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粗心到感觉不出郑文柽的厌恶,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他这么讨厌。在被那缕自怜自哀的悲愁淹没前,舞妍很快振作起来。注视着那几辆大车,考虑着哪辆车比较适合躲藏。
张望了半天,发现接近她藏身之处的那辆车内,已经堆了大半车的物品。她估计里头应该有容人的空间,觑了个没人注意的时机,一溜烟的窜进车内。将身躯挤在一袋袋不知名物事与车壁之间。不晓得忍耐了多久,原先还挺安静的车外开始热闹了起来,她感觉到有人上车,然而她的眼皮太过沉重,无心理会对方的身份,迷迷糊糊的打起盹来。
寤寐之中,仿佛有听见车夫的叱喝声,以及动物的嘶鸣声,跟着车子摇摇晃晃的向前行。舞妍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只要眯一下眼,等到车队出城,她就下车去找郑文柽。
怀着这个意念,舞妍疲惫的心神松懈的沉入睡梦中。
···························食物的香气令舞妍的鼻孔发痒,嘴巴跟着充满口水,喉头紧接着发出清晰可闻的咕咕声,腹中的胃肠一阵困扰。
她本能的咽了咽口水,以免淹出嘴巴。这么一动作,体内的饿虫遂大举占领瞌睡虫的领域,将她从沉睡中唤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像一袋被挤压变形的面粉般狼狈,全身的每一块骨头都疼痛难当。
等她看清楚所处的环境,入睡前的点点滴滴也跟着浮现脑中,她记得自己躲进了郑家的篷车,为的是出城后溜进郑文柽的车内。
想到这里,舞妍豁地坐起身,压在身上的袋子随着她粗鲁的动作滚落,制造出令人无法忽略的噪音。她暗叫了声糟糕,眼见其中一袋滚出车外,急急忙忙的跨出横七竖八的布袋想下车。然而双脚还没下地,一阵刀光从车外扫了进来,舞妍眼明手快的避开,大喊道:“住手!”清亮的女声让车外的人咦了一声,刀势很快收回。舞妍吁出一口气,背好行囊跳下车,一双恍然中有着惊愕的熟悉眼眸进入她眼帘。
“商叔叔,舞妍的一双腿险些给您废了!”她对着留了山羊胡须的中年人埋怨。“二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被称为商叔叔的男人是洛阳镖局里资深的镖头,名唤商隐,以一套八卦刀法扬名江湖。他为人向来沉稳干练,此刻脸上却挂着一副极少见的错愕模样。“一言难尽。”舞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快扫视了所处的环境,在一双双因这番骚动而聚集过来的目光中找不到她渴望见到的那双,倒是找到了引发她肚子咕咕作响的元凶了。洛阳镖局的一行人正聚集在官道旁的一处茶肆,将舞妍从睡梦中唤醒的美妙气味就是从茶肆里正在烧烤的饼炉里飘出来的。只见散坐在五、六张茶桌的客人一一其中一大半都是洛阳镖局的成员——几乎是人手一张饼,个个吃得津津有味;看得舞妍嘴巴里的口水都快淹出来难怪她饿成这样。打从昨几个亥时芍药端了碗红豆汤圆给她当点心后,她就没再吃过一口食物。此时的天色都已经过了晌午,约莫是申时以后,舞妍不但错过了早餐,连午餐都没有吃,她这个一天起码要吃六顿的千金小姐还能不饿吗?
这一刻没有任何事比填饱她肚子更重要了。或许是看出她眼中的饥火,商隐向小二要了张饼,招呼舞妍坐下,只见她边喊烫边狼吞虎咽,吃相让一系粗鲁汉子全看傻了。
“小姐,吃慢点。喝口茶吧。”商隐不忘递茶过去,免得她噎住。
“嗯嗯嗯……”舞妍口齿不清的不知道在说什么,等到一张饼下了肚,勉强压下饥饿的感觉,方有余裕开口,“谢谢您,商叔叔。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一个早上没吃东西,麻烦小二再给我一张饼吧。”商隐边唤小二,边转向她回答,“申时都过了,二小姐怎么会……”
他未完的语意,舞妍哪里不明白。她虽然天性活泼大方,但要她当着众人的面坦承她是为了郑文柽而来,还真是别扭呢!
她咬一大口小二送上来的烙饼祭了五脏庙,喝了口茶润喉,才腼腆的笑说:“商叔叔就别管我怎么会来这里了,还是先告诉我郑三公子的车驾在哪里,我跟他说几句话就走。”“郑三公子?”商隐一头露水的蹙紧了眉。
“他的车是那辆吧?”舞妍眼尖的看到茶肆不远处的树下停了一辆宽敞舒适的华丽马车,不等商隐回答,便心急得三步并做两步跳到车旁,不假思索的拉开车门。
“啊——”数声女子的尖叫声响起,在看清楚车里是一票女眷后,舞妍蹬蹬蹬的退了三步。郑文柽人呢?
商隐很快跟着来到,迭声向车里的女眷们道歉。将埋怨的眼神和吱喳叫声关在车门里,转向一脸错愕的舞妍。
“二小姐怎么会以为郑三公子在这里,他跟着副总镖头的镖队住京师去了呀。”“我知道。”舞妍急切的点头应道,一双眼眸从茫然转为惊恐。商隐的意思是……“马车里的人是在郑家做客的表亲。这次少爷领队护镖出潼关,郑老爷要我们顺道送送他们家的表小姐。”
“您是说……”一阵头晕目眩侵袭向舞妍还没吃饱的身体,双膝无力得几乎要软倒下来。她艰难的吞了吞口水,“这不是往京城的镖队?”
“当然不是,这是往长安的。”
老天爷,怎会差这么多?
舞妍万万料不到她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郑府同一天有两队人马要出发,而自己居然上错车子,跟错队伍了!
等等,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问题。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大哥,偏偏她跟错的镖队是他率领的,要是他知道她在这里,她的小屈股就遭殃了!
“我大哥呢?”她戒惧的环视周遭的脸孔。小声的问。
“少爷领了两个弟兄到前头安排宿处,一会儿就回来。小姐是不是有事要找他?”“才不呢!”她将头摇成放浪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充满恳求。“商叔叔,求求您就装作没看见我,千万别让大哥知道我在这里的事。”
“这……”
“求求您跟镖局里的弟兄们说一声。我要走了“不行呀,二小组。”商隐拦住她。“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女孩子单独上路?还是跟我们到前面的镇上,少爷会安排车子送你回去。”
“大哥要是知道我在这里,非训我一顿不可,我还是趁他没发现前偷溜回去吧。”“这里离洛阳有百来里的路程,小姐又不识路,如何回去?”
“商叔叔放心,我沿着官道走没问题。”
舞妍信心十足的举步前官道走去,商隐一看到她行进的方向;急忙咽下从喉头往上冒的呻吟,再次拦住她。
“洛阳在另一个方向呀,二小姐!”
她停下脚步,双须涨得通红。这不能怪她呀,路上又没个标示指明洛阳要往哪边去,她怎么会知道。“我还是找个人带小组回去吧!”商隐不放心的道。
“不用!”舞妍逞强的摇头。“我刚才是一时失误,现在知道洛阳是往那边走,不会再搞错了!”见她神情坚决,商隐也不好阻止。二小姐的武艺不凡,往西回洛阳的一路上又少闻有盗匪横行,应该没问题吧?
“这里有水袋及几张烙饼,二小姐带在路上用。我看天色不平,二小姐恐怕无法在城门关闭前赶回洛阳。从这里往前走的六里路有小径通往那家村,村长与我有些交情,二小姐就在那里借宿,明天再上路回洛阳。”
“就依商叔叔的。”舞妍这时候只想快点离开,免得她大哥回来照上面,到时免不了挨一顿骂。以商隐和其他的镖师拱手致意,施展轻功,一溜烟的消失在众人面前。
第二章
沿着官道走六里路。果然看到一条岔道,远处似有炊烟袅袅,舞妍猜想那里必然是商隐所指的邢家村了。
确定目标后,她放松心情停下来喘口气,在一株伞状的大树下歇腿。
舞妍的轻功虽然不错,但仅限于短程,长程赶路就显得力有不逮。加上没吃饱,赶了六里路已让她头昏眼花、两腿发软。
吃了两张烙件,喝了半壶水后,舞妍憋了一天的尿意再难禁忍。她窜进不远处的树林,找了个隐密之处,就地解放。
吁了口气,正觉得神清气爽时,方才发现天色不晓得什么时候暗了下来,雾气自林子深处涌出,遮住了来时路。
她在心里暗叫了声糟糕,这会儿别说到邢家村了,她连怎么走出林子都有问题。眼下只好凭籍极烂的方向感拣了个方位,但也不是随便挑的,她还晓得朝夜雾较淡的方位走。走出林外;一条小径蜿蜒进迷离的夜色中,舞妍绷紧的嘴角终于能咧开。
哈。看来她认路的本领也算有一套嘛。
安步当车的沿着曲折的小径走去,舞妍一开始还能维持着悠闲的心情,仰头春着夜空里挂着的那缺了一半的月,以及令人眼花撩乱的满天星斗,可是等她走到气也喘了,脚也酸了,吃了两张饼的肚子接着咕咕叫,脸上的安适表情再也挂不住,圆润的小脸紧缩在一块、脑中只剩下一个大问号一一邢家村在哪里?直觉告诉她该停下脚步往回走,但回头路是一片阴郁的黑暗,正如摸黑前进的层峦叠嶂。同样看不到一丝灯火,使她犹豫了起来。
看来,邢家村是找不着了,或许前头有人家可以让她借宿。
舞妍并不知道她误走进了一座有恶虎横行的山林里,当地的猎户早在一天前就搬离,即使上山打猎也会结伴同行。她只觉得一股夜晚特有的阴冷氛围自四面八方涌来,使得腹中的饥火烧得更旺。她停下来喝水吃饼,但在吞了四张饼后,她不禁想念起自家厨子做的各式甜点了。红豆汤、冰糖莲子、蜜枣糕、芋头粉棵……随便一种都比又冷又硬的饼好呀。
或许被她大哥削一顿都比在这里饥寒交迫强,她不禁后悔没有听商隐的话跟着镖队走。舞妍边走边哀叹,只觉得蔓草萋萋阻隔了来时路,扑面卷来的萧萧朔风又带来夜里难耐的寒气钻进她衣服里。虽然有外公给的暖玉护住胸口,四肢和脸的部分还是禁不起客气摧残,冻得她全身打起哆嗦。自小到大没受过饿罪、冷罪的她,忍不住自怜了起来。不晓得郑文柽在知道她现下的处境后,会不会觉得过意不去。他若肯听她解释、接受她的道歉,她又何苦走这一起,把自己弄得这么惨。但郑文柽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她死在这里,被冻死、饿死,甚至成了豺狼虎豹肚里的点心,他还是不知道呀!
想到这里,舞妍顿时觉得小径两旁的阴郁暗处似有什么东西在窥伺,吓得她心如小鹿乱挖,头皮发麻。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吹得枝摇叶动,隐身在黑暗树林里的禽鸟拍翅声此起彼落的传来,更增添这一刻的诡异恐怖。原来只在舞妍想象中的豺狼虎豹仿佛在黑暗中化为实形向她扑噬而来,她吓得尖叫一声,拔腿狂奔。
她跑了一阵后,发现身后除了风之外,其实没有东西在追她,心里的恐惧阴影渐渐淡去,脚步缓下来,大口的喘息。
混乱的脑中似有一缕声音在笑她胆小。她咬住下唇争辩,她不是胆小,她只是害怕。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会害怕嘛,她只是个普通人,一个人在夜里迷了路,害怕是理所当然。有了这个理直气壮的想法后,她方能挺起腰杆,重新面对身处的环境。
这下子她真的不晓得自己在哪里了。回顾都是阴森森的暗影,分不出东西南北来。哀叹声中,一缕重新唤起她肚子饿的气味飘浮在空气间,舞妍情不自禁的循着像是烧烤野味的气味走。分花拂叶,跳过石头,穿过草丛,甚至差一点撞上树干,舞妍总算在一处空地上发现火堆,上头架着像是山雉之类的野禽在烧烤。
双足似有自己意志般的对准目标物奔去,双手更是顾不得烫,抓起被木条贯穿的山雉撕开其中一条腿,咬住冒着热气的肉。
好烫哦!
肚子实在太饿了,舞妍冒着嘴巴会被烫伤的危险,用力的咀嚼。
哇,真是人间美味!是哪个名厨烧烤的?她一定要把这人请回家烧饭,要是每天都能吃到这么美味的烧烤,就大幸福了!
怀着这个美好的想法,舞妍很快啃完一只山雉腿,正当她伸手准备撕另一只鸡腿时,潺潺作响的水流声中,夹着一阵清朗的年轻男子歌声传来。
声音早就存在了,只是舞妍一心都在食物上,直到嘴里的饿虫解了馋,才有空注意到。她竖起耳朵,隐约听出是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她之所以对这首诗熟悉,是因为她的外公乐石清每次带她去采药时,总要吟诵个几次。
“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如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她能背熟的就前头几句,可这人却吟诵得跟外公一般畅顺,她不禁好奇起来。边咬着山雉腿,边循着歌声往前走,约莫三十来步的距离,在布满浓密草丛的石头堆后有一座水潭,阵阵雾气自潭而往上飘,一道背对着她的古铜色身影浮沉在水潭中央。
当她对那堵披散着长发的宽背发怔时,歌声正唱到:“大江茫茫去不远……”。清朗有力的声音还在耳边统绕,那人身影却如鱼儿般潜进水里。
好快的身法!
舞妍在心里暗赞,潭水的另一侧接着传来“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逸兴述飞般的清亮嗓音,在另一波水澜兴起之后,停顿约两个心跳的时间,如游鱼般的身影重新窜出靠近舞妍这边的潭水,带起了好几道水柱,溅起飞沫无数。
一堵宽厚、蓄满力量的男性胸膛就在点点飞沫间浮现舞妍面前,她还来不及反应,便将他颈部以下的硬累结实的肌肉尽收入眼里,连带被他浑身散发出难以驾驭的狂野魅力给震慑住。天呀,地呀,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没穿衣服的活生生男人,没想到是这副可怕的模样。是可怕没错,不然她怎么会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像被人用力捶击了一下般难受,浑身发热了起来?更令人心慌的是,明晓得不合礼仪,她却有股冲动想的要凑上前去,摸一摸覆盖着一层水流,在月光映照下像上好丝级般柔滑的魁梧男性体魄的每一块隆起的肌肉是不是真的那么好摸。还有那鼓起的男性胸膛,强而有力的双臂,壮顶平滑的腹肌,乃至于隐在惊鸿一瞥的结实长腿,她都好想再看个仔细,研究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