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妈妈。”她嗫嚅地喊着,像个溺水的人儿般紧紧抓住救命的浮板。
“别怕,少爷心地好,人又宽厚,不会为这种小事怪你。”她边说边以眼神向慕鸿示意。后者冷哼一声,转开眼光。
“如果他不是这么好心肠,怎会把你给救回来?他真的不会怪你喔。”搂住怀中怯怯轻颤的娇躯,徐太太接着说。
“嗯。”皑莲轻应了声,虽然之前被他瞪得很害怕,可早先他像个仗义勇为的骑士骑马奔向她的形象太鲜明了,内心深处其实认定他不是个没器量的人。
她偷偷瞄向他,发现他脸上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些,尽管眉头依然是蹙紧的。他原谅她了吗?正这么想时,他却转身朝门口走。
“等一下!”她心急地叫住他,却在他不耐烦地转回身时,胆怯地躲进徐太太的怀里。
慕鸿见到她那副模样,不禁有气。这丫头显然是没搞清楚谁才是受害人!
“你别怕呀。少爷正等着你说话呢!”徐太太轻拍着她肩膀鼓励地说。
皑莲鼓起勇气重新面对他,逼迫自己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话来。
“对不起,刚才我……还有谢谢你……”
“你说什么?”只见她嘴巴蠕动,听不清楚她细小的声音在讲什么,慕鸿冷淡地询问。
“我——”她懊恼地瞪他。
“算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厉害,慕鸿只想赶紧处理,无心追究她想说什么。
然而,他不做计较地转身的举动却刺伤了皑莲,使得她眼中的灼热又化为水气。
“你……”
“少爷!”徐太太怕她难过地哭起来,连忙唤住慕鸿,道:“小姐一定是嘴巴太干,说不出话来。你陪她一会儿,我下楼拿炖好的红枣鸡汤上来。”
她放开皑莲,几个大步便越过慕鸿离开房间。
室内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掉,静默的空间但闻两人的呼吸声。慕鸿虽然不乐意留下来,但不知为何,脚步就是挪不动。
他微侧过身看她。在明亮的日光灯下,她穿着他的睡衣的娇小身躯显得格外瘦怯可怜,凌乱的发丝披散在徐太太为她竖上的枕头,细致的柳眉蹙得尖尖的,一双水气饱满的眼眸无神地凝望前方,眼眶红红的,贝齿咬住的嘴唇显得苍白。
他感到一丝不忍,尤其当一颗眼泪不受她控制地滚落眼眶时,慕鸿更是心慌意乱。
“你别哭呀!该哭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才是那个被打痛的人!”
听见他这么说,皑莲顿时觉得无地自容。为什么这个人的声音这么好听,好像低音提琴般悦耳,话中的含意却像针般刺痛了她?
“喂,你!”不明白她的泪怎会像关不紧的水龙头一样滴个没完,慕鸿虽然慌得想逃,双腿却不受控制地走到床边,嘴巴也自有主张地迟疑着发送声音,“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可不可以……”
“对不起……”胸腹间的胀痛让她道歉的话停顿了一下,她苍白着脸,身躯摇摇欲坠地跌向床下,幸好慕鸿及时接住她。
她伸手揪住他的毛衣,稳住自己的同时频频吸气。然而,那阵胀痛过去了,她仍没有放开他,反而将湿气饱满的小脸贴向他温暖结实的胸膛。没多久,慕鸿便感觉到一阵湿冷侵入毛衣下光裸的肌肤,顿时呆住。
他都说不怪她了,她为什么还哭?
“你……”慕鸿看向门口,着急地想着徐太太怎么还没回来,“别哭,别哭呀……”谁知她不但没停下来,还边哭边吸鼻子,他脸色一变,“喂,这件毛衣很贵的……”
“呜呜呜……我……赔给你嘛!”她哭音甚重地回嘴,“我不叫……喂,叫丁……皑莲……皑是一个白,加上岂有此理的岂……”
他才不管她叫什么呢!不过她还真像个岂有此理的小白痴!
“那是爱马仕限量发行的单品,你有钱买也不见得买得到!”他没好气地顶她。
“你……呜……怎么这样可恶!”她任性地用力拉扯着他身上的衣物,抽抽噎噎地控诉,“我以为你是好人……当徐妈妈说你将我救回来,我脑中都是你骑着马穿过云雾,像个中古世纪专门解救弱女子的武士的形象,后来做噩梦打了你,我也很不好意思呀。可是你不该因为这样就生我的气,连人家真心的道歉都不接受……”
慕鸿啼笑皆非,算是第一次体悟到何谓“做贼的喊捉贼”的了!但面对怀中哭得惨兮兮的女孩,不晓得为何无法生气。
他拿自己不曾有过的好脾气没辙,只能轻喟一声:“我没听见你道歉,而且我都说过不怪你了……”
“我刚才就说了呀……”她忽然扬起脸,湿濡的眼光对上他明朗如星的深黑眸子,不知为何竟有种再次低头的冲动,脸上的热度更烫。她忙垂下眼光,声音细细小小的,“很小声地说,因为人家不好意思……”
“所以你不能怪我没听见。”慕鸿对她女孩子气的羞赧表情感到有趣,语气轻松起来,“后来我也有问你说了什么,是你自己不肯再重新告诉我一次。”
“人家不好意思,而且你的口气不耐烦,我觉得受到伤害……”
“我急着想去处理伤势,当然不耐烦。”慕鸿没说的是,他根本很少对女人耐烦过,尤其是对个揍了他一顿的蛮横少女。
听到“伤势”两字,皑莲畏缩了一下,心头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用力拉扯。她再次抬起头,迷漾的视线投向那张刚毅的俊脸上的鲜明痕迹,充满歉意地问:“很痛吗?”
废话,慕鸿想赏她一个白眼,但她眼中的楚楚关怀是那么令人……不忍拒绝,清了清喉咙说:“还好。”
“对不起。”她羞愧地低下头,“我真的很抱歉。我睡得胡里胡涂,不是故意攻……击你……”
慕鸿不是小气的男人,她真心的道歉反而让他不好意思:“你做噩梦,也不能全怪你……”他停顿了一下,纳闷是什么样的噩梦会让她有那样激烈的肢体暴力。
“我很少做噩梦,也从来不会攻……击人。”她不想要他误会她有暴力倾向,为自己辩解。
“一定是很可恶的噩梦。”
“嗯。”忆及梦里的场景,皑莲下意识地偎向慕鸿。
内心深处流淌的一股冰冷的感觉让她觉得无助、觉得寒冷,慕鸿就像个温暖的火源吸引她本能地靠近,汲取他诱人的体热,汲取他体贴的关爱,仿佛只有这么做才能驱走从心到身的寒意,千吨万吨往她身上逼来的绝望悲痛才能得到宣泄。
她抱紧他,紧得就像他是她救命的浮板,所有伤痛的惟一出口。
“我做了个梦……”她幽幽地道,粉白的嘴唇旋即浮起一朵嘲讽的苦笑,“不,那不仅是梦,是个残酷的真相……”
慕鸿大吃一惊,纳闷着她究竟遭遇了什么,让那张不该知道世界有多冰冷、现实的年轻稚嫩娇颜有抹早熟的痛苦。
“发生什么事?你是做了什么样的噩梦?”他忍不住问。
“我……”皑莲吸了吸鼻子,任一股熟悉的疼痛再次宰制她心灵。她咬紧牙根,努力压抑这份疼痛,深吸了口气,看进慕鸿盈满关怀的眼眸,眼眶一阵灼热,声音破碎地逸出小嘴,“我看到妈妈跟那个男人……”
“少爷,丁小姐,我煮了……”徐太太在这时候闯进来,打断了皑莲的倾诉。当她看清楚室内的情况时,一双笑咪咪的眼睛不由得瞪大,视线落在两人抱在一起的身躯上。
“徐太太,情况不是……”慕鸿发现自己再次解释了起来。
这次徐太太只是微笑地摇摇手:“没关系,我是进来告诉你们,我煮了红枣鸡汤面线,就放在起居间的茶几上,少爷和丁小姐一块吃吧。对了,丁小姐的衣服我洗好了,正用烘干机烘干,厨房里还有事要做,我就不招呼你们了。”
她转身就走,慕鸿只能对着她的背影干瞪眼,没有强留她。
有些事是越描越黑。
“可以下床吗?还是要我把面线拿进来?”他低头注视仍捉紧他毛衣的皑莲。后者脸上很快飘来一朵红云,羞涩地低下头。
“我可以下床……”她小声地说,缓缓放开那件饱受她蹂躏的毛衣,记起他曾说这是爱马仕限量发行的单品,不由得感到一阵内疚,“对不起,弄坏你的衣服,我赔你。”
“别放在心上。”他没小气到跟名少女计较,反倒对她主动放开他微感怅然。理不清楚自己因何有这种情绪,他默默后退一步,看着她吃力地挪动双腿下床,却在站起来时虚弱得险些跌倒。
“别逞强。”他及时抱住她,有力的胳臂撑在她虚弱的膝后,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朝门口走去。
清爽的男性气息扑鼻而来,很好闻,皑莲感到脸颊发烫。虽说他之前也抱过她,但那时她失去意识;再后来她主动抱他,可她忙着伤心,哪里有心情想到其他?现在却心慌意乱,觉得全身发烫。
幸好客房到起居间只有短短的几步路,他很快就将她放进一张单人沙发,在说了声“失陪”后,留下她一个人。
皑莲有些不知所措,目光很自然地环视所处的环境。起居间以米白色系为主,三人座的长沙发及自己坐的单人沙发椅垫上都铺有纯白的毛皮,脚下踩着的地毯也是米色的,触感温暖、柔软。
茶几上摆了两大碗的红枣鸡汤面线,飘出令鼻孔发痒的气味。她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感到饥肠辘辘。
“肚子饿了吧?”低沉的男音轻柔地响起,皑莲吓了一跳,不知他何时回来的。
一件轻软的外套披上她单薄的肩膀。她抬头看进那双深黑的眼瞳,心头汹涌着温暖的情愫,欢喜地明白他并不是将她抛下,而是细心地为她取来保暖的衣物。她深吸口气,外套上有他的味道。
她红着脸儿低声道:“谢谢。”
慕鸿觉得她害羞的神情很可爱。她有一张不及他巴掌大的瓜子脸,秀丽的五官跟她的名字一般清雅可人,含羞带怯的娇俏模样简直是徐志摩笔下的诗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眉目间隐隐浮现的愁忧也有画般甜郁的动人风情。
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他警觉起来,很快别开眼光,纳闷自己是怎么了。她不过是个青涩的小丫头,他竟为她心跳失速?忆起她像关不紧的水龙头般的泪水,他就心凉,哪还敢有丝毫的绮念?
自嘲地扬起一边嘴角,慕鸿蹲下身调整茶几的高度。
皑莲看着他的举动,讶异着造型优雅的茶几有这项功能,不禁对设计者的巧思感到佩服。
“徐太太说红枣鸡汤有益于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你是不是还会……”他停顿下来,像是忽然发现这番话太过亲密了。
皑莲颊如火烧,没想到徐太太把那件事也跟他说了,令她分外难为情。
“呃,”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难堪,连忙转移话题,“吃吧,徐太太做的料理很不错。”
“谢谢。”她尴尬地接过他递来的筷子和汤匙,先舀了汤送人口中,一种令她感动得想哭的美味在舌尖上滚动。
“不错吧?”慕鸿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取用他那碗面线。
“嗯。”口腔里充满的幸福滋味顺着食道进入她的胃里,温暖的感觉缓和了那里的微微抽痛,她忍不住夹了面线,秀气地咬了一口,享受着许久不曾有过的咀嚼快感。
慕鸿静静陪着她吃,直到她进食的速度明显减缓了些。
“你先前说看到令堂跟个男人做什么?”他不是想追根究底,而是不忍心她一个人独自承受悲痛,有意想帮忙。
他的问题让皑莲进食的动作僵住,她放下碗,眼眶涌上一阵热气。
慕鸿眼明手快地递去面纸。他才换上干净的衣服,可不想再受她的泪水“洗礼”。
“谢谢。”她接过面纸,拧了一下鼻涕,咬着嘴唇,眼眶红红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不想说就别说了。”
“我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那种心情太苦闷、绝望了,原本是打算找我的好友倾诉,可是她不在家。我失神地走着走着竟迷路了,幸好遇到你。”
“发生什么事,让你这么难过?”慕鸿被勾起好奇心。
“我……”她吸了吸鼻子,“今天是我母亲的生日。”
“哦?”他讶异话题会转到这里来,但仍静静地等待她往下说。
“快中午时,我去摄影公司拿了一份礼物到她办公室,想给她一个惊喜,结果……”梦魇般的回忆潮水般涌来,皑莲得紧咬住牙关方能制止那幕伤害她的画面压垮她,声音破碎地接着说,“我推开门进去,看见她跟一个男人拥……吻……”
遭背叛的伤痛笼罩着她苍白、秀气的脸庞,使得水气饱满的眼眸显得昏暗、死寂,慕鸿看得心头抽痛。在遗忘织成的微云背后有道影子升起、沉落,类似的背叛感觉他亦曾有过,他能了解她心中的悲痛。
他走到她身边,双手笨拙地搭住她的肩。
温暖的情愫从他指掌传向她的体内,引起一波波强烈的颤抖。她努力维持的坚强在他的碰触下崩溃。她呜咽一声,投入他怀里,任泪水奔流。
慕鸿苦笑地低头看她。早晓得她眼泪的威力,却心软地自投罗网。身上这件DKNY的休闲衫又遭殃了。
他摇摇头,轻拍着她的柔肩,直到她情绪平复,方建议道:“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令尊,不该一个人承担。”
皑莲眨去眼中的泪水,茫然的脑子许久才消化他的话,随即悲伤地笑了,从紧涩的喉头发出声音:“我父亲?他在我六岁那年就过世了。”
慕鸿惊讶地挑起眉,视线逡巡向她湿润的脸庞,确定她没有开玩笑。他狐疑地眯起眼。
“令尊在你六岁那年就过世了,那你现在应该……呃,几岁了?”
“二十一岁。”
“这么说令尊已经过世十五年了?”
“没错。”她闷声回答,对他富含深意的问题感到不快。
“令堂在令尊过世后,有再婚吗?”他礼貌地问,放开先前搭在她肩上的手。
“没有。”皑莲的声音显得窒闷。不管是他的问题,还是他的疏离,都让她莫名感到心慌。
“亦即令堂目前是单身,她的婚姻状况是自由的,有交朋友的权利。”
“你……”她懊恼地瞪他,“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只是陈述一些事实。”他语带保留地道。
“你分明是……”她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反正她不高兴他竟有那个意思,“我不是无理取闹,那个男人……”她火大地涨红脸,黑宝石般的眼睛射出如炬的愤恨,“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