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赢吗?”
男子的声音有一种使人静定下来的安稳力量。当那张威武俊美的容颜抬向天际,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高挂枝叶茂密的树枝头,皎洁的光辉照出结满露珠颗粒的翠绿叶面,以及同样湿润的拂晓草地。
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同伴的回应,眼光自遥远地平线出现的烟蓝般晨雾,漫移回双臂抱胸。倚靠在约三人才能合抱的树干上的高大男子,对他噙在嘴角的懒洋洋笑意扬了扬眉。
“为什么不说呢?”他再次询问。
“你心里早有答案。”醇厚悦耳的嗓音给人一种充满自信、泰然自若的感觉,一双深沉多智的黑眸意味深长的回视他。
男子朗声笑了起来。
“晓星,你总是了解我。”
“这点不晓得是好是坏?”虞晓星摸了摸鼻头,斜飞入鬓的浓眉挑了挑,似笑非笑的看着同伴。
“我觉得是桩好事。”
听他这么说,晓星失笑,胸臆间涌起一阵温暖,眼睛湿濡了起来。一双如拂晓清晨最后那道星光的黑眸,燃烧起热烈的火焰。
但他很快克制住心里的激动,倚在树干上的修长身躯挺了挺,放下环抱在胸的健臂,表情变得正经严肃。
“季杼,其实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任何事都会有万一所以我们总会预备第二套计划。”
“嗯。”季抒牵起嘴角,漾出一抹友爱的笑。“计划周详是我们这支精英部队的特色。大家都以为那是我的主张,却不晓得做这些计划的人是你。”
“是谁都无所谓,最要紧的是计划有用,每次出击都能赢。”
晓星面无表情的道。
“晓星,我是为你抱屈。大家都不知道——”他干涩的笑声打断了季杼激动的陈述,只见那张方正俊逸的脸容电闪过隐藏极深、唯有季抒才能了解的悲痛,惯于嘲弄的嘴角微扬。
“这样我反而比较安全。”他话音空洞的道,避开季抒关切的眼神。
“晓星,何必如此?即使让别人知悉你的才能,我也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知道。”晓星以一个自嘲的笑掩饰内心复杂的情绪。
“我只是受够了,不愿再卷入尔虞我诈的权力斗争中。其实这样最好了,一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
见季抒还想再说什么,他接着又道:“季抒,从小咱们俩的情谊最好。你从不嫌弃我庶出的身分,对我多所维护,这点我一直是感激的。”
“你说的是什么话!不管你是庶出还是嫡出,都是我表弟!”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他意兴萧索的道。
“至少父亲和母亲,还有艾,同我一样当你是最亲的人。”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留下来帮忙呀!
晓星丢给季抒一个哀怨的眼神。
若不是念在这段情分上,他早可以海阔天空的任他翱翔了!
季抒显然也知道这点,他笑了笑,没有再就这话题继续讨论。如同晓星对他的了解,他对晓星的想法也是一清二楚。
如果他像晓星一样,自幼聪慧冠于众兄弟,倍受祖父与父亲喜爱,却同时因为庶出的身分,受到其他兄弟的排挤,尤其被嫡长兄视为眼中钉,无时不处在尔虞我诈。随时都会送命的权力争夺战中,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能同晓星一般有足够的智慧,不惜丑化自己,让对他有敌意的众兄弟放下戒心,而不选择迷失在仇恨与权力纠葛的迷障中。
季抒不得不汗颜的承认,他未必能做到晓星的地步,那样太委屈自己了。
他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想下去,将话题转到当前的正事上。
“晓星,虽然我也觉得凤朝阳此计甚妙,但问题是,这计划的主导权有大半都掌握在敌方手中。”
“凤朝阳对人性的黑暗面看得极为透彻。即使狡猾如寒浇。他也能看穿他早不耐烦只当名城主,觊觎着他父亲寒促的位子,而以凤族精良的兵器,进一步挑弄起他的野心。同样的道理,我用在寒绩身上也很有效。他,一得知寒浇背着他和凤族交易,便心生疑虑。虽然他一向以寒浇马首是瞻,不表示他就没有野心,我一透露交易的时间地点,他立刻暗中集结人马,偷偷开往目标点。这些都是我已经确定的,你现在只要耐心布局,等他们狗咬狗,咬得一嘴毛时,再趁火打劫就行了。”
“咦,打劫这种事不是该草上飞做的吗?”
季抒的打趣令晓星失笑。
“依我看,美男计要比美人计有效多了。”季抒不改幽默的口吻。“草上飞三言两语,就把寒萨的女儿哄得团团转,将寒萨耍在掌心里玩。”
“我只是看穿寒眉急于在她父亲面前建功邀宠而已。”晓星的语气是苦涩的。“寒萨虽然有许多子嗣,可惜不怎么成材。
寒眉虽为女子之身,但一身武艺与聪慧不让须眉,一直都颇受寒萨重视。但即便如此,对她而言仍是不够的。越能干的人,便越容易流于自负,寒眉也是如此。她以女子的身分掩饰她的野心,让父兄疏于防范,暗地里却步步为营的扩张她的势力,等待良机。当她在偶然的情况下……”
“偶然?”季杼扬了扬眉。
晓星不置可否的扯了扯嘴角,“的确是偶然。草上飞并没有计划到两人的会面,他只是把握住老天赐予的机会罢了。如果不是寒眉对草上飞印象深刻,想借用他的特殊才能,草上飞也无法适时提供他在偶然的机会下,从过邑城听到的这个大秘密。”
“又是偶然。”季抒轻叹一声。“草上飞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夜里做买卖时,还可以顺便打听到军情,拿这个来讨好佳人。
我猜寒眉一定在感动之余,对他推心置腹吧。”
晓星的眼里浮上令人看不透的阴暗情绪、浓密有致的漆黑眉宇微朝中心点蹙起。
“草上飞并没有欺骗她。”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提供的消息再正确不过了。寒眉知道过邑与风族的兵器交易之后,迫不及待的禀报寒萨,并建议伺机动掠这批兵器。寒萨虽然接纳她的提议,但没有如她所愿的派她领兵上场,反而派长子率领兵士潜伏到交易地点。”
“这对我们反而有利。”
“没错。”晓星嘲弄的一笑。“寒冀这人好大喜功,行事又鲁莽,虽有几分愚勇,对我们而言,却反不如心思缜密的寒眉那样具威胁性。寒萨舍寒眉而改派他来,元疑是帮了我们了个大忙。”
“这么说,我们还该感谢寒萨没有识人之明罗。”季抒逸出一声轻笑。
“战场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一步错,步步错。寒萨未能知人善任,只有尝到失败的苦果。”
“听了你这番话后,我终于发现自己也有优点了。”
“哦?”晓星好笑的看着表哥,对他突然的“谦虚”感到有趣。
季抒的优秀一向有目共睹,他岂止一点优点?依他看,手指和脚趾加起来都不够数呢!
“因为我有识人之明。”季抒一本正经的道。“只要全权委托给某人,即使躺着上战常也能大获全胜。”
知道表哥拐弯抹角在赞美他,晓星百感交集。他以戏谚的语调掩饰内心的感动。“你想得美!躺着上战场的人一向是我,可轮不到你这样清心省事!”
“哎,就不能换我轮一回吗?”季杼熠熠生辉的眼眸里有抹希冀。
晓星立刻趾高气扬地道:”你还是好好做你英明神武的王子吧!浪子的形象不适合你。”
季抒闻言朗笑起来,晓星也被他的好心情感染,嘴角频往上扬。
在笑声中,天际的明月和晓星逐渐在灿亮的晨光里消失,但季抒眼里永远有他表弟虞晓星,那双平和正直的眼眸里,充满对他的友爱。
他走到表弟身边,伸手往晓星宽阔健实的肩膀拍了一记。
“你要小心。”他像往常一样,对晓星的冒险行动感到一丝忧虑。
“放心。”晓垦淡然一笑,回应他的关心。“我的竹哨声会在最适当的时机响起,到时候你只要率军出击,便可以将寒家的两路人马打得落花流水。”
说完正经事,他突然朝表哥拟季抒挤眉弄眼的开起玩笑,“你猜,来跟过邑接头的凤族公主会不会有她兄长凤朝阳的一半漂亮?伯靡有意撮合你俩的婚事,我看你有福了。”
季抒对他的取笑,好脾气的扬了扬眉。
“希望这位凤族公主真能看上我就好。”他一双深炯的眼眸打趣的停留在晓星身上,夸张的重重叹了一声,摆出愁眉不展的模样。“只要她不被草上飞的魅力,及你虞晓星的浪荡模样迷惑,相信我是有机会的。”
晓星的回应是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般朗声大笑,悦耳的男性笑声响亮的回荡在晨哦中,散人天际。
◆◆◆
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浓厚的灰云集结在过邑城上空,沿着蜿蜒向东北方的大河推移。锯齿状的电光在密布乌云的天空忽左忽右。忽明忽灭,隆隆的雷鸣应和着怒号的风声,交织成令人不安的诡异声响。
寒未抬首望天,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蹩起浓眉。
他是在黄昏时候,带领一干随从分别从水路及陆路抵达大河畔的约定地点。
距离和凤族约定的时间还早,他审慎的派人在周围警戒,然而这样的天气,纵然是善战的将军也束手无策。
什么时候才是月到中天?
他的眼光从漆黑难以窥见半丝云影。月光的天际,移向五百步之外,被狂风吹得沙沙作响。有着狰狞阴影的树林,最后落回河畔遇风低头的芦苇丛,沮丧地喃喃咒骂;但咒骂声一出口就被风雷声吞噬,成了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咕哝。
凤朝阳说,他的人会在月到中天时跟他接头,但他从黄昏等到现在,附近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凤族的人是不是真的会来呢?一股深沉的犹疑占领着他的心头。
尤其在这般阴森可怖的天气里,为了隐藏形迹,还不能点燃火炬照明一其实就算点上了也无济于事,在这般狂猛的风势下,没有一支火炬可以幸存。
寒未清楚明白,黑暗不但能加深人心的不安,连畜生也躁动起来。凤朝阳要求的一百头牛和一百头羊在岸边的草原不安的低鸣,仿佛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感到惊惧。而交易条件中的二十艘船,也在汹涌的河水里剧烈晃动,像是随时都会在恶浪下颠覆。
他再度逸出诅咒,对凤朝阳什么日子不拣,却拣这种浓云密布。暴风雨随时都会来袭的夜晚交易感到不豫。而约定双方人马在月到中天时碰头,这会儿他连丝月光都没瞧见,怎么晓得什么时候月亮会走到天空的正中央?
他感到自己仅剩的最后一丝耐心也告用尽,烦躁的将目光投向凤朝阳派来协助他与凤族接头的手下。
“大鹰!”在震耳欲袭的雷鸣和风声下,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还真没把握对方会听见呢。
然而那名叫大鹰的凤族男子,高大的健躯还是利落的转向他。在漆黑的夜色下,他黝黑的脸容几乎融入夜色中,寒未穷尽自力也难窥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朝他走过去,双手圈在嘴边,几乎是使尽吃奶的力气,才勉强听到自己的声音盖过自四面八方而来的风雷喧哗。
“你的族人到底什么时候会到?暴风雨快来了!”
“嘘!”大鹰伸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有必要吗?风雷交织的声响大过他说话的声音,大鹰居然还叫他不要做声?
寒未正觉得莫名其妙,大鹰偏又做出让他更加一头雾水的举动。只见他突然趴伏在茂密的草地上,将耳朵贴伏地面,像是在倾听什么,害他也紧张的竖起耳朵。
但除了隆隆的雷响、风刮过树木与草叶的沙沙声。牛羊不安的低鸣外,他穷极耳力仍是什么都没听到。
“来了!”大鹰低沉的嗓音在风里有力的传进寒未耳里。后者茫然的回瞪他,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的族人来了。”大鹰简单的补述。黑夜中,寒未但见镶嵌在他眼窝的两只眼珠,像星光般闪亮。
凤族人的眼睛真是漂亮!大鹰的主人凤朝阳的眼睛尤其美丽,怪不得会把过邑城的大小美女迷得晕头转向,寒未感叹着,边跟随大鹰的视线方向往东方的树林瞧去、最初,他只看见夜色里像有无数头野兽在张牙舞爪的狰狞树影,直到看见一丁点模糊的白光突破黑暗的阴影,稳定的朝他们推进。
不劳在前方警戒的属下通报,他也知道是有人来了。
既然大鹰肯定是凤族的人,寒未为这趟任务紧绷了一整天的情绪总算可以放松下来。他暗暗的喘了口大气,盘算着和风族人完成交易后,兼程赶回过邑需要花多少时间。
在天亮前应该可以进城吧。他忖测着。而一等他向父亲大人邀功之后,他就要摸到流云那里抱她,做为自己辛苦了一整天的奖赏。
想到美丽的流云,他骨头都酥了。她真是难得的尤物呀,对他极尽妖饶的曲意承欢,抱她时,他可以连过邑城最引人垂涎的大美人艾蝶都暂时抛到脑后。
正当寒未站在夜风里大做春梦时,那模糊的白光已从夜的森林赶出,光亮越来越清晰。一阵健马急驰而来的蹄声远远传来,穿透风雷交织的声响传进他耳里。
他赶紧集中视力往前看,约有百人规模的马队很快来到他率领的队伍前,身手矫健的做出勒马动作。而奇的是,百来匹马儿居然整齐有序。训练有素的停住。寒未心里暗暗喝彩。注意到噤队骑士并没有拿火把之类的照明物,但人人胸前都垂吊着一颗发出淡淡光辉、足以照明的明珠。正当他惊异不定时,大鹰已朝马队为首者走了过去。
为首的骑士和同伴一样,穿着深色的骑装,同色的布巾覆住头脸。虽然只露出了双眼睛,但那挺立在马上的英姿,却显露出无与伦比的高贵神态,吸引众人的目光。只见那人低下身跟大鹰交谈,没多久,一双比在最晴朗的夜空中所能看到最亮的一颗星子还要明亮的眸子朝寒未照来,他顿时有种被闪电击中的感觉,怔在当场,无法转移眼光。
为首者向同伴示意,利落的从马上翻落,身姿之美妙有如鹰扬雁落,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虽然后来跟他下马的骑士姿势也很轻盈敏捷,但寒未总觉得没有为首者那样利落漂亮。
为首者率领手下跟着大鹰向他走近,寒未赶紧迎上去。
“是凤族的朋友吗?”他像被摄了心魂般,无法移开紧盯着对方那双美丽瞳眸的视线。
“是过邑的朋友吗?”对方含带笑意的娇柔噪音,出乎寒未意料。他万万想不到,带领凤族人跟他接头的竟是一名女子,而且听声音,还是位妙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