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们有心搜救,不见得能猜到我们落崖。何况崖壁陡峭险峻,普通人往下看即头晕目眩,遑论还要攀下百丈的深渊。”
“从那里是很难以攀下没错,但他们可以从别处寻到这里……”
“看到悬崖高度,任何人都会以为我俩已葬身在万丈深渊,谁还会劳师动众去找两个死人?”
“我就知道至少有四个人会这么做!”他苦涩地回答。
“谁?”善善好奇了起来。
他注视着她说:“至少家父、皇上、花朝和戴玥一定会来找,而且是不惜翻遍这附近的每一寸土地也要找到我。”
“令尊也就罢了,他爱子心切,可是天朝皇帝,还有那花朝、戴玥怎会……”
“你无法明白皇上、花朝和戴玥与我的情感。我跟花朝与戴玥年龄相近,可说是一起习武、读书长大。我们共同保护着比我们年幼的皇上,四人的情感更胜手足。你知道吗?数年前花朝在助酉里国平定内乱的战役中失踪时,皇上连连派遣数拨人马前去找他,就连花朝的伯父宁国公都亲自找过一遍,认为他不可能生还,皇上仍不死心,由此可知皇上对花朝的情感有多深厚。皇上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纯真善良,待人宽厚,将我们三人视为手足,他要是接获我失踪的消息,必然会派花朝或戴玥前来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非得找到不可。”
善善为他的话大受震动,心里有种难言的滋味,像嫉妒,又似羡慕,更仿佛是酸酸涩涩的醋意。
同样的,她的失踪会有多少人在乎?父王也许会难过,但他会像岳翕的亲友那样非得找到她不可吗?桂香是一定会哭的,但她未必有能力找到她。比起来,她虽贵为一国的公主,受人重视的程度却不及岳翕。
还有皇帝,听岳翕的口气,只怕在他心里,她还不及与他手足情深的兄弟大臣重要,令她不禁沮丧了起来。然而在沮丧之中,又仿佛看到一线光明在闪烁,如果皇帝当真像岳翕说的那样看中手足之情!
“你对天朝的皇帝感情很深,这是你固执地不愿意承认对我亦有情意的原因吗?”
“这是原因之一。”他的回答等于间接地承认了心里对她亦是有情,令善善暗暗欢喜。
“其他原因呢?”她屏息地追问。
“你就是不肯放弃,是吧?”岳翕苦涩地扬起嘴角,从祁善善那双闪烁着坚定光芒的眸子里,他觉悟到自己这样一味地逃避其实无法解决什么,倒不如与她开诚布公说清楚,相信以她的冰雪聪明终能体谅他的用心,将彼此心底的情意升华为友谊。
但不知为何,这个主意竟让他格外难受。
他咬紧牙关吞下涌至喉头的苦涩,定定地看着她道:“我承认在第一眼时就对你钟情,发现你就是我将代皇上迎娶的新娘时,我几
乎难以承受……”
“你终于肯承认了!”她欣喜若狂地想投进他怀里,却遭岳翕阻止。
“请你听我说完。”他悲伤地望着她道,“如同我先前说过的,有些话即使说了也没用,不过是徒然惹人心伤罢了。你是天朝未来的皇后,我是代皇帝迎亲的使节,你我之间根本不可能。”
“谁说的,我……”
“公主若不是自欺欺人,便是太过天真了。单我们之间互生情愫便已是大逆不道,遑论其他。”
“可是在别人眼里,或许我们已经死了,只要我们隐姓埋名,让谁也找不到……”
“公主错了。别说这世上没有让人找不到的地方,就算是有,时日一久,仍然会泄露行藏。何况我亦无法抛下一切跟公主隐姓埋名……”
“难道你……”她脸色一白,一个可怕的意念窜进脑海,严厉地打击了她,“不,你不可能……”
她痛苦地闭起眼眸,无法否认有这样的可能性。可是他说喜欢她,在已有妻室的情况下,怎么可以喜欢她……
虽然不明白她脸上为何突然写满不信及绝望,岳翕仍为她凄楚的神情而心痛,他猜想她必是误会了什么,连忙进一步道:“不管是为公为私,我都无法这么做。为公,我不能背弃皇上对我的信任,做出监守自盗……”
“什么监守自盗?”她忍住心痛,不满地抗辩,“我又不是东西!”
“公主当然不是东西,但在世人眼中,价值远远超过世间任何无价之宝,才会引来桑颜卡邦派人来抢夺。若岳翕也学桑颜卡邦的作为,将公主占为已有,不是监守自盗,是什么?这样的大罪足以定我死罪,甚至还要牵连到家人……”
“那是落崖之前可能发生的事,可现在,如果别人以为我们死了——”
他不以为然地打断她的话,“就算我可以昧着良心,抛开对皇上的歉疚,也放不下家父家母呀。别说家父对我的期望一向高,我不忍心辜负他了,家母生来体弱,如何承受的了丧子之痛!消息要是传进家母耳内,无异是道催命符。况且,若被人发现我们私逃,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即使皇上对岳家再恩宠有加,在舆论的压力下,也不得不作出处断。岳氏一门都将葬送在我的私心下。”
原来,这就是他一再拒绝她原因。善善必须承认他说对了一件事,她太过天真了,没考虑到他的立场,只会一径地逼他。
然而,明白这些,却无法助她从这段苦恋中挣脱出来。她陷得太深,即使面前有现成的登天梯,她亦没有把握、甚至毫无意愿想要脱离这个深渊。
“对不起,我不知道……”不愿意再加重他心里的负担,她压抑住不断在内心扩大的悲痛,充满歉意地说。
“不,说到底是我的错。如果那晚没有任性地走出姽方王的赐宴,没有跟公主相遇,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感叹地说。
“你后悔了?”她喉头发紧,难以承受他这句话带来的打击,“后悔遇见我?”
“我不知道。”注视着她深受伤害的神情,岳翕亦不好受,自嘲地接着说,“或许我更遗憾的是,你竟是芳兰公主吧!”
善善一颗心都要碎了、醉了,如果她不是芳兰公主,他们就可以在一起……可是她是呀,改变不了的残酷事实就要裁定他俩爱的有罪,不能相守吗?
不,她不认输,不能认输呀!
她已经放弃太多了,难道连爱一个人,与他在一起的愿望也要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放弃?她不甘心呀。
“你……别哭呀……”她哭得他心慌意乱,想要拥住她安慰,却自觉没资格,可放她悲凄地泪流不止,又让他心如刀割。
“岳翕!”善善却没有这样的顾忌。
她投进他怀里,柔嫩的脸颊就贴在他心跳急促的胸口,双手紧紧抱住他,不让他推开。
“至少在这里时,喊我善善吧。我只要求这样,其他承诺我不奢求你给。”
就算他想拒绝,也无能为力了。何况谁能拒绝如此微渺、可怜的乞求?
他情不自禁地抱紧怀里悲声哭泣的娇娃,知道这可能是今生惟一一次的放纵,也是他惟一可以为她做的事。
至少可以提供怀抱任她尽情发泄,回报她的一往情深。
第八章
“惟今之计,只有暂时在这里住下,等你脚伤痊愈,再作盘算。”
渲泄之后,善善回复了冷静思考的能力,澄亮的眼瞳经泪水冲洗而更加清澈,闪烁出智能的光芒,惟有眼、鼻、唇上的红肿泄露了她之前的悲痛。
岳翕忍不住嫉妒起她的“正常”来,在他心头狂躁吹起的情感风暴仍未止息,她却已然恢复平静,仿佛刚才伏在他怀里哭泣的人儿不是她。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他无精打采地响应。
善善锐利地看他一眼,觉得他眉眼间的落寞很可疑,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她语音轻快地说:“肚子饿了吧?我再去抓几尾鱼,”蓦地,语音停顿,翦水秋眸不自在地望向不远处被她清理出来的一块小空地上烤成焦炭的鱼尸,含糊地咕哝,“但不保证烤了后能吃就是了。”
他听见了,也瞧见了,嘴角轻微地抽搐,“你只管抓鱼,烤鱼的事交给我。”
“你?”她讶异地瞪视他。
“保证能吃。”他风趣地说。
“可是……”善善仍是无法相信,“我以为君子远庖厨是用在你这样的人身上。”
“我这样的人?”他狐疑在她眼里他是怎样的人。
“对呀,像你这种翩翩贵公子,怎么会烤鱼呢?”
他闻言失笑,俏皮地朝她眨眼道:“再怎么样也比养尊处优、娇贵无比的公主多会那么一点吧!”
“你!”她娇嗔地白他一眼,心中微甜。
这是两人相处以来,岳翕头一次以一种轻松、调笑的语气对她,仿佛他们是……她脸颊臊热了起来。
岳翕却把她害羞的表情误会成恼意,连忙补救。
“我是年少时淘气,常和朋友们偷溜出去打猎、捉鱼,才比公主娴熟这种事。我的好友戴玥还常常学他义父定国公的口吻教训我们,‘一个人如果连喂饱自己肚子的本事都没有,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教我们一定要自己生火,把捉到的猎物烤熟。因为是偷溜出去,也没带随从可以使唤,也只好听他的话自立自强了,时间一久,很自然就会这种事。”
善善听得津津有味,但又觉得他的话有点越描越黑。她无辜地眨着美眸,好像在问,他口中说的“连喂饱自己肚子的本事都没有”的人是不是在指她呀。
“我没有说你的意思。”岳翕会意到这点,尴尬地解释,“就算是说我也没关系。在这之前,我的确从来不曾下厨过呀。”她甜甜一笑,“直到自己动手,才发觉原来被我视为再简单不过的烤鱼,其实是这么困难。”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做过。”他为她辩解。
她耸耸肩,流露出活泼愉悦的一面。
“我连厨房都没去过呢!不谈这些了。捡干柴时,我找到这个,应该可以拿来当拐杖,你将就用吧。”
“谢谢。”岳翕将那根粗如手臂,超过五尺长的树枝拿在手上,微一用力便可站起身。
在善善捉鱼时,他攒木起火,重新搭好烤架……两人分工合作下,一顿迟来的早午餐大功告成。善善被烤鱼香味逗得食指大动,顾不得烫便咬了一口,人口的鲜美让她赞不绝口。
“这不仅是能吃,简直可媲美一流大厨师的手艺了。”
“过奖了。”岳翕谦逊地回道,与她相视一笑。
两人就在温馨的气氛下进食,填饱肚子后,商议起往后的行止。
“既然我们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就必须找一个栖身之所。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要紧吧?我打算堪察附近的环境,看哪里适合我们住。”
“有劳公主了。”他抚着受伤的脚,语气无奈。
这种事本来应该由他来做,却因为脚伤,不但必须仰赖该当受他保护、照顾的芳兰公主,还累她担心他,这对他的男性尊严无异是个打击。
“你放心,我虽然脚受伤,武功仍在,可以保护得了自己。”他傲然道,不愿她挂心,“就算真的遇上我无法应付的事,可以大声呼叫你。”
“好吧。”
善善虽然一刻也不愿离开岳翕——昨夜的记忆依然深刻地烙印在脑海,越是回想越是惊心。她暗暗捏紧拳头,发誓绝不让同样的事情再来一遍,无论如何她都要保护好岳翕!可是若不暂时放下他,如何在天上那一大片乌云化成阵雨前,为两人找到遮风避雨的栖身处?
“有什么事,要大声叫我喔。”她不放心地交代。
“好。”
得到他的承诺之后,善善施展轻功上树,身轻如燕地在枝叶相笼的树林里移动。
岳翕竖起耳朵专注地捕捉属于她的声音,但由于林内的声音太过繁杂,沙沙作响的风声中还夹杂着鸟儿拍翅声、小动物的移动声、水流泠泠的声响,使得没多久就再也捉不住善善的声音了。
他颓然地倚着树干坐下,好半晌只是看着光影明灭的空间发呆,思绪不晓得是太过混乱无从整理起,还是根本没什么好想的,竟是一片空白。
直到一种冷冷的孤寂感袭上心头,周遭虽有各种生动的、热闹的生命在活动,但除了自己外,他感受不到一丝属于人的气息,就连善善那令人消魂的体香也难以在空气里捕捉了,他不禁感到烦躁、不安了起来。
这种心情下,时间似乎移动得更为缓慢,有一刻钟了吗?还是更久?他完全无法确定,只是感觉到每个呼吸、每个心跳都好急躁,似乎都在呐喊着同一个名字,善善善善善善……怎么还不回来?
他顿时领悟到自己竟然如此渴望她的陪伴,先前她守护着他时,尚且不觉得。她人一走,周身而来的寂寞立即让他难以忍受,这是以前的他不曾有过的呀。
以前的他……根本不识寂寞的滋味,有时候宁可一个人享受着独处的乐趣,如今却是片刻都难以忍耐。这是因为——
善善!
在享受过她的陪伴、全然的关注后,他如何忍受她的离开,甚至将她的关注、陪伴全都移到皇帝身上!
光是想就觉得椎心刺骨,遑论还要日日夜夜地面对!
岳翕机灵灵地打着冷颤,比任何时候都明白,被祁善善所救对他而言或许才是真正地掉进深渊。然而,他却没有再死一次的勇气。人生里有太多的牵绊让他无法自私地抛下一切不管,除了面对将要忍受一辈子的心痛、绝望外,他别无选择。
“为什么是我?”他无声低吼。
在出发往姽方时,意气风发的他没有想过会落到如此悲惨的命运: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下场竟是终生之痛,这样的代价未免太高了。
然而,懊悔亦无济于事。如果后悔便可以收回感情,他不会感到痛苦。既然如此,他惟有勇敢地面对,独自吞下这个苦果,至于善善……
先前已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她那么冰雪聪明的人应该了解到两人在一起只会是场悲剧。一离开这里,她必能放下误托给他的情意,了无牵挂地嫁给皇帝。而他能做的就是在这段期间严格守住两人间的分际,时时提醒自己她是皇帝钦定的皇后,尽管这么做让他痛彻心肺,也一定要办到。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他喃喃念道,“此心此情,终要落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但只要善善能幸福,我怎样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