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你当着孝亲王面前说,会英楼是皇上和你出资经营的,看来不假。’他深思道。
‘我什幺时候说假话了?’她气恼地瞪他。
‘是我失言。’他很快道歉。‘我猜这座院子定然是特别保留给你的,难怪你带我来此地时,没有一丝犹疑,像走自己家里似的。你看这里整理得窗明几净,还准备了茶水,他们知道你今晚会过来吗?’
‘我偶尔在这里休息。’
这回答了他两件事。第一,虽然她只是偶尔在此休息,为了以备她不时之需,会英楼的主事者仍天天派人打扫,定时更换茶水。第二,没人知道她今晚会使用这里,甚至连她自己也没预料到今晚会来吧。是因为被他撞见从孝亲王府里出来,她才会碍于情势,将他带来这里谈话。
至于她想谈的事,他心里有底,但他想说的事,朝阳公主是否准备好要接受?
说不定他一说完,她便会大发脾气,将他赶走。在此之前,他最好将心里的一些疑惑先提出来问清楚,免得没机会发问。
‘公主怎会和皇上一块经营酒楼?皇上日理万机,照理说不会做这种与民争利的事。’
续日不怪他提出这样的疑问,他以古度今,自然觉得不可思议。
‘一开始是好玩。家里的老总管打算退休后,与当御厨的朋友一起开家酒楼。他们的资金凑不齐,爹想拿钱资助老总管,他却不愿意接受。皇上得知后,提议由小辈凑钱,当只分红利、不管事的股东。你也知道当皇帝的人,出手小气不了,志向也比一般人远大,说什幺要做就要做第一,将会英楼盖成京城最大酒楼……’
‘会英楼的掌柜不是雷焕英吗?’他纳闷道,他横看竖看都称不上个‘老’字。
‘雷大哥是老总管的儿子。老总管两年前过世了……’
‘原来如此。听公主的意思,会英楼的幕后老板不只公主与皇帝?’
‘皇上当然是最大的老板,其它人只出些小钱。’她不欲多谈,轻描淡写的回答。
‘皇上是因为公主才投资的吧?’他忽然道,语气略带酸涩。‘你们是不是做什幺事都是在一起的?上回皇上也与公主一块听张山人说书。’
‘我们自幼一块长大,一起做些事很正常呀。你还不是带你妹妹和表弟、表妹去听说书!’
‘我那是……’手足情深,难道皇帝与你也是这样?劭杰聪明地咽回窜到舌尖的话。
没必要说出心中的猜疑,从她坦率自然的神情中,可以窥出她对皇帝并没有儿女之情。他贸然质问,反而易招致她的恶感。
‘公主所言甚是。’他说,暂时结束这个话题,讨论正事为要。‘对了,你半夜叁更不睡觉,身穿夜行装从孝亲王府里出来,是何缘故?’
续日没提防到他会突然提出此事质问,不由得怔住,但很快回过神,娇眸骤闪出不满。
‘好呀,本宫刚才问的事,你都还没回答,就盘问起本宫来?敢情御林军副统领的身分、职权比公主大呀!’
‘公主在身分上,自然比我尊贵。’哎,她一发娇嗔,他就只有低头的份。‘公主还想问什幺,劭杰必然是知无不言。’
‘你肯这幺识相就好。’她哼了声,美眸在他脸上转了转,似在确定他话里的可靠性。‘你说,是不是知道本宫要去,才埋伏在那里?’
‘我不是未卜先知,怎会晓得公主会去孝亲王府?我是值完班返家途中,凑巧遇到的。’他诚实以对,奈何佳人天性多疑。
‘这幺巧?’
‘我没有说谎的必要。这种事你随便一查就可以查到。’
‘本宫相信就是。’她美眸转了转,心里已有计较。‘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欠本宫两条恩惠的事?如果本宫现在要你报答,可以吗?’
‘公主请吩咐。’
‘本宫从孝亲王府出来的事,你得叁缄其口,当做没这件事发生。’她语气转硬。
劭杰看着她,‘公主吩咐,我自当从命,不过……’
‘不过什幺?’
‘劭杰职责在身,有必要知道公主夜访孝亲王府的目的。’
‘你保护的是皇城和皇上的安全,不是孝亲王府!’她挑眉道。
‘话虽这幺说,但孝亲王好歹是亲王,万一他出了什幺事,皇上不可能置之不理,要是指派下来,我该怎幺做?’
‘皇上才不会理他呢!’说到激动处,续日不耐烦再咬文嚼字地自称本宫了,反正她摆的架子,唐劭杰也不捧场,跟她你你我我,一点都不客气!‘我不过给了他一点小教训,又没要他的命!’
他听了一惊,‘你做了什幺?’
续日撇撇嘴,‘不用担心,只是剃掉他的头发,警告他以后不可以再做坏事。谁教他六根不清净,剃去叁千烦恼丝,或许可以让他修身养性。’
‘你剃掉王爷的……头发?’他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这不能怪我!’续日为自己辩解,‘是天仲谋自找的!那色胚竟敢向太皇太后要求娶我,你说可不可恶!’
不但可恶,还可恨!
换成他,必将孝亲王碎尸万段!但他更清楚这个意念只适合存留在心中,而不会莽撞地付诸实行,不像她──
人家不过是提个亲,她便闯进王府里把孝亲王的头发剃光,要是有人向她示爱,不是要把人砍成好几段?
他不由得为自己可能的不幸下场而冷汗涔涔,但此时有更紧急的事得问清楚。
‘太皇太后答应他了吗?’
‘英明神武的太皇太后自然是一口回绝。再怎幺说,我也是公主,太皇太后才舍不得把我嫁给他当填房!’
他松了口气,‘太皇太后没答应,你何必……’
‘我生气呀!’她狠狠瞪他,像是气愤他不能体会她的心情。‘被那种人求亲,连皇上都代我生气,我不能生气吗?’
他挑了挑眉,皇上不一定是代她生气,极有可能是为他自己生气。
‘你当然应该生气,只是这幺做会不会稍嫌莽撞了些?王府戒备森严……’
‘没有把握,我会去吗?’她得意地朝他扬眉。‘我事先便从雷焕英那里拿到孝亲王府里的地形图,打听清楚夜里的守备情形,还准备特制的迷香丸伺候府内的巨犬和守卫一觉到天亮,才摸到天仲谋的房间帮他剃度,可惜忘了带支香,没法顺便给他点几个戒疤。瞧,我可是有备才去的!’
劭杰暗暗吃惊,雷焕英能取得王府的地形图,并熟知守备布置,可见其不简单。看来,会英楼不像表面上只是京城的大酒楼,极有可能是皇帝的耳目。
‘你已经猜出雷焕英不仅是会英楼的大掌柜,还是大内密探头目了吧。’续日看他表情便知道。
‘原来这才是皇上出资建立会英楼的目的。’他恍然大悟。
‘事情不像你想的这幺功利。’续日摇头。‘当时纯粹是好玩,但你也知道酒楼来来去去的分子有多复杂,达官政要、市井小民、江湖草莽应有尽有,跑堂们东听听西听听,一不留神就听到一些不该被听到的消息。与老板有利害关系的,当然会往上报,久而久之,会英楼便成为皇上搜集朝野消息的重要来源。’
‘我明白了。’
‘这件事你可要保密。’她慎重地叮咛。
‘我知道分寸。’他严肃地保证。
‘好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没有继续留人的必要,续日准备送客。‘你可以回……’
达达达……由缓骤然转快的蹄声掩去了她的声音,续日呆了呆,表情有些滑稽,似乎对这突然闯来的声音感到不解。唐劭杰炯炯有神的瞳眸里则灿起火炬般热烈的光芒,欣喜着她不愿意留人,老天爷却愿意留他。
续日气愤地转开眼光,往上瞪视着屋顶。她当然知道不可能真有马在屋顶上奔跑,应该是酝酿了一晚的大雨终于滂沱地落在屋瓦上了。
脸上有种冷冷湿湿的感觉,她看向门口,那里是敞开的,阵阵夹带骤雨的狂风朝里吹来,带来大量湿冷的空气。
‘我故意不关。’劭杰好听的声音沉沉响起
即使他不做解释,续日也明白他的用意,心中汹涌着难言的复杂情绪。
唐劭杰之所以让门敞开,一来是男女有别,关上门户便成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与礼不合,是为了保护她的名声。二来若有人潜入附近,他们可随时发现,不怕被人窃听到谈话,也是为了她好,毕竟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的人是她。
从这件小事便可看出来,唐劭杰是个心思缜密、细心体贴、恪守礼仪的君子,他对她可说是事事关心在意,倒是她──脾气来时,便不客气地大发公主脾气,对他颐指气使,他却始终容忍,待她温柔。
看来,是她有负于他。可是这个负要怎幺讲?她又没要他容忍什幺,是他自找的呀。他找她说话,惹她生气,她才对他不客气。她没错!
但为什幺心中对他有歉意?
心情登时像被弄乱的线团般零乱,不敢响应他眼中的热意,她急忙起身道:‘我去找雷大哥借伞给你。’
‘这会儿雷掌柜不是该睡了吗?’他提醒她。
‘睡了也得吵醒。这雨怕要下一整夜……’
‘你这时候出去,一定会淋湿。’
‘那也没法子,难道你想冒着大雨回家?’她看向他,眼里的期待令劭杰心情郁闷。
‘我就不能留下来吗?’
‘你……你……’她猛然睁大的眼睛里写满防备,好象他打算留下来是件不可原谅的事。
劭杰在她的瞪视下涨红脸,就算他有所企图,但绝不像她想的那样不堪,有必要这幺防他吗?
不想她误会,他忍住气道:‘我有事跟你说,至少得等我把话说完,再赶我。’
‘我没有赶你去淋雨的意思。’她为自己辩解,随即心情忐忑,‘你想跟我说什幺?’
想对她说的事可多了,然而千言万语,不晓得该从何说起。劭杰怔然地望着她,那洁白细润的颊肤正浮着一层薄晕,使她看起来美艳无比,心脏不由得在他鼓胀的胸房里越跳越快。
‘你干嘛不讲话,一直看着我?’被他看得不自在,续日感到颈背寒毛竖起。
‘咳咳……’吞咽着口水,冲下喉头的灼热,劭杰嗓音低哑地开口,‘记得我们在涤心园里的谈话吗?’
难以言喻的失落自心湖泛起,续日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他说什幺,但绝不是这件事。但她没让失望的情绪表现出来,只是瞪着他道:‘你还不死心!’
‘我不希望你误会父亲。’他开门见山就说。
‘误会?’她嗤之以鼻,眼中充满不以为。‘我哪里误会了?’
‘我找表舅谈过了。’他沉重地道,眼神充满歉意地直视进她灵魂深处里的脆弱。‘事实就如你说的,外公为了一己之私……’
‘我早就告诉过你,是你自己不肯相信!’她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眼中充满讥刺。
‘不是我不肯相信,而是外公在我心里,一直是完美的。’他黯然解释,眼神诚挚地希望能得到她的体谅。‘换成是你,会相信自己所崇仰尊敬的长辈做出……这种事吗?’
从他的表情、声音里,续日可以体会到他的挣扎与悲痛。一个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走出崇仰先人的感情,承认先人所犯的错,向受害者致上歉意?
单这点,她不得不佩服唐劭杰的敢做敢当,并油然同情起他来。
世间大部分的事都能有所选择,唯有亲人是没得选的。她不该将他外公犯的错记在他帐上。
‘你知道我没有诽谤你外公就好。过去的事,我无意再做计较,况且人已经死了……’
‘可是你心里仍是怨恨父亲……’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事。
‘我不想提他。’她别开脸逃避,但仍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唐劭杰眼中的坚持,那形成一股沉重的压迫感,令她坐立难安。
‘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坐视你继续怨恨他。’劭杰声音里的悲哀与歉意,鞭子般地鞭笞着她拒绝倾听的决心。‘父亲是无辜的,完全被蒙在鼓里,外公要表舅骗他没有追到人。就像你说的,表舅将令堂安置在小客栈里,外公为了女儿,逼迫令堂离开,父亲一直不知道这件事,他不晓得你……’
‘跟我有什幺关系?你不要胡说八道!’她厉声打断他的话,眼中除了愤怒外,还有恐惧。
‘表舅都说了。当年令堂是怀了身孕来到石林关……’
血液登时冲上脑门,续日全身一僵。
她从来没想过要介入得这幺深,当初只是心疼母亲遭到抛弃、背叛的屈辱,才会借机到唐劭杰的包厢冷嘲热讽地发泄一番,没想到唐劭杰会追着她,将掩埋在时光沙尘里的往事一层一层的剥露出来。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结果,也是她不愿面对的难堪,登时有种冲上前要唐劭杰闭嘴的冲动。可是另一方面,心里仿佛有道全然矛盾的声音在呐喊,如果事实就像唐劭杰说的那样,唐庆龄不也同样是名受害者!如果是这样,她是不是可以因为他不是那幺坏的人,而原谅他对母亲造成的伤害?
‘你就是当年令堂腹中的那名孩子吧?’
骇然的死寂笼罩一室,续日宛若朝阳般艳丽的面容蒙上一层死灰的惨白,眼神一片空白,直到他的推论逐渐渗透进她心灵,形成一股海潮般巨大的怒气在她心里澎湃汹涌,瞬间爆发出来。
‘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唐劭杰被打得踉跄,头歪了去,脸上多一道鲜明的掌痕。他惊愕地瞪视着续日,由于这巴掌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想都没有想过要去闪避。
‘不准你乱讲!’她的声音似冰块掷来,眼中充满咄咄逼人的怨怒,唯有紧紧屈握的拳头泄漏出她的惊恐和心虚。
‘我没有乱讲。’脸颊上的火热很令人难受,但他没有退缩,只是被她的愤怒搞胡涂了,‘表舅亲口告诉我,令堂……’
另一掌挥过来,这次他有了准备,身手敏捷地闪开。
没打到人的续日怒不可遏,但她知道劭杰的武艺不凡,想再度打到他并不容易,于是站在原地,朝他怒吼:‘我不准你再说了!你走,我不要再听了!’
‘你是怎幺了?之前你执意定家父的罪,接着指控我外公当年威逼令堂离开石林关,如今我一一还原真相,你却……’
‘我不想知道什幺真相了,你走!’
‘我不明白!’
‘我不需要你明白!’
‘可是这对父亲太不公平了!他完全不晓得你的存在,他……’
‘公平?什幺叫做公平?!’她不怒反笑,那笑声却混合著强烈的嘲讽和恨意。‘天下间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像你娘,因为她有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可以拿腹中胎儿威胁一名可怜的母亲,让她可以强占别人的丈夫,使得一名孕妇冒着寒风冰雪摸黑离去,漂泊在荒凉的异乡,而她自己则舒服温暖地窝在新婚夫婿怀里,享尽温柔!像你,因为有个有权有势的外公,即使出生没多久,亲生父亲便过世,还是能拥有完整的父爱,而那名在母亲肚子里就被亲生父亲抛弃的孩子,却得跟着母亲颠沛流离,这又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