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君如意无恙,他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
“李漠,你去安顿我们的人,我想休息一下。”君如意悦耳的声音再度响起。
李漠朝少主人恭敬地欠身告退,很快消失在厅门外。
君如意支着颊微眯双眼,看似在打盹,心思却转个不停,他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看向身边的小厮。
“孟子,你也去把行李整理一下。”
第三章
可别以为君如意有什么通天本领,居然把亚圣叫到跟前当小厮。
孟子其实不叫孟子,他叫孟子明,和论语、卜大学、顾中庸被君如意戏称为他身边的四书。
对这点,孟子明其实是很骄傲的。
君如意身边的四书,相对于君天行的风、火、雷、电四大侍卫,都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陪着他玩耍的儿时玩伴。孟子明不敢拿自己的武功和身份跟那四大侍卫相比,但自幼便苦练武艺,为的是随时保护君如意。
可是君如意很少需要他保护,住在君家护卫周延的宅邸里,连只作恶的蚊子也不敢对他逞凶,孟子明觉得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还被君如意惨无人道的硬逼着背完全本《孟子》。
“少爷,我又不考状元,干嘛要背它?”他苦着一张脸抗议。
“孟子——”君如意故意拉长声音,轻叹了口气笑道:“因为你叫孟子啊,如果连《孟子》都背不全,你有何面目被称为孟子?论语、大学和中庸都背了他们的份,你也乖乖的背吧。”
孟子明只能张嘴,欲哭无泪,心中怨叹老祖宗孟轲干嘛留下这诘屈聱牙的劳什子,害他念得嘴巴发酸。
这次好不容易可以伴随少爷远离洞庭君家的影响范围,到唐门所在的四川成都下聘,沿途所遇到的凶险,让孟子明终于可以大展拳脚,略略发挥他的英雄气概。他相信假以时日,他一定可以跟风、火、雷、电四大侍卫并驾其驱。等回到洞庭君家,他非得把所有惊险的经过跟论语、中庸和大学胡吹一气不可。
想到这次只有他陪伴少爷入川,论语、大学和中庸却被留在君府办事,孟子明有说不出来的得意。可见得少爷有多看重他的武艺,而他也的确不负所望地替少爷挡掉数次致命的刺杀,他孟子明果然是有几下子的。
可是,等等,少爷刚才叫他做什么?
喔,他记起来了,是整理行李。
对这点他就更加得意了。
虽然银杏山庄的侍女争相要来服侍少爷,先前还主动说要帮他整理少爷的行囊,但都被他一口回绝。
他骄傲地挺起胸膛,少爷的起居向来由他一手包办,他早养成眼明手快的本事,两、三下就将行李打理好,才轮不到那些觊觎少爷的女人帮忙哩!
“少爷放心,行李孟子已打点好了。”
“哦?”君如意扬了扬眉,不太高兴地斜睨向他,慢吞吞地道:“那你现在没事忙了吗?”
“除了服侍少爷外,孟子没有别的事了。”他再度挺高胸膛,语气十分骄傲。
君如意摸了摸鼻子,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睫。孟子什么都好,就是迟钝了点。这也是他之所以将孟子带在身旁的原因,直来直往的孟子不适合君府目前尔虞我诈的气氛。
“孟子,你觉得唐小姐美吗?”君如意忍不住将心中的情绪分担一点出去,侧向他的侍从问道。
“少爷的新娘当然是美的。”孟子明记得方才有个调皮可爱的孩童跑到五柳轩,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气质雍容的娉婷美女便是名满四川的第一美人唐滟。果然不愧是未来的洞庭君家三少夫人,无论是容貌、身段抑或是仪态,全都看得孟子明颔首不已。
要知道从小跟着俊美绝伦的君如意一起长大,孟子明的眼光都被养刁了,寻常的女子可入不了他的眼,唐滟能得到他的认同,足以证明她的确艳冠群芳。
“小的想起一首诗里的两句,可以用来形容唐小姐。”事实是孟子明只记得这两句,如果全首都记得的话,他绝对不会错失在少主人面前表现文才的机会。
开玩笑,身为文冠两湖的第一才子的侍童,没一点墨水怎么可以!
“哪两句?”君如意嘲弄地拱了拱眉。孟子有多少才华,他心知肚明。
孟子明清了清喉咙,眉飞色舞地吟道:“冷艳全欺雪,余香乍人衣。”
“她?”君如意深炯的眼眸讶异地睁大。
她不发脾气时,高傲的样子的确有几分这个味道,但见识过她发火的狂野模样,君如意知道这只是她的保护色。其实她的内心深处是热情、火辣的,根本就是韩愈笔下浩态狂香的芍药!
但这点只有他知道。而他打算一步一步逼近她内心里,将她外表的伪装一寸一寸剥落,使得那颗红艳、蹦跳的心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的掌心,一口吞下去,再也不还她。
只要想到这种快感,君如意便全身热血沸腾,突然有股想喝酒的冲动。
“孟子,你去烫壶酒来,我想喝。”
“是。”孟子明猜想一定是少爷觉得他的回答太贴切了,所以才会高兴地想喝酒,他喜孜孜地领命离开。
君如意微垂眼睫,回想起唐宝儿闯到他面前,冲着他嘻笑一声,揪着他的袍子不放,要他蹲下身跟他说话的一幕。
“漂亮姐姐,你嫁给我好不好?”唐宝儿眯着色色的眼睛,涎着脸问,君如意顿时哭笑不得。
敢情唐宝儿把他当成女人了,还跟他求婚,这个小色狼。
在众人都噤声瞪着唐宝儿的寂静之中,忽地传来“咭”的一声轻笑,君如意随着声音看过去,发现唐滟掩着嘴,一身白衣胜雪,调侃的眼光直瞅着他,仿佛道:瞧,不是只有我把你误认为女人吧!
君如意对她的嘲弄好气又好笑,他转向唐宝儿,声音温和而坚定地道:“宝儿,你弄错了,我不是姐姐。”
“不是姐姐?”唐宝儿狐疑地瞪视他。“那么是姨吗?”
另一声更响亮的银铃般娇笑穿透君如意耳膜,从眼角余光,他可以瞄到他的几名属下的嘴角正歪斜抖动得十分厉害,想必是忍笑忍得很辛苦。
“不,宝儿。”君如意的笑容更加和悦,他知道眼前的小人儿乃是唐言的孙子,深受唐门中人疼爱。“我是你姑爹。”
“姑爹?”唐宝儿眼中有着深深的疑惑,“姑爹是姑姑的爹吗?可是你又不是我叔公。”
这下子连孟子明都忍俊不住。
君如意对唐宝儿的宝里宝气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仍不忘谆谆开导他。“宝儿,姑爹不是姑姑的爹,而是姑姑的丈夫。”
“你是说你会跟姑姑成亲,然后生很多像你这么好看的表妹?”唐宝儿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这样没错。”君如意微笑地点头。唐宝儿非但不是粪土之墙,还可以举一反三呢!他嘲弄地斜睨向正朝他们走过来、脸色酡红的唐滟。
“宝儿,我们回去了。”她别扭地朝侄儿招手。
“姑姑,等一下。我再问姑爹一个问题。”唐宝儿转动着灵黠、骨碌溜转的乌眸,嘻嘻笑道。
“姑爹,”他诌媚地巴着君如意。“如果你和姑姑生出最漂亮的表妹,会把她嫁给宝儿吗?”
“宝儿!”唐滟气急败坏地喊道,粉颊涨得通红。臭宝儿只顾着想完成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娶个大美女当妻子,完全把她的福祉弃于一旁。她才不要跟这家伙生小孩呢!
“姑爹!”唐宝儿摇着君如意要承诺,毫不理会他姑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我想这事我还得跟你姑姑商量一下。”君如意圆滑地道。
姑姑铁定是愿意的。像宝儿这般英俊潇洒又倜傥不群,有哪家的娘不想把女儿嫁给我?”他自吹自擂起来。
唐滟气得想揪住宝儿的耳朵,但为了顾及她四川第一美女优雅温婉的形象,强行忍住怒气。她僵着一张脸,冷冷地看了唐宝儿一眼。
“你再不听话,我就上你娘那里告状,说你帮着外人欺负姑姑。”说完,她扭头就走。唐宝儿苦着一张脸,他谁都可以不卖帐,唯独怕他娘,只好乖乖追着唐滟身后离开。
细细推敲着唐滟脸上因唐宝儿的话而生出的微妙变化,君如意咧嘴笑开颜。唐滟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般对他无动于衷。
事实上,自幼极有女人缘的君如意并不认为唐滟会是个例外,凭他的容貌、涵养、家世,唐滟不可能不中意他。可是她却表现得十分排拒他,仿佛他是什么毒蛇猛兽似的。这不合道理。她应该不会是欲擒故纵,他已经是她的未婚夫婿,她没有理由再使那招。
那她究竟为什么表现得这样讨厌他?
一个十九岁的未出阁女人,尽管有张能令百花失色的绝美娇容,但还是嫌老了,像他这么好出身、好容貌的男子向她求婚,她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君如意决定要找出她嫌弃他的原因,并打定主意非让唐滟对他投诚输心不可。
他无意征服全天下的美女,但唐滟的心他是势在必得的。
他接过孟子明递过来的温酒,缓缓啜饮,任温郁的酒在舌尖流转,进入喉咙,熨热了他的胃,散入四肢百骸中。
君如意第一次生出想独占一个女人芳心的渴望。
当洞庭君家的主人君浩使尽一切手段都不能让长子和次子顺从他的意思娶妻生子时,他将主意打到最小的儿子身上,期待么子能完成他想抱孙子的心愿。
他问二十岁的君如意有没有中意的对象。
君如意当时并没有特别心仪的对象,倒是想起约略两年前在他大哥君天行夜游洞庭湖时,巧遇一对如神仙中人般的情侣。
清雅如莲般的少女,一照面便深深吸引君家两兄弟的眼光。四人在交谈时,少女透露她是扬州绿柳山庄的主人郁疏影,身边的伴侣则是苏州玉剑山庄的少主楚行云。
君如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女子,忍不住一再赞叹,还用“洛神赋”里的词句来赞美她,疏影却娇笑着推却。
“君三公子太过夸奖了。我不过是个野丫头,哪有资格跟洛神相比。”她转着灵黠的眼眸道:“倒是有个人才配称洛神呢。”。
“是吗?”君如意不置可否。“郁小姐爱说笑,小姐如果不配和洛神相比,如意就不知道谁有资格了。我们两兄弟也看过不少美女,湖广一带,除了家母年轻时的风采外,还未有女子能跟郁小姐争锋呢。”
“湖广一带或许没有,但是湖广以外呢?”她似笑非笑地斜睨向他,意有所指。
“湖广以外?”君如意的眼光热烈起来。
“嗯。”疏影微颔首,接着往下道:“四川第一美女,唐门小姐之名,君三公子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是曾耳闻,但就不知道传言是否属实。”
“当然属实。”疏影扯着行云的胳臂,要他附和她的话。
行云微笑地点头。
“她是可谓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稼纤合度的大美人哩。”疏影鼓动如簧之舌将唐滟赞上天,目的是要把唐滟推销出去,免得她有机会打行云的主意。“而且眉弯目秀,顾盼生姿,用‘水翦双眸点绛唇’来形容都未能道出她十分之一的美丽。她十指纤纤,能歌善舞又会画画,堪称才貌双全。可惜眼界甚高,一般寻常男子都不放在她眼里,连我楚大哥这么俊的人物,她都还爱理不理呢。”
君如意听她说得天花乱坠,不禁悠然神往,没注意到疏影朝行云吐着香舌的顽皮模样。事实上,她也不算说谎。他们逗留在唐门的最后一段日子,唐滟为了替祖母服丧,的确没空来缠行云。
所以当父亲问起他有没有心仪对象时,君如意突然意涌情动,想起了唐滟。
四川唐门的家世和洞庭君家相当。两家若能联姻,那是互蒙其利。打着这个主意,君如意向父亲提出和唐门结亲的想法。
只是他当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对唐滟兴起这么强烈的占有欲,也没有特别在意唐滟是否真如郁疏影说的这么出色,不过是认为若跟巴蜀势力最深厚的唐门结成亲事,将成为他以后进可攻、退可守的最大奥援。
及至见到唐滟,君如意才发现她不但和郁疏影的说法有些出入,也跟传言所说性情温婉、深具闺阁风范的形象不同。她根本就像个任性、坏脾气又没家教的凶婆子,对他态度恶劣,不承认他就是她的未婚夫,无理取闹地反对他、反对这门亲事。
而他这个向来深受女子喜爱、奉承的男人,居然被这个女人深深吸引,还下定决心要收服她的心。她越是拒绝他,越是激起他征服的欲望。
只要是他君如意想得到的,就一定会得到!
他再次将酒灌入喉中,端丽的红唇划开一道灿烂的弧。
☆ ☆ ☆
摆开晚宴招待过君家的人马之后,唐言偕同爱侣白玉奴回到他们所居住的辛夷馆。
辛夷馆的院落种了数株这种香气馥郁,有紫、白两种花色的植物,开白色花朵的品种又被称为玉兰花。因为春天开花时大如莲花,而莲花又称芙蓉,所以王维的“辛夷坞”这首诗是这么写的:“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白玉奴对诗中自开自落的辛夷颇有所感,曾几何时,她也像山中无人欣赏的辛夷一样自开自落,无人怜赏。若不是唐家的老太婆一命归西,唐言也不敢违抗母命地跟她重修旧好。
最美好的一段岁月都在怨他、恨他和自怜中度过,白玉奴岂能没有感慨?
唐言撩起她一绺雪白的发丝缠绕在指间,她的发是为他而白的。在他成亲那晚,白玉奴挺着大肚子来找他,怨恨的眼光凝视进他怯懦的灵魂深处,曾为他深深怜爱过的乌黑发丝,在他惊愕的眼光下,转为跟不断从天空飘落下来的纯净银雪一样白。
而她眼中对他的爱,也随着发上的乌黑消失,转为如炬的愤恨。
绝情弃爱,不再牵惹红尘,她纤小的足迹在雪地上轻点,一别就是三十几年。
这期间,他从来没有一天忘得了她,无时无刻不想去找她,求她原谅他的怯懦薄情,但肩上的重担和母亲严厉的监视让他始终鼓不起勇气。若不是她那日为救疏影而来,或许他们今生都不会再有交集,而他对她的欢意和爱也永远没有补偿的机会。
感谢天,他轻吐出叹息。
“怎么了?”重拾往日欢好,年过半百的白玉奴有着少女的娇羞,功力深厚的她仍如少女般柔嫩美丽。反观唐言,他不禁抚了抚眼角、唇际的皱纹,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