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妈妈曾哭著,要她永远别爱上男人,说那只会遭受折磨……
她不懂,为什麽她自己还要一次又一次深陷感情的漩涡,永远学不乖。
陈亮瑜面无表情地坐在简陋的书桌前,拿出一叠沈重的课本。
打开书本,熟悉的内容令她放松了自己。
是的,只有知识才是实在的,你一父付多少心力,它永远会忠实地回报给你。
她沈浸在书本的世界之中,渐渐地,母亲的哭泣声,屋外吵杂的车声渐渐地……远离了她……
※※※
陈玉萍醒来时已经日正当中了。
正午灼热的阳光穿透那层俗丽的窗帘,直接照在她因宿醉而敏感的眼睛上,引来她一连串的咒骂。
她跌跌撞撞地走进阴暗的厨房。
「该死!这死丫头,出门前也不会把饭煮好!真是白养她了!」
她生气地扫落饭锅,宿醉加上空腹,让她的脾气更差了。
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巧正压在破沙发底下凸起的铁丝。她痛地弹跳了起来,又是一连串的咒骂。
她陈玉萍怎麽会有今天呢?
点燃了一根香烟,她任自己沈浸在美好的过往回忆里。想当年她可是花月酒店的红牌,多少仕绅名流捧著大把大把的钞票只求看她一眼。
男人们前仆後继的巴结她、讨好她,匍匐在她石榴裙下。
她以为那些美丽的承诺都是永远的,谁知道他们只不过把她当成稀有的玩物,一但得到了,就什麽都不是了。
她美丽的唇角扯出一丝苦笑。是自己太蠢了。
现在怎麽办呢?连房子也没了。
酒店是不能再回去了,都怪她把话说得太满,以为跟了赖贵安,她从此不用再过那种生张熟魏的日子。现在被那没良心的人给甩了,她还有什麽颜面回去?
可是没有钱要怎麽过日子呢?她还有个女儿要养啊!
陈玉萍揪著胸口,生平第一次感到对未来的恐惧。
她从来没为钱烦恼过,以为那些男人总会争著要养她。
可是那天那个赖贵安说的话,此时却像恶梦般不停缠绕著她……
「你还以为自己年轻貌美呀!我呸!也不看看自己,都人老珠黄了,还有谁会要一个过气的酒家女!」
眼泪又再次不争气地涌上她的眼眶。
不管有多不甘心,她还是得承认那是事实。
她老了、丑了。不会有男人要了!
可是怎麽办呐!她从来没有自己去赚过一毛钱,除了陪客人喝酒,她什麽都不会呀!要她像那些女工一天到晚干粗活?她才不要!
难道她得去做那低三下四的流莺?这念头让她畏惧地直打颤
到底该怎麽办?天哪……
★★★
阙家别墅
「什麽?你还要登报徵婚?」宽阔的大厅传来一声高亢的女声。
随即是一声重物坠地的撞击声,接著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发出尖叫的是阙家的女主人——伍凤英。她的身子在一声戏剧性的叫喊之後,如落叶般向後倒去。
她的丈夫和五个身形高大的儿子则迅速有效率的奔到她身边,准确地将她撑住,并立刻抬上沙发。
这一切的动作流畅无比,似乎是训练有素。
「我不相信……你……你竟然仍打算做这……这种事……」伍凤英一双美丽的大眼此时已泪光闪闪,控诉地望著抱住她的男人。
男人有著英俊的外表,温文儒雅的高贵气质,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显示了岁月的痕迹,却丝毫不减他的魅力。
此刻,他正忧虑地看著怀中的妻子。极不情愿但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要登报。」
「你!」伍凤英气得全身发抖,不知哪来的力气,身形瘦弱的她竟一把将那男子推倒在地,一反她平日辛苦维持的淑女形象。
「你太过分了,竟然为了那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就像神经病一样的为儿子安排婚事,老四那次也就算了,毕竟还与对方熟识,可是对老三,这回你竟然还想如法泡制?噢!你怎能这麽做!?」
她双手扠腰,怒气腾腾地瞪著比她高不上一个头的丈夫。
「是啊,爸,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要是我那票死党看到了广告,那不把我笑死了,好像你儿子没人要似的。」
说话的人斜靠著椅背,脸上带著抹戏雪的笑。他很年轻,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和稜角分明的俊脸,简直和那中年男子如出一辙。
他的目光透著一股强烈的自信,那是属於少年人的狂傲。
怎能怪他呢?不是每个人都有他这种好条件。
天生即拥有的庞大财一昌、里菸常人的才智和俊美的外表。
阙宇昂从小到大都是人中蛟龙。
他才十八岁。今年刚以优异的成绩保送最高学府,他不是那种用功念书的乖学生,相反的,他的外务可比别人多太多了——学生会长、篮球校队队长、剑击社社长等。
奇怪的是别人要花四、五个小时念完的书,他只消半个小时就搞定了。他高中时第一名的宝座从未MISS过。
这样的人当然是校园风云人物。男生们欣赏他、模仿他,女生们崇拜他、爱慕他,甚至还组成一个「宇昂亲卫队」。
这样的人他老爸竟然要登报为他寻妻?!
「老爸,何必那麽麻烦呢?」他脸上带著轻佻而迷人的笑容,优雅地走到阙应龙的面前。
「你不过是要一个媳妇罢了,那太简单了,我只要从我的亲卫队里随便挑一个,看你是要台大的校花,还是高官的女儿。如果宇震对『蕃薯』不满意的话,我还可以顺便挑一个给他。」他朝他的双生弟弟阙宇震戏雪地眨眨眼。
阙宇震给了他一个受不了的白眼,根本不理会他的嘲弄。
「你别嚣张了。」阙应龙叹著气摇头。「我可不相信你这贼小子,我宁可自己来。」
阙宇昂神色一变,戏谵的目光闪过一抹不可置信。
老爸认真了?
他压抑下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愤怒,咬著牙说:「老爸,我希望你别这麽做,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左右我的婚姻,就算是你,也不行!」他的语调里充满迫人的威胁,天生的领袖气质表露无遗。
可阙应龙也不是省油的灯,岂会屈服在儿子的气势之下。
「我已经决定了!一个月後,你等著挑老婆吧!」他一说完,转身就走。
一室的沈默持续了几秒钟。
然後是伍凤英哭天抢地的哀嚎。
这次阙宇昂没有安慰她。
他冰冷的目光犀利且不驯地射向父亲远去的方向……
★★★
陈亮瑜走回家时,脸上挂著愉快的微笑。
这样的笑容不知已有多久不曾出现在她的脸上了,这个笑神奇地点亮她,让她整个人都散发著青春耀眼的光芒。
她考上了!考上第一志愿了!
虽然这结果早已预见,可是真的实现了,还是带给她莫大的满足,这使她三年来的辛苦都有了回报。
陈亮瑜深吸了口气,打开家门。
她绝不会让任何事破坏她的好心情的,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纵使看到一室的混乱,或母亲的宿醉,都不能让她生气了。
然而她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得一动也不动。
这是她家吗?
早上出门前散落一地的垃圾、酒瓶不见了,地上一尘不染,倒在地上的桌椅也被扶起来整齐地排放好,最令她惊讶的是她的母亲——陈玉一坪,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她的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化著淡淡的粧,穿上一套几乎可以称得上保守的套装。
她看起来……好正常!?
亮瑜摇摇头,想确定是不是她梦中的幻象。
然而眼前的景象没有消失——她不是在作梦!?
老天!她有多久没见过妈妈清醒的模样了!
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先是上榜了,再来是她妈妈的表现……她心里不禁燃起希望——
难道妈妈知道她今天放榜,特地为她庆祝的吗?可能吗?妈平常根本看都不看她成绩一眼的。
「亮瑜,乖孩子,你回来了,怎麽不进来,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做什麽?」
陈亮瑜的心在欢唱,她脸上浮起梦幻般的微笑走到母亲身边。
「啧、啧,你这孩子,怎麽这麽不会打扮自己,每天穿著死气沈沈的制服,看起来一点精神也没有。」
陈亮瑜掩下刚要开口的抗议,她之所以穿著制服,是因为妈妈从来没为她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
她的眼睛倏地睁大。
陈玉萍变魔术似地从身後拿出一件美丽的白色洋装。
白色的雪舫纱长裙上系著粉红的蝴蝶结,是她梦想中公主才能穿的衣服。
陈亮瑜屏息地抚摸那柔柔的雪舫纱,深怕太用力的话这一切都会变成一场梦。
陈玉萍的眼光是如此宠溺的看著她,像是一个关爱的母亲,她温柔地为亮瑜换上新衣,满意的看著女儿。
「妈,谢谢你,你是不是知道我考上了,我告诉你喔,我是以榜首考进中女的哦!」
亮瑜的眼光闪著狂喜,第一次,她卸下了长年的心防,回复一个少女该有的天真。
陈玉萍尴尬地回避女儿的视线。
「是吗?你考上了,很好……」她讷讷地说。
陈亮瑜困太兴奋而没注意到母亲的不安。
陈玉萍牵起她的手。
「走,妈带你去一个地方。」
亮瑜愉快地点头,和母亲走出去。
她们坐上计程车,车子往郊区驶去。最後停在一栋宽广的别墅前。
陈亮瑜目瞪口呆地随著母亲,经过一片绿意盎然、百花争妍的庭院,来到一座设计典雅的主屋。
她想问妈妈带她来这里做什麽,但母亲紧张地绷著张脸,让她开不了口。
那房子是她这辈子见过最豪华的建筑,深色的原木地板,柔和的灯光,舒服高雅的家俱。
陈亮瑜小小的身子陷在柔软的沙发里,莫名地感到一阵无助缓缓升起。
她还来不及问妈妈这是哪里,从楼梯上走下来一对穿著考究的中年夫妇,他们脸上温和的笑容,迅速得到了亮瑜的好感。
是妈的朋友吗?妈也有这样的朋友?!
陈玉萍赶紧拉起亮瑜。
「快叫阙伯伯、阙伯母。」
亮瑜乖巧地向二位长辈请安。
她从眼角的馀光瞥见阙伯伯和阙伯母给了妈妈一个赞同满意的眼光。
她的心里奇异地窜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阙先生、阙太太,我没骗你们吧?我们亮瑜乖巧懂事又听话,不只这样,她刚考上女中,还是第一名考进去的!」
阙应龙和伍凤英满意地注视陈亮瑜,愉快地点了点头。亮瑜则是苍白地回视他们。
妈妈说话的方式,和他们看她的眼神……她心底逐渐有个意念形成……但是太可怕了……她根本不敢相信……
「你们别看她瘦瘦小小的,我们亮瑜可是个美人胚子。」陈王萍仍絮絮不休地向阙家主人推销自己的女儿。她拿下亮瑜鼻子上丑陋的黑框眼镜,欣喜地听到阙家夫妇惊喜的赞叹声。
亮瑜无法动弹,失去眼镜的保护,她感觉自己像是赤裸裸地站在陌生人面前,像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我们很喜欢亮瑜。」
伍凤英带笑的柔软语调,听在亮瑜的耳里却像是可怖的丧钟。
她的心好痛,她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质问母亲。
「这是怎麽回事?」
陈玉萍在亮瑜目光的逼视下畏缩了,她狼狈地别开视线。
关家夫妇一父换了一个眼神,顿时了解了亮瑜可能并不清楚自己母亲为她作的安排。
阙应龙开口了,语气是真诚的。
「陈小姐,老实说我们真的很喜欢亮瑜,当初登报,我们根本想不到会有这麽优秀的女孩子。不过我们尊重她的意愿,我想你们母女俩该好好谈谈。」阙家夫妇体贴地留下陈玉萍母女在客厅。
待他们走後,亮瑜再也压抑不住激动的情绪,她朝母亲大吼。
「这是怎麽回事?你要把我卖给他们是吗?你怎麽能这麽做?」
「不!不是啦!」陈玉萍连忙拉住女儿的手,深怕她的狂吼会毁了眼前就快成功的交易。「亮瑜你别激动,听妈说,我是为了你好,你跟著我只能永远过苦日子,吃不饱也穿不暖。妈看不下去你这样委屈自己,才帮你找上这门亲事……」
「亲事?」陈亮瑜尖锐地打断她。
「是的。阙先生要帮他的三儿子订下亲事,这才登报招亲,他开的条件好极了,不但供你吃、供你住,还供你念书。」
「是吗?想必他们的『聘金』也不寒酸了?」陈亮瑜心痛地质问。
陈玉萍尴尬地低下头,算是默认了。
亮瑜咬著下唇,颤抖得无法自己。她不敢相信,她的母亲竟然把她卖了……
「我求你别这麽做……」良久,她终於忍不住垂下泪来,跪在母亲的面前,「如果你缺钱,怕养不起我,大不了我不念书了,我去找工作。」
陈玉萍不语,只是频频掉泪。
亮瑜跪了好久,渐渐脚麻了,心也冷了。
她抬眼看见母亲的泪水,心中有种想大声尖叫的欲望——
为什麽她不抱住她,告诉她这一切只不过是个该死的玩笑!?
然而她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亮瑜颤巍巍地站起来,脸色成了死灰般的苍白。
「是吗?!」她僵著嗓子,心中已经了解妈妈的意思。「是不是从今天开始,我要住在这里?」她的眼神空洞地盯著她的母亲。
陈玉萍看著她凄楚的神色,无奈地点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亮瑜瞪著这个她唤了十五年「妈妈」的女人。她的心里五味杂陈,有愤怒、痛苦、怨恨,但最後却只剩下深沈的悲哀……
她知道自己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接受,不管有多不情愿。
她送走了她的母亲,看见她离去时依依不舍的眼泪。
然而她没有掉一滴泪。她只是冷淡地回视她,彷佛当她是个陌生人。
那个夏天,陈亮瑜的人生有了很大的转变,一个她想像不到的新生活已然展开……
第二章
阙家人对她极好。
她拥有一间比她以前住的公寓还大的套房,里面的布置摆设是漂亮的粉红色系,甚至还有一间藏书丰富的小书房。
阙家夫妇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对她慈爱关怀,一点也不介意她的沈默和彆扭。
他们用真诚的关怀,一点一滴地温暖了她的心房。
阙家似乎是她梦想中的家庭的实现□慈祥温柔的双亲,一群优秀、教养好的儿子,一个完美的家。没有丑闻,没有令她尴尬的母亲……
但她还是觉得不自在!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扮演什麽角色。
她不是他们的女儿,更不是府里的仆佣。
她是童养媳!?
亮瑜不禁苦笑,无法相信她竟会被冠上这麽古老滑稽的名词。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她曾很认真的询问阙伯伯,不相信他这样的高级知识份子,会做出这麽荒谬的事,然而他的回答不仅令她惊骇,还更她绝望!
阙应龙真的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