不在眼前。”
“君兄是说……”郑民安眼中浮现疑惑。
“在我们最松懈时,才是敌人进攻的时机。”说完这句话后,他就不肯多说了。
一行人晓行夜宿,到达广元时已是另一个黄昏,众人落脚在唐门位于此地的产业——迎宾楼。
这是一间大型客栈,往来旅客甚多,在唐门管事的打点下,将众人安置在独立的僻静院落里。
广元,唐代称利州,是一代女皇武则天的故乡。城北的东霸莲花池是武则天的出生地,城西的皇泽寺原名川主庙,在武则天登基后才改名的,寺里供奉着武则天的塑像,为当地名胜之一。
如意一行人累得人疲马乏,吃过晚膳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这一夜,大约是三更的锣声才刚敲过,夜幕笼罩下的迎宾楼静默得只剩风声和打呼声,灯火大都熄灭。如意的房里放了一颗夜明珠照明,孟子明仍睡在外间服侍。
在这样的夜里,最讨厌的就是有不速之客造访,扰得人无法安眠。无数道黑影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包围向这座独立院落。
一道银色火焰投到负责守夜的君家护院面前,他立刻和同伴扯开喉咙大喊:“有刺客!”
君家的外堂三管事李漠首先惊醒,他就睡在如意隔邻的厢房。
那道银色火焰他并不陌生,是幻电所发出的,曾救过他们于无数次危险中。
由于先前有过几次半夜被人攻击的经验,李漠通常是全副武装的就寝,他抓起枕旁的软剑,很快闪出房外。
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院子已成为战场。一道银色身影穿梭在数名黑衣人的包围中,守在院子里的君家护院险象环生地节节后退,李漠很快的现身帮忙。
接着,其他的君家人也推门出来,连郑民安都和郑家的护卫赶过来,顷刻间便和黑衣刺客杀得难分难解。
在纷乱中,却有三条人影独立于院墙上,站在中间、身材窈窕的蒙面人向两旁的属下做了个手势,两人立刻凌空越过厮杀的人群,破门进入如意所住的厢房。
与室外杀声连连完全相反的静谧厢房里,一颗夜明珠被安置在一只佛手雕刻上,如意安然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旁站立捧着一把宝剑严阵以待的孟子明。
“如意真是受宠若惊,意然能蒙阎罗堂出动顶级杀手对付。”他轻摇扇子,神态优闲地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左边这位是阎罗堂右护法宫群,右边的大概是跟宫护法形影不离的判官郭邪吧。”
郭邪和宫群互看一眼,立刻明白何以堂主会派他们来对付这位养尊处优的君三公子,看来他并不像外表那么容易对付。这大概也是阎罗堂派出来的二流杀手接连杀羽而归的原因。
两人不再迟疑,以培养多年的默契扑向君如意。
然而郭邪和宫群只觉得眼前一花,如意已从侍从手中取剑拔剑迎向他们。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完全出乎两人意料。
兵器相交的声响连绵不绝,空中但见火光四射,孟子明十分无聊地干脆在椅子上坐下。他心里正在埋怨他的宝贝少爷这次太没义气,居然不让他有表现机会,拿起剑便自己干了起来。
阎罗堂的两名高手在如意的快剑攻击之下,都有力不从心之感。真正令他们惊心的不只是如意快逾闪电的攻势,还有从剑招传来的沉猛内力。
由于室内的空间有限,较适合近身搏击,两人合击倒成了互为制肘。宫群和郭邪以一个眼神取得共识,互相掩护地退出房外,如意紧蹑而来。
不容他们喘息的凌厉攻势令屋外激斗的众人大开眼界,被困在黑衣人攻势下的李漠本来还替房里的三少爷担心,没料到他担心的对象不但无恙,还将敌人倒打出来。只见如意左冲右突,一脚踢向一名和君家护院厮杀的黑衣人胸口,立刻踢得他闷哼一声,口吐鲜血。
如此英勇的表现令郑民安觉得不可思议,更看得闻喊杀声而赶来的唐滟目瞪口呆。
那是她的如意吗?她还以为他只会逃命功夫呢!
尖锐的啸声破空而起,阎罗堂的刺客收到撤退讯号,纷纷互为掩护,有秩序的撤往高墙之外。如意如影随形地追在宫群和郭邪之后,随着一声娇喝在耳畔响起,一片剑光向他迎来,他沉稳地架住,看进对方那双十分熟悉的美丽眼眸里。
“你……”他激动得几乎无法相信,为什么是她?怎么可能?
对方似幽还怨地深深看他一眼,很快后退一步,闪身追着属下离去的方向。
为了证实心中的猜疑,如意毫不迟疑地追在她身后。唐滟见他不顾“穷寇莫追”之道,也赶忙施展轻功跳出墙外,身后则跟着郑民安和奉命保护如意的银衫人幻电。
☆ ☆ ☆
前行之人净拣荒僻之道,如意追进城西一座废弃的小庙,看见阎紫姬娉婷的背影立于倾颓的大殿中。
知道是他来了,她转身面对他,顺手扯下脸上的覆面巾,露出端丽、没有表情的玉容。
“紫姬姐,真的是你?”如意受打击地后退一步,眼中难掩伤痛和无法置信。“为什么?”
“我没有选择。”
紫姬抖动的粉白樱唇忽地扬起一朵如灯花般脆弱的凄然苦笑,幽幽看进如意眸里的琥珀色眼瞳,浅浅飞起魂萦于过去的旧梦。凄迷的往事,已逝的岁月,都在湿濡的眼眶里飞过。梦被拉得好长好远,悲怆的心情更加一枕乱发,无法梳理。
第一次见到君如意,她五岁,他三岁,几乎是第一眼便爱上那粉雕玉琢、对着她呵呵笑的可爱小脸。之前她根本不知道笑是什么,也不知道原来笑容是这般美丽。
他的纯真、无邪,对她不存在任何的嫌恶、鄙视,只是自然的接受她、依恋她,当她是最亲爱的姐妹。
而她更是无法自主地沉溺在他的笑容中,近乎贪婪地汲取每个他对她发出的浅笑、粲笑,收藏在心底最秘密的角落的宝盒里,当夜深人静,当一个人独处时,再拿出来反覆品味。
他是她生命里的阳光,她唯一的梦。
长大之后,两人接近的机会少了,然而如意每次见到她时,仍不改往日的亲密,总是拉着她一块谈心品茗,在花间扑蝶玩耍,他对她的温柔体贴和百般关怀,几乎让她以为如意是喜欢她的,可是他却没有任何表示,连最后被征询意欲婚配的对象也不是她,教她情何以堪?
爱得越多,恨也越深,尽管对如意有万般深情,亦无法阻止埋藏在她心底刻骨铭心的恨意扩散。
她恨他,恨他为什么不懂她的心。
恨他为何选择唐滟,而不是她。
她好恨!
“是尹姨娘逼你的吗?”如意直觉想到紫姬狠毒的母亲,眼光习惯性地涌出对紫姬的同情和爱怜。“紫姬姐,你是堂堂的阎罗堂堂主,没必要再受尹姨娘制肘了。”
“你不懂。”紫姬凄楚地一笑,不止是自小唯命是从的惯性,还有阎罗堂本身的权力纠葛。“我只是名义上的堂主。阎罗堂的总护法才是真正有权力的人,而他……”心头的旧创被狠狠划开,她羞愧地垂下头,无法道出实情。
“他是你娘的……”如意顿了顿,不愿用“姘头”两字来伤害紫姬脆弱的感情。“心腹?”
紫姬漾起嘲弄的苦笑。
“如果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如意了解她的心情,没再往下探究。他没防备地绽出往昔紫姬最喜欢看到的乐观笑容。
“那么紫姬姐并不是有意要杀我,完全是被尹姨娘所逼迫。紫姬姐,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