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四名女子中的一位,深深牵动着他的情绪,一颦一笑,无不令他神魂为之颠倒。
梦依今晚穿的是真丝织成的纯白色衣裳,领、胸、袖、裙襬等部位都配上梅花彩绣,外面再罩了件水红花罗比甲,梳着简单的发髻,发上插着金玉梅花簪和蝴蝶簪,耳上两只珍珠耳环,模样秀丽可人。
发现他专注的眼光,正和天香说笑的梦依,皎玉般的容光似乎僵了一下,两朵红霞悄悄飞上双颊。她垂下柔柔颤动的长睫,紧抿着粉嫩的红唇,故意转开脸。
朱麒对她倔傲的态度不以为忤,眼光一眨也不眨地直瞪向她,瞧得她嫩脸上的红晕越来越炽,半垂下的眼光渐渐恼怒起来。
原来她对我并不是无动于衷。朱麒暗暗高兴了起来。
这时坐在无情身边的飞白,笑嘻嘻地对众人说:“我已请了苏州城最有名的歌妓柳莺莺姑娘,待会儿她会上船为我们唱几支小曲。”
坐在他斜对面的疏影抿着唇,似笑非笑地睨着姊夫,飞白被她瞧得有些心虚。
“我曾陪几名生意上来往的朋友,到过她驻唱的琴歌坊两次。”他有些委屈地道。
疏影噗哧一笑。“姊夫,人家又没问你,你干嘛自己招供了?”
“可是……你看我的眼光分明是……”他懊恼地回答。
“你管我看你是什么眼光?”疏影刁蛮地横了他一眼,“只要姊姊不在意,管我这个小姨子的眼光干痳?”
飞白被她这一抢白,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把一双可怜兮兮的眸子转向行云。
行云心领神会,轻捏了一下娇妻的瑶鼻,温柔地说:“不要再捉弄飞白了,吓得他近日少来找我了。”
“好啊,原来你是怪我横在你们之间,不让你跟着他去寻花问柳。”疏影眼神一瞟,娇嗔地撒起泼来。
“别胡说了。你们姊妹便是最解语的花,把我跟飞白的心占得满满的,我们哪有余情再去寻花问柳?”行云闲适地道,轻抚着爱妻娇嫩的脸颊,眼中盈满深情。
疏影顿时气馁,纳闷为何每吹只要行云看她一眼,温柔的说句情话,她便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作不起来,像只温驯的小猫般,直想窝进他怀里寻求爱怜。
“你好讨厌。”她软软地道。“每次都护着姊夫,不让人家捉弄他。”
“飞白好歹是你姊夫,你就看在大姊的面于上,饶了他。”行云莞尔道。
疏影扁扁嘴,正觉得无趣时,忽听无情笑道:“不用看我面子,我也想看疏影如何捉弄飞白哩!”
飞白立刻哇哇大叫,搂着妻子不依地道:“你太没江湖道义了,居然叫疏影欺负你的亲亲好夫婿。”
无情脸一红,娇媚地睨了他一眼啐道:“谁跟你讲江湖道义了!”
“是啊,咱们是夫妻恩义,鹣鲽情深,你不会真的这么狠心看着你的宝贝妹妹欺压你丈夫吧?”他赖着妻子,像八爪章鱼般缠她,羞得无情只能将脸藏在他怀里,不敢见人。
众人哈哈大笑。
朱麒心里百感交集,凝视着疏影粉妆玉琢的俏脸,想到她那位柔美清绝的孪生妹妹新晴。她和杜玉笙成婚后,想必就像她的两位姊姊一样,自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备受丈夫怜爱吧?
他喟叹了声,看向梦依和天香时,发现两人也正瞪着这两对夫妻发怔,眼中夹杂着欣羡和淡淡的忧伤。
“少庄主,莺莺姑娘的花舫接近了。”飞白的随身侍从贺昌走进舱内禀告。
飞白向众人告了声罪,离开舱房前去迎接这位名满苏州的红歌妓。
没多久,朱麒便闻到一阵宜人的香风飘来,飞白首先进舱,身后跟着数名俏佳丽。
朱麒眼睛一亮,只见为首的佳人年约十七,模样娟秀清丽,一点也没有风尘气,盈盈美目里若含情意,不点而朱的丹唇惹人心动。朱麒虽知今日有众位女伴在座,不容他纵情放肆,但仍忍不住为之色授魂与。
“各位,这位就是名满苏州的柳莺莺姑娘。柳姑娘虽然成名不过一年,已成为达官贵人争相邀请的上宾。”飞白向众人引介道。“贺公子此话,不是折煞莺莺了吗?”她抿唇一笑,果然百媚横生,娇娇柔柔的声音有若黄莺出谷般动听;一双凤目在扫过众人时,现出夹杂着赞叹和讶异的神色,但仍不慌不忙地上前福了一礼。
“奴家柳莺莺,见过诸位大爷、夫人、小姐。”
“柳姑娘不必客气,这几位都是在下的好友,全是仰慕姑娘的歌艺而来。这位是京城来的朱公子。”飞白的手摊向坐在主客位上,眉目间隐然有抹贵气的朱麒道,依序介绍。“按着是楚公子与他的夫人,然后是朱小姐、舍妹,最后这位是在下的夫人。”
莺莺心里暗暗惊异,原来在座者果然如她所料的非富即贵。
今早贺飞白命人来请她晚上赴宴时,她还在奇怪这位只见过两次面,而且不像一般寻芳客总找机会对歌女上下其手的金刀公子,怎么会主动邀约她?及至见到在座的女客,才晓得贺飞白请她来的目的再单纯不过了,只是为了聆听她的歌声。
不然还会有什么呢?
莺莺在心里自嘲。
她早听说贺飞白的妻子在去年被封为公主的事,今日一见,才晓得这芙蓉公主之名,可谓名副其实,终于明白为何贺飞白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两次和朋友到琴歌坊,都是坐怀不乱,酒过数巡后,便借口离去。原来是有个美若天仙的娇妻,难怪看不上她们这些庸脂俗粉。
正待上前朝这位芙蓉公主行礼时,只听这位天香国色的少妇轻启朱唇笑道:“莺莺姑娘不必客气,就当咱们是寻常客人吧。”
“是。”她连忙惶恐地回了一礼。
怎能当人家是寻常客人呢?莺莺略感好笑,在座的可都是难得一见的俊男美女。
据她猜测,那位楚公子想必就是和贺飞白并称江南双秀的玉剑公子楚行云,他的妻子自然是芙蓉公主的妹妹红莲公主了。听说这位红莲公主郁疏影,还是扬州绿柳山庄的主人,具有经商奇才,凡事不让须眉,她不由得多瞧了一眼,更为红莲公主丽质天生的绝代风华深深倾倒。
怎么这样娉婷娇柔的美人儿,会胸藏如此才学?正感纳闷时,忽然发觉两道倾慕的眼光直射向她,她羞怯地瞟向那人,发现是那位气质尊贵万分的朱公子。
莺莺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朱麒的贵不可言,于是微垂蛲首,娇羞地半垂下眼睫。
“我知道莺莺姑娘等会儿还有别的客人,是否现在就为我们唱一曲呢?”飞白提议道。梵梵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贺公子,提到这事莺莺便觉得对不住。因为对方是三天前就邀了莺莺,实在无法推却……”
“我明白莺莺姑娘的难处。”飞白豪爽地道,将莺莺的女伴安置在布置简单的舞台。
莺莺等到乐师调好音后,同众人福了一礼。“莺莺先唱一曲宋代朱敦儒的‘西江月’。”
众人无不竖起耳朵,只见莺莺轻启朱唇,一道甜美得不可思议的歌声传出。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一言到歌声结束,众人仍觉得余音绕梁。
朱麒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以为自从去年聆听新晴的歌声后,再也听不到如此悦耳的美妙声音了,没想到今日能在太湖上听到姑娘的歌声。朱麒此生再无所憾了。”
“朱公子过奖。莺莺怎能跟公子口中的新晴小姐相比呢?”莺莺谦虚道。
“是比不上。”梦依语带讥剌地道。“不是说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吗?人家现在已是名花有主,朱公子想要再听她唱歌,可没那么容易,而听莺莺姑娘唱歌却显得较轻易。冉加上朱公子天性风流,喜新厌旧……”
“喂,梦依,你为何老是跟我作对?”朱麒横眉竖目起来,他气梦依总是把他想得那么坏,一出口便诋毁他。
“我说错了吗?”梦依嗽起粉唇,斜睨着他一脸的忿然。“还是说中了阁下的伤心事,让你老羞成怒?”
“你……”朱麒正待发作,飞白赶紧打圆场。
“莺莺姑娘的时间有限,不如再请她为我们唱首曲子吧。”
“是。”莺莺微笑地同意,收起对两人像对欢喜冤家争吵的诧异,再度轻启朱唇。
曼妙的歌声乍响,似乎冲淡了朱麒和梦依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第四章
莺莺接着唱完三首曲子,临走时对众人歉然地道:“原谅奴家必须先行离去。但莺莺有个好姊妹叫绿枝,她的歌声不逊于莺莺,尤其擅长轻快活泼的曲调,让她代莺莺为贵客们多唱几首曲子,可好?”
那楚楚动人的眼眸,乞求似地望向朱麒,朱麒心中一荡,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莺莺立刻感激地朝他露出灿烂迷人的笑容。
飞白见朱麒仍意犹未尽,于是说:“莺莺姑娘请便,就让绿枝姑娘为我们唱几首曲子。”
“多谢贺公子,莺莺待会儿再打发人来接她。”她微笑地唤出原本低头弹琴的绿衣少女。“绿枝,同贵客们见个礼。”
绿枝福了一福,腼腼地抬起头,众人才看清这个叫绿枝的女孩约二八年华,杏眼桃腮,虽不若莺莺艳丽,却也是娇俏可人。
莺莺走后,她轻启朱唇,声音清亮娇脆。
“绿枝为各位唱首宋代词人黄庭坚的‘归田乐引’,是描述一对欢喜冤家相处的情景。”她调了琴弦,歌声活泼的唱出:“对景还消瘦,被个人,把人调戏,我也心儿有。忆我又唤我,见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
朱麒听到这里,把眼光望向梦依,似笑非笑地直瞅着她。梦依脸一红,芳心狂跳了起来,心里直嘀咕朱麒是什么意思,那炽热的眸光里彷佛有无限的委屈,像词中受尽嗔怨的主角,活生生的被人欺负了。而欺负他的人,自然是……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懊恼地皴起眉,恶狠狠地回瞪了他一眼。
按着又听绿枝唱道:“看承幸厮勾,又是尊前眉峰皱。是人惊怪,冤我忒橍就。拚了又舍了,定是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旧。”
歌声才刚停歇,天香便噗哧笑出声,众人也是抿唇微笑,眼光在朱麒和梦依脸上来来回回移动。梦依蹙起黛眉,不悦地看向天香。“你笑什么?”
“梦依,对不起啦……”天香一边笑一边答。“我只是觉得你跟麒哥见面时,不就像绿枝姑娘唱的那样吗?”
“谁……谁跟他那样了!”梦依气急败坏地否认。
“我倒觉得天香所言有理。”朱麒冷冷地接口,免不了又蒙梦依奉上大白眼。但他只是无所谓的耸耸肩。“每次见到我不是冷嘲就是热讽,骂我像骂儿子一样。”
“我哪那么倒霉,有你这样的儿子!”
“听,又来了。”朱麒翻了翻白眼。
“你……”梦依气得说不出话来。
“一点都不晓得被骂的人心里的滋味。”朱麒干脆哭丧着脸,同众人大诉其苦。
“如果他是罪有应得,只能说是活该!”梦依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什么叫作罪有应得?本王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让梦依小姐这么讨厌我?”
“你强掳了新晴……”
“可是她都原谅我了,为什么你却不肯放过我?”
“你还……以你那双色眼瞪着我嫂嫂和疏影不放……”
“什么色眼?食色性也!男人看见美女时,多看几眼很正常。况且飞白和行云都不介意了,你替他们介意什么?难道你见到像行云这样的美男子,不会忍不住多看他们几眼吗?”
“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他怎么可以拿他的好色,来跟她对行云的感情相比?梦依气鼓了双颊,干脆豁出去地道:“好,算你有理!那今早你说的那些话又如何?总是冲着我来的吧?难道你就没想过我心里的难堪吗?”
朱麒怔住了,梦依红着眼眶,泪光隐隐的指控,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的确是太过分了。
“开始时,我并不知道你会听见,后来是气极丁,便口不择言。”他像是解释,实则道歉地说,见梦依别开脸不理会,轻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想我是有点嫉妒吧,嫉妒战云凭什么可以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你温柔的对待,而你对我却老是这么凶。”
他话中的失意,让梦依忍不住望向他。那双带着几分怅然的幽郁眼眸,让她感到有些不忍心。“我的口气也不好。”她勉强地说。
“真的?”朱麒的眼光亮了起来,似两簇火焰燃烧的炽热光芒,霎时改变了那张今梦依讨厌的脸,变得光华万丈,俊美宜人。
梦依张着唇,纳闷着,眼光像被吸住般,无法移开。
两人痴痴对望的表情,美得令人屏息。就像火石相擦触后迸出的火花,在黑夜里璀璨耀眼;又似千万人中忽然的一次望见,把一番惊艳望成了两种相思。
是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吗?
疏影纳闷着,没料到这对冤家也可以凑在一块,而且看起来还满相称的。眼光一转,不期然地捕捉到绿枝眼中一闪而逝的狡黠,今她心中一凛。
毕竟朱麒和天香的身分不寻常,虽然船舱内有她和行云、飞白、无情这四大高手,舱外又有大内侍卫守候,可是仍不能掉以轻心。她不动声色地打断这浓情蜜意的相看两不厌。
“绿枝姑娘,你会唱管道升的‘我侬词’吗?”
绿枝怔了一下,随即堆出笑脸。
“当然会。”她调了一下琴弦,先前轻快的歌声转为缠绵。
“我侬两个,忒煞情多……”
柔美的歌声中,飞白搂紧爱妻;梦依双颊嫣红,避开朱麒深情的凝视;天香则显得有些落寞,眼光悠远的落到舱壁上,想着玉笙和新晴就像‘我侬词’里形容的一样,他身子里有她,她身子里有他,再也不分彼此了。
而疏影除了陶醉在夫婿温柔的怀抱里外,还要分出心神来注意绿枝。
绿枝接着又唱了三首轻快悦耳的歌曲,才被柳莺莺派来的人接回去。
飞白见天色已晚,于是命人将船驶回头。众人默默地欣赏人间灯火和星月争辉下的太湖美景。
“此时此景,倒让我想起我们那次自四川回来,顺道经洞庭泛舟的情形。”行云有感而发。
“我也是。”疏影依着夫婿爱娇地回答。
“虽然我也去过洞庭,不过还是觉得江南最美。”朱麒凝望窗外景致,发表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