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翔!”
一声鸡猫子尖叫划破了原本就略显吵杂的夜晚。
“阿翔!”这次的声音更是拔尖高亢,充满怒气。
不久,一个瘦弱的小孩匆匆从厨房跑了出来,表情既惊慌又恐惧。
“你是死了还是聋啦?!没听到我喊你吗?!”坐在四方桌前,一只肥手不停舞动搓洗麻将的杨小晶正恶狠狠地骂道,肥身躯随着高涨的怒气同时抖动着。
“我……我正在洗米……所以没听到……”薛允翔小声回道,沾水的双手不停在已经破旧的衣服上擦着,脏黑的脸上还拖着两行黄黄的鼻涕。
杨小晶仍不爽地想大骂,对面的王妈出声了。
“唉哟!薛太太,瞧你小孩这样,你叫他洗米煮饭?我们怎么敢吃啊!”
杨小晶一瞧,脸色更难看。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生下你这种死小孩!还不快去把脸擦一擦!鼻涕也给我擤干净!”她又河东狮吼:“弄完马上给我回来!”
薛允翔一秒也不敢耽搁,拔腿就跑进浴室。
“有这种死小孩,我早晚会夭寿!早知道当初就别生下他,现在也不会搞得我每天生气,真想把他掐死算了!”杨小晶一边搓牌一边骂道。
“气什么啊!你小孩挺乖巧的,还会帮你洗米煮饭不像我那两个女儿,什么忙也不会帮,可没你这么好命喔。”左手边的李太太羡慕地说。
不一会儿,薛允翔已经把脸擦干净,鼻涕擤掉,战战兢兢站在麻将桌旁。
“咦?”王妈不经意看了阿翔一眼后,眼睛陡地瞪大,不断上下打量着。“啧啧!薛太太,瞧你这小孩弄干净出来真不一样啊,他长得还挺标致的呢。”
“这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呢,瞧他这模样,比我那两个女儿还漂亮呢。”李太太一脸惊讶地频频点头。
“你这孩子的长相真是漂亮得不像话呢。”右手边的周太太撞撞杨小晶的手肘压低声音说:“老实说呀,薛太太,他是不是你从哪儿偷抱来的小孩啊?”
“去!瞧你瞎说啥呀!”杨小晶啐了声,然后搭牌的手停了下来。
“不过,当年我也是这么怀疑,我怎么瞧这孩子就是怎么不像我。我就问他老子,这孩子是不是他给我偷换来的,他老子拼命摇头啊,说他也吓死啦!要不是他亲眼看着护士把婴儿从产房里抱出来,打死他也不信自个儿可以生出这么个漂亮种咧。”
“不过,漂亮有个屁用啊!”她转头厌恶地看了低眼垂着头、一脸张惶的薛允翔。“我说他呀,可是名副其实的扫把星!当初不但害我差点难产死掉,还让我子宫受伤,医生说我以后很难再有小孩。而且他一出生后就待在保温箱两个多月,花了我们十几万哪,你们说,他是不是个败家鬼?还有啊,这说来也邪门,生了他之后,我跟他老子十赌九输,我看他一定是衰鬼投胎!早知当初生下就把他捏死,省得现在带来一身晦气!”说完又气不过的在小孩手臂上用力扭一下。
只见薛允翔瑟缩着颤动一下,不敢吭一声,而捏过的手臂随即青紫一片。
“哎哟!啧啧!”李太太不禁皱了眉头,“薛太太,怎么你迷信这个!?还跟小孩子计较起来呢,她总是个细嫩标致的小女孩,何必手劲儿这么大……”
“什么小女孩!他是个带把儿的!”薛太太冷哼一声,明明是个男孩,却生成个女孩样,连样子都怯生生像个丫头,让她见了就讨厌!
“带把儿的?”周太太睁大了眼,上下打量着小孩漂亮的五官,“男孩子长这么漂亮可真少见哪!”
“薛太太,以后这附近上上下下女孩全追着你儿子跑,你可有面子啦!”王妈打趣道。
“我高兴个屁!瞧他这副倒霉样,还会有女生追?他别让我一辈子倒霉,我就谢天谢地啦。”杨小晶冷笑着。
“哎呀!怎么说他都是个儿子,不像我两个女儿,以后嫁出去是别人的。”李太太说。
“是呀,说不定以后你还得靠他养咧……”
“让他养?他不要拖累我就不错了,我才不敢想!”杨小晶摆摆手,一脸的不耐烦,“好啦!别再提这倒霉鬼,我们继续打牌,不是还有八圈吗?”
屋内搓洗麻将的声音又起。
杨小晶猛一回头,发现身旁的薛允翔还站着不动,她怒火又起。
“你这死小孩!还杵在这儿干嘛,还不快去?!”
薛允翔颤抖了一下,赶紧转身回厨房。
“我叫你去买烟,你要给我死去哪?”杨小晶愈看他那模样愈生气。
“买……烟?”薛允翔一脸惊骇又不知所措的模样。
“废话!我刚不就是叫你出来去给我买烟,你是死人听不懂啊?还死站在这儿,想讨打吗?”杨小晶倏地站起,似乎准备上前好好抽他一顿。
薛允翔见状,惊吓得退了好几步。
“哎呀!就赶紧给他钱去买烟不就得了。”周太太好心帮他解围。“什么时候了还有空打小孩。”
杨小晶这才又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硬币扔了过去,硬币撒了他一身。
“快给我死去买烟!敢给我溜去玩,你皮就扒紧一点!”
在看见妈妈转头过去跟牌搭子继续打牌后,薛允翔这才蹲下去快速捡拾落在地上的铜板,深怕一个动作慢又惹来妈妈一阵毒打。全数捡起后,他拔腿奔向门外,帮妈妈买烟去。
在巷子口的杂货店帮妈妈买好烟后,薛允翔低首疾步走回家,当他正准备推开大门,突然斜对角邻居--正刚跆拳道馆--传出断断续续的“啪查”吵杂声,他不禁停下脚步望向那半掩的门。
望了望家门,再瞧瞧那半掩的门,终于抵不过内心的强烈好奇,他蹑足悄声走向斜对角,站在门口边探首往里偷瞧;只见屋十几个人,年龄大小不一,有男有女,全穿着白色的衣服,腰间绑了一条带子,各个颜色不同,有白、有黄、有红、还有黑,此刻他们全坐在榻榻米上,专注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他又踢又跳,不知在比划什么……
“要不要进去看看啊?”
细致的声音突然在薛允翔背后响起,吓得他陡然惊跳起来,原本准备拔腿就跑的双脚,在见到一双温婉的眼后,不如怎地,不自觉的停在原地。
他见过她。
他家刚搬来第一天,就遇见她和她爸爸提着一篮菜从巷口走进来。她爸爸高大魁梧,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而身旁的她却是张着一双好奇又温暖的眼直视他,他当时恍惚了一下,差点捧不稳妈妈心爱的麻将盒。
“想进去参观吗?”女孩打量着男孩的反应,继续问道,下一秒又再补充一句:“参观是免费的。”
薛允翔再瞧向里面一眼,眼底充满渴望。但妈妈若知道他买完烟没回家,还偷偷跑去道馆,肯定会把他打死。
“没关系,我们每天下午都有练习,你有空随时可以进来。”女孩望着他,体贴道。
他呆若木鸡地看着她。妈妈讨厌他出门,所以他没有什么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同龄的人说话。
女孩突然从口袋掏出一张卫生纸递向他。
“给你。”
他愣愣地瞪着她没接手,不明白她要干嘛。
“你的鼻涕流下来了。”她的眼神仍温婉亲切。
突然间,妈妈厌恶的表情出现在他脑海,薛允翔顿时脸烧红了起来,觉得窘极了!身子一转,他头也不回地奔逃回家。
转进家门前,他忍不住回头偷瞧向道馆的方向,女孩已经消失。
家里的打牌声仍如刚才一般吵杂,但他的心情莫名变好。
他不知道,她温暖的微笑已像春天的花籽一样,悄然在他心里播下了种。
第一章
小男孩蜷缩在屋角,动也不动,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小孩死掉了,但靠近他的人都知道,一碰他,他就会如触电般颤动一下,然后随即蜷缩起来,如含羞草一般缩进自己的世界。
屋内乱哄哄的,五坪大的客厅里四、五个女人的声音足以媲美两个菜市场。
“说起这个杨小晶实在太恶劣了!我们这些朋友相信她,才借她钱,结果她说跑就跑,而且还连夜搬走,根本就是恶意不还钱……”
“是呀!那是我辛苦存的私房钱,要不是她跟我说一星期后就还我,说得好可怜,我才借她,早知道……死小晶!她一定会有报应!”
“她骗我说要急着周转,给我一分利成才答应!现在可好了,别说一分利,我看一毛钱也拿不回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都气愤得高亢,每个人的表情是又愤慨又不甘心。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此刻已在他们心里瓦解。
“现在怎么办?这间屋子什么都搬光了,只剩个小孩儿……”有人出声问道。
大家不约而同,视线全转向缩在角落呆若木鸡的薛允翔。
“这对夫妻也太夭寿了,居然就把孩子丢下,自己落跑!”
“该不会是忘了把小孩带走吧?”
“家具都记得搬了,孩子会忘了带?鬼才相信!”
“我听杨小晶提过,这孩子是扫把星,说不定他们是故意不要这孩子的!”
“扫把星?是不是真的啊?”
“听杨小晶说,自这孩子出生后,他们夫妻就衰运连连,做什么事都失败,这孩子命中带克,跟谁谁倒霉……”
大家讨论的声音愈变愈小,但眼神不时怀疑地投向角落。
“我借她钱要不回来已经够惨了,可没余力再养这孩子。”有人赶紧声明。
“我家有三个孩子,已经搞得我精疲力竭,我没办法再多照顾一个……”
“我……我老公多疑,我突然带个孩子回去,铁定闹家庭革命。”
“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方便!”
最后,大家很有共识地一致“突然”有事,而且“不得不”马上处理,一分钟以后,屋内迅速清空,又回到先前的安静。
久久之后,角落里传来小小、小小的啜泣声。
那种想忍住、却又禁不了,从喉头发出的小小声音正悲伤哭泣着。
虽然从小妈妈对他不是打就是骂,没给过他好脸色过,而他的爸爸常是见不到人影,总在外面赌到一毛钱不剩才回家,但他们是他的爸妈啊!今早一醒来,发现家里的东西全都不见了,连平常用尖叫声把他吓醒的妈妈也不见了,整间屋子空空的,是不是被小偷偷光了?怎么也把他妈妈偷走了呢?
薛允翔惊惧地只能躲在角落里,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已经饿得全身没力,站不起来了,而爸妈都没回来,来了一堆不认识的人。
好可怕啊!妈妈,你在哪里啊?快点回来啊,我以后一定会乖乖听话啦!再也不偷跑去看别人练跆拳!他小脸上满是泪地祈求着。
有人轻轻拍他。
是妈妈回来了吗?薛允翔高兴地猛然抬起头。
见到的是一双温婉关心的眼,是跆拳道馆那个小女孩。薛允翔不自在地举起手擦掉脸上的泪痕。
“我叫舒心,住在你家斜对面,就是那家正刚贻拳道馆。”
薛允翔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今天是冬至,我们家煮了好多汤圆,我跟我爸吃不完耶,你可以来帮忙吃吗?”舒心得十分诚恳。
薛允翔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得好大声,但他强迫自己没听到。
“我……我要等我爸妈。”他小声坚定地道。
“那你留个纸条说你来我家吃汤圆,等你爸妈回来后一看到纸条,就知道来我家带你回去,这就行啦!”
他犹豫一下,又摇摇头。
“我妈不喜欢我乱跑去别人家。”他妈知道后一定会把他打死。
舒心正迟疑着要怎么说服他时,房东太太怒气冲冲跑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段太太一进屋内便失声高叫:“天哪!那对夫妻居然真的给我跑啦?要死啦!”
她一转身,看见舒心跟薛允翔,二话不说直直用力扯起薛允翔的衣领。
“你快把你爸妈给我找出来!你们欠了我五个月的房租,我是心软看你们可怜才让你们欠着,没想到你们居然脚底抹油落跑,我不管!这次一定要统统缴清,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快叫你爸妈出来给钱!”
“段妈妈!你快把他勒死了,快放手啊!”舒心着急地喊。
段太太低头一看,这小子果真一脸刷白,半点血色也没,好像真没气了似的,吓得她赶紧松手。
这一松手,原本就全身无力的薛允翔马上整个人摊软在地上,动也不动。
“万一把他勒死,你就惨了啦!不但要不到钱,说不定还要坐牢呢!”舒心气急败坏地走向薛允翔。
段太太一听吓坏了,半天不敢做声。
舒心快速蹲下来察看他的情形,还好,仍有鼻息。
她抬起头,义正辞严地看向段太太,“段妈妈,是他爸妈欠钱不给,又不是他!你找个小孩子要钱有什么用呢!”
“我……我急了嘛!我手头也不是很宽裕,被他们这一搞,教我怎么活啊……”段太太开始抱怨连连。
舒心无心听段太太唠叨,她瞧着昏迷不醒的薛允翔沉思几秒,很快做了决定。
她弯身一把背起他又瘦又小的身子。
“我带他回去给我爸爸看看,段妈妈,您就守在这儿,或许他爸妈会回来也不一定。”她决定先带他离开这间什么都没有的家。
待段太太紧张地点头后,舒心则以最快的速度背着他跑回家。
一小时后。
舒正刚和他女儿舒心坐在餐桌前,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小男孩把最后一碗汤圆吃完,而且还做了漂亮的ending--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好了不起喔,一整锅汤圆你全吃光了!”舒心笑嘻嘻地说,那是他们家准备给来道馆练习的学员吃的,大约十人分。
“呃,对不起,因为好好吃喔,我吃着吃着就吃光了……”薛允翔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又满足地打了个嗝。
“喜欢吃就好,别客气!”舒正刚好久没看到吃东西这么认真的小孩,连汤都喝光光呢,看来他是饿很久了。
这男孩之前被女儿背回来时,脸色苍白得就像快死掉了,正当他准备用心肺复苏术救人时,慧黠的女儿却把一锅热腾腾的汤圆端出来,结果这男孩一闻到香味便自动醒了,接下来就是看着他一碗接一碗地吃,没有停过。
舒正刚百思不解,这么可爱的小孩,父母怎么舍得遗弃他?见到他吃饱后,自动将碗筷锅子拿去流理台,开始洗了起来;小小年纪,洗碗的手势娴熟快速,看得出是家事已经做得很习惯的小孩,这更加教舒正刚纳闷。
“伯父,我吃饱了,谢谢你的招待,我要回家了。”薛允翔礼貌地说道。
“你爸妈不是都走了吗?”舒正刚才一说完,便被女儿撞了下腰间。
“没关系,我想回家等他们回来。”薛允翔仍有礼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