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昨天抵达时,桂药生夫妻在这里迎接他们,介绍了从当地临时招聘来的两名佣人,还有长期驻聘在这里的厨师,陪同他们晚饭后方离去。
餐点出奇的美味,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前还在奇怪他外公罕少来这里度假,何以别墅里会长期聘请如此手艺不凡的厨师进驻,及至母亲解释,他恍然明白。
是为了研究中心的人员吧。
当时他尽管狐疑,却未及细想,今天大多时候又锁在书房里操作手提电脑,没空参观别墅四周的环境。
或许,他应该四处走走看看,毕竟汉华集团将来也会传到他手上。他有必要对桂药生领导的研究小组做进一步的了解。但在此之前——
他欲言又止的望着他娇弱的母亲,虽然她病弱得无法亲自照顾他,但在六岁之前,只要她身体撑得住,总会到他房间为他讲故事,搂着他、亲着他,告诉他她有多爱他。
六岁之后,他被祖父送到美国接受精英教育,每年只在农历新年时回国与家人短暂相聚。每次回来时,他都可以感受到母亲对他的想念,却碍于病体不适宜搭机去国外探视他。她的眼神仍如以往充满关怀,总是淡白着的唇瓣依旧如往昔一般温润,常常不自禁的紧握住他的手,默默传递着为人母的温柔慈爱。
她一直不吝惜让他知道她有多么爱他,这一点令宇庭觉得将对母亲提出的要求,是件混帐透顶的事。
照理说,他应族想办法为她讨回公道,而不是自私的希望她……
“孩子……”咏菡轻轻叹息着,雾蒙蒙的眼眸里充满对儿子的爱怜,嘴角轻柔的扬起。“我明白,真的明白……”
“妈,我……”他被她慈和的目光看得羞愧的低垂下头。
“孩子,其实这件事我已经想了无数次……”
“您是说?”他狐疑的抬起眼,迎向她柔和的眼神。
“之前病得厉害,什么都没办法想。但在医院看到你时,妈知道有些事非但要想,还得立刻想。”
“那您……”
看出儿子的欲言又止,显然是不忍心重提令她难堪的旧事,她又爱又怜的抚着他的手。
“你放心,我不会跟你父亲离婚。”
“妈……”虽然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却让他痛如刀割。
母亲脸上的表情美得如琉璃花般脆弱,眼里故作的坚强让他真想用力打自己一巴掌。他明白,如果不是为了他,不曾受过一丝闲气的母亲不会同意这么委曲求全。身为外公的独生女,她有太多的骄傲必须维持了。然而,上天赐予她无比的美貌,让她的出身教养比之贵族仕女毫不逊色,天性中的良善温柔有如观音大士,却同时给了一副宛如风中残烛般的病体。
外公得耗费多少心血才能维持住独生爱女的生命?当外公选择父亲做为女儿的归宿时,必是认为父亲会像自己一般疼怜母亲吧? 必是认为杜家会将他的爱女视作宝贝一般的爱护照顾吧?然而这份信任却在残酷的事实验证下碎裂,外公的愤怒可想而知,母亲的委屈呢?
任何女人都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屈辱呀。而他非但不能为她讨回公道,还要她忍气吞声,他还是人吗?
“宇庭,不要怪自己。”看出爱子心中的愧疚,咏菡心疼的安抚他。“妈这么做不只为你。不管你爸爸有多么对不起我,你祖父与祖母总算对我不错,从没怪我拖着这副病躯无法尽媳妇的孝道。何况杜陈两家这阵子已经丢足颜面,我看那件官司……我是指他在外头生的那孩子提出的诉讼,亲子鉴定报告应该无误,到时候……不管他认不认帐,都得服膺法庭的判决……”
“他怎会不认帐?”宇庭愤然打断母亲的话,嘲讽意味甚浓的扯了扯唇,“若不是他授意,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年凭什么提出这种诉讼?”
“宇庭,你这么说是不了解你父亲。”咏菡摇头说。“他是个爱面子的人,闹上法庭让整个家族丢脸的事他不会做。何况他若有意让那孩子认祖归宗,不会拖到现在,早在孩子出生时,他就可以将他抱回来,你爷爷、奶奶定然不忍心自家的骨肉流落在外,而答应把孩子留下来。延迟至今,用这种有效却也破坏力最大的方法硬要杜家认帐,不是他的作风。”
见儿子沉默不语,显然正在消化她的话,她接着幽幽道:“他……不是那种专情的人。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其他女人。这些年来他的女人没断过……”
“原来您早知道?”宇庭震惊的道。
咏菡苦笑。“我是他的妻子,怎会不知道?我只是装作没这回事,以为事情不浮上台面,我就不会伤心。况且,我这副病躯也没办法……”那越说越低的声音里,包含了无数凄苦的意味,是自卑、羞辱,还有无可奈何。
“妈……”宇庭,心疼的搂紧她。“不是您的错,不是您的错呀……”
“你当然会这么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她强自振作的展颜一笑,“可是你爸是个热情的男人,相貌英俊又有钱,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出来就可以吸引无数异性的爱慕。他从小就被女性的爱意给宠坏了,也不懂拒绝。对他而言,那是……很自然的事吧?”
她不确定的偷觑向儿子,担心他会象他父亲一样,让无数爱他的女子跟她受同样的苦。
“您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我才不会像他!”他心虚又气恼的转开脸,心理明白他对异性的态度与父亲有几分相像,但仍极力为自己辩护,“我又没有结婚。已婚男人自然该对家庭负起责任,没资格追求妻子以外的女性!”
“他不需要追求,就有大把女人靠过来了。”
“不管怎样,爸都不该……”宇庭懊恼的蹙起浓眉。明明不是在讨论这个嘛,怎么会扯到这理来? 他赶紧转回正题。“妈,您刚才说对方告上法庭不是爸的主意,会是那个……私生子自己搞出来的吗?他做得出这种事?”
“宇庭,你不也未满十八岁?”咏菡微笑的看着儿子不服气的涨红脸。“你不要小看人家。你可以是哈佛财经与企管的硕士双学位候选人,人家难道不能采取法律手段让不负责任的老爸负起他该负的责任吗?”
“妈,您怎么可以替他们说话!您知不知道他一个月给那对母子多少钱当生活费?十万耶!”
“你一个月的零用金就不只十万了。”
“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我是杜家的合法继承人!”
咏菡紧了紧眉,对儿子唯我独尊的愤慨语气感到不以为然。这孩子受笃信帝王学的公公影响太深,养成这种狂傲无人的性格,买在令人担心呀。
“宇庭……”她轻轻喊了一声,想了一下,终究没往下提。“到底是谁的主意已经不重要了,事情演变至此,妈只能自私的希望能保住你的权益。只要我跟你父亲的婚姻关系维持下去,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顶多只能争取到你父亲财产的继承权,我知道这点已经让你很不高兴了,但法律就是这么规定,我们也改变不了。幸好,你父亲的财产有限,大部分的产业仍牢牢捉在你祖父的手上,我想,你外公一定会跟你祖父谈好条件,不至于让你吃亏太多。”
“您愿意重回杜家?”他谨慎的问。
咏菡脸上涌现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她默默看了儿子许久后道:“这些年来,我跟你爸爸的婚姻关系早就是名存实亡,只是他不说,我不提,平常在人前维持恩爱夫妻的形象,骨子里是各走各的了。既然走到这种地步,我回去也没有意思……”
“可是您不是说……”
“为了你,我不会离婚,但妈已经没必要继续留在杜家了。顶多答应在你回家时,妈会留在那里陪你,其他时间,妈想留在外公那里。”
“妈……”宇庭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黯然的闭紧唇。母亲让步太多了,他何忍再逼她?
他轻轻吐出叹息,将母亲娇弱的身躯抱在怀中,母子俩就这样静静依偎,直到门上传来一声轻敲,特别护士庄士瑶推门进来。
“夫人,桂医生来了。”
容貌古朴厚实的桂药生拿着随身的医药箱走进来,身后跟了名高大健实的男子。宇庭的眼光和男子精湛的黑眸对个正着,脱口道:“李叔,您怎么来了?”
“来探望小姐。”被称为李叔的男子朝他微笑致意,怀忧的眼眸注视向宇庭怀里的咏菡。“小姐觉得怎样?”
“承轩吗?”她将眼光移过去,对他微扯嘴角。“我没事的。难道你不信任桂医生的医术吗?”
“姐夫的医术我当然信得过。”他随口道出的称呼,让宇庭惊讶的睁大眼眸,他不在意的耸耸肩。“宇庭,这里有桂医生跟庄小姐就行了,我们到外头,我有事跟你说。”
宇庭将母亲交给桂药生诊治,与李承轩走出房外。后者显然对这里的环境熟门熟路,带着他来到面对前庭的客厅,推开法式落地窗走向露台。
☆ ☆ ☆
淡金似的阳光热烈的洒在前庭花园,虽然过了四点钟,紫外线的威力依然惊人,幸好从二楼阳台植下的云南黄馨像道绿帘般垂下挡住了烈阳的威力,繁盛的枝叶像瀑布似的,直而不乱,看起来整洁有致。艳黄的花朵随风摇摆,带来阵阵清凉。
杜宇庭无心欣赏花园里的姹紫嫣红,将目光锁向外公最得力的助手。
还不到四十岁的李承轩是汉华集团的第二把交椅,他外貌英俊,虽不及他父亲那级的俊美,但浑身散发出象征着财富与权势的成功人士气质,也迷倒不少女性芳心。奇怪的是,李承轩的私生活一直根于净,至少他从未听说目前仍是单身身分的他传过任何绯闻。
为什么?字庭不禁深思了起来。
“好久没回来了,忍不住看得出神。这里的景致总让我百看不厌呀,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在此终老。”李承轩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感慨的道。
“李叔,你在开玩笑吧?你正当盛年,怎会想到这种事?”宇庭讶异的问。
“呵呵,现在当然不行。得等你有能力坐稳龙腾跟汉华两大集团的总裁位置,我这把老骨头才可以休息。”他笑眯眯的回答。
“至少要二十年后吧。”那时候李承轩还不到六十岁呢!
“你不会让我等这么久的。”他意味深长的回答,眼中充满对他的信心。“以你的才干,最多让我等十五年吧。宇庭,我相信你做得到。”
“李叔对我这么有信心?”他偏着头笑问,心中盈满得意。
“我可是看你长大的,这点眼光我还有。”李承轩微笑的回答,脸色转为严肃,宇庭知道他要谈正事了,果然听见——
“你父亲的官司已经判下来了。”
“这么快?”他脸一沉。
“拖下去只是更削杜家的颜面,杜董要他们速审速决,反正结果都一样。”
宇庭明白所谓的一样是什么意思,他旋紧眉,将怒气暗暗藏在眼底,声音略显冷冽。“他怎么说?”
“你父亲吗?”李承轩深吸了口气,像在压抑什么。“很气吧。他一向自信魅力过人,没想到这次会栽在他所信任的女人手上。他大概想不到女人如果被逼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以不要名分的跟他一辈子,却忍受不了他的遗弃。尽管他屡有新欢,但只要每次都能回到她身边,她还可以骗自己他对她是特别的,直到两人越行越远,负心的男人对她除了责任外,再无其他,年华老去的女人又岂甘心,只好紧紧捉着财富不放了。”
“蠢!她以为可藉此攀上杜家吗?”宇庭的语气在愤怒中有着浓浓的不屑。
李承轩蹙起眉,虽然能理解他的心态,但对他与杜浩森相似的无情仍有不满,“至少可以为儿子争得什么,顺带给负心人一个教训。当然,如果因此使得你父母婚姻破裂,她说不定有机会可坐上杜夫人的位置,也算额外红利吧。”
“哼!她这么做,只是让我父亲离她她更远!”
承轩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别提这事了。我来这里还有另一件事告诉你。陈董已经跟杜董商量好了,反正你父亲名下的财产有限,杜家大部分的产业都掌握在杜董手里,他打算陆续将财产转移到你名下,那对母子所能承继的最多就是你父亲那份,影响不了你将来掌控龙腾集团。”
“嗯。”对这点,宇庭从不怀疑。他自小被以龙腾集团及汉华集团的继承人身分教养成材,对他而言,成为两大集团的未来掌舵人原就是理所当然。
“姐夫告诉我,你母亲的病况目前很稳定,只要别再受到刺激,应该会没事。宇庭,这段时间你得辛苦些了。”
“我明白,李叔。”他看进李承轩深沉的眼眸,某个意念在他脑中快速闪过。他迟疑着是否该挑明问,最后打消念头。许多事还是让它们停留在浑沌暖昧的状态会比较好。
“原来桂医生是您的姐夫。那李叔一定晓得桂医生领导的研究中心。”他将话题转向无害的方面。
“是呀。姐夫是在医治你母亲时,跟我大姐认识的。你大概不晓得我大姐原本是陈董的机要秘书吧。”
“啊?”他的确不晓得。
“如果她没有离开汉华集团,现在可是商界呼风唉雨的女强人了。”承轩感叹道。“对了,你还没参观过研究中心吧?要不要我带你过去看?”
“现在不要。李叔应该会留到明天吧?”他试探的问。
“嗯。我排了休假,会在这里留个两、三天。那……”
李承轩投向室内的眼光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牵挂,宇庭几乎不假思索的猜到他所牵挂的便是自己的母亲。这使得他浓密有致的修眉略显困扰的再度蹙起,心中一股微微的怒气升起,他对自己会有这种反应略略感到不自在。
李叔关心母亲有什么不对?他是母亲的好友,同时也是外公的得力下属,这点应该没什么好奇怪、疑问的呀?
宇庭心里却冒出无数的疙瘩,为了排解这份怪异的情绪,他对李承轩道:“李叔,您请自便。我到花园里走走。”
“也好。我去看看你母亲,陈董对她的病一直不放心。”
注视着李承轩离开的背影,宇庭无法决定他对母亲的担心是因为外公,还是有其他原因,他心不在焉的胡乱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