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掩著鼻,却又不懂得体谅别人的难堪,见和尚打不还手,便聚集了更多孩童向他丢掷石头,既是厌恶,也是好玩。
「没有人教过你们不能这样对人的吗?」
一声娇斥,清亮却不失威仪。
他又抬头,看见他所眷恋的紫色衣影,去而复返。
这几日他在红妆阁外化缘,是为了等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开口,只是目送她离去。
他的戒疤、他的僧袍、他的木钵,都在向他宣告一种宁谧,他想要等到自己的心够定。她却主动来了。
她从地上捡起了石块,「如果大姐姐也拿这些石头往你们身上砸,你们说……
会不会很痛呢?」
聚众为恶的孩童见有大人出头,把石头往地上一扔,掉头就跑。
她叹一口气,转而向那和尚微笑,「你还好吧?需要我扶你去看大夫吗?」
魏紫竟似乎闻不到他身上恶臭的气味,脸色丝毫没有鄙夷,趋前接过他手臂扶他站起,只是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怕他痛疼。
「多谢施主,不过贫僧铁骨烂皮,不值得大夫的医药。」
「你这么说就错了,能够生而为人是一种福份,怎么能够轻贱自己呢?再说,你任由那些孩童打骂而不还手,对他们也不是真好,他们不以此为恶,将来也就不会懂得尊重别人……」
「施主以善为念,也以理为执,贫僧该向你学习这份心肠。」
「善?」魏紫听见这个字,半分苦笑,「是师父谦虚。我才不是一个善人。」
说罢,她有几分失神地转身举步——
「施主,我看你身姿、腑骨都非寻常,看上去是入错了世、红尘之外人。」
「我?」魏紫心头一疑,难道是墨欢被毁,她的五术竟已薄弱至此,连一个寻常和尚都能看出她的来历?「师父说笑了。」
「入错世不打紧,好比和尚我也常常想得不够而做错事,还好总有像施主这样的善心人给我劝告,教我法门之道啊。」
魏紫并不回答,和尚的脚步比魏紫快了些,寻隙偷觑她的脸色。她平静而麻木的脸上没有喜怒表情。
除了眼底深深的落寞……
他心一揪!寻思著想再说些什么,魏紫却忽然停下脚步。
「师父,若无其它事,我想你我就此分道吧。」语气冷淡。
「我看施主眉目之间夹杂阴郁之气,想必近日有许多不顺心。若有什么不可解之事,不妨说出,或许可净心。」
「净心?」她嗤笑了起来,有些轻蔑,「若世间事说了皆可净心,那为恶之人又有何惧?」
「回头是岸。若真知道自己犯了错,悔过都不算太晚。」他定睛看她,目光炯炯,「况且是施主呢,方才你见义勇为,古道心肠可见一般。你有这样的侠义之情,又何必为了心中——」
「我说了,我并不是什么善心之人。」她打断,不想再听这类大道理,让她想起了心中那人,「什么侠义之情,只是一时侧隐之心罢了。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个青楼倚身卖笑的女子,我想你我不适合再谈下去了,师父。」
她刻意强调了两人的身分,希望他自动离开。不等他回答,便又举步向前,此回更是加快了脚步。
怎奈他仍是跨步跟上。
「施主,你我萍水相逢即是有缘,青楼女子又如何呢?自古以来,让世人欣赏的青楼奇女子也不在少数。我瞧你的言行举止,绝非什么大恶之人,纵有错事,应也是无心或误会所致吧?你又何苦执著於自己曾犯的错呢?」
「是吗?你就为了我方才斥退了那群孩童,便认定我是个好人吗?」她忽然想起姚黄,他好像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在那个清冷的夜。窗外月色正美,他们就著烛光,说了一整夜故事。
她依在他膝上,残温仍在,如今又如何?
她相信了他,後来换得什么?
魏紫笑,不带感情,「如果我告诉你——我杀过人,而且是不少人,你怎么想?你还会认为我是一个好人吗?」
「杀人有许多理由。上匪强盗杀人,清官也杀人。好人坏人,由的是心,方寸之间的一个念头。」
「心?我早已没有心……」她有些失神,「没有心的人,怎么分辨?」
她望向他,和尚满身脓包血痕,教人不忍卒睹。全身上下的溃烂,更是吸引了不少苍蝇嗡嗡绕著飞。
但那清澈的眼,却不由得让她想起一个人;他也有著同样神情,他总是那么诚恳,至情至理的把她再一次击得遍体鳞伤。
眼前这人,大概也是如此吧?世人说的总是好听,但若叫他们遇见真正的问题绝对是这样,都是这样!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她忽然微笑开口,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我不是人。」
「啊?」他一楞,没想到魏紫会对一个陌生人承认这个——
「我是个妖怪,专门吸取男人精气的牡丹妖怪。」她把他的惊讶解释成害怕与下信,心中冷冷一笑,「你不信?你看,我还能用妖法医好你满身脓包——」
她纤指一动。
如同痂熟当落一般,布满他身的脓疡逐渐乾涸、剥落,归还他原本相貌。
这不是他的预期。
他望著自己乾净的手臂,楞楞地说不出话来。
「如何?平生第一次碰见妖怪?」魏紫冷笑道。
和尚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生为异类,并不是你的选择、你的过错。众生临世,皆有佛陀的慈悲存在。」
「是吗?那么我想,它一定是漏过我了,我可不懂什么慈悲。」这和尚居然能如此冷静,魏紫不禁重新审视。
「施主方才为贫僧医痂,虽说是为了证实施主的身分,实际上也是施主的慈悲之举,不忍心见贫僧如此落拓。」
「哼!偏执的和尚,你尽管相信你心中的真理好了!」
「贫僧法号正是破执。」
「你——」魏紫心情原就不佳,不愿再耗费更多的力气与和尚争辩,她转身就走。步伐如风,法踏五行。
待到一处山中古刹,魏紫的脚步才又缓和下来。山中清幽之地,弃绝人烟。
她踱步於这山景之间,脑海中混乱地交织著千百年前她与姚黄、千百年间她与药儿……猛一回头,竟又是那张即使已经除去脓痂也不能称上好看的脸孔。
「和尚……」
「施主果然深具佛根之性,即使是野地闲游,也能与佛寺相逢。」破执和尚双掌合十,呼念佛号。
魏紫心中更是惊疑!这和尚并非寻常人,竞能追上她的步伐。或许真是个入世的修行者,有几年的道行。她下答腔,迳自走进破败的古刹,就著一堵墙随意落座。破执见状,也盘腿禅坐下来。
两人闭目静修,之间不言不语,任凭沉默侵蚀,直到透过窗棂照进古刹里的光线逐渐昏黄黯淡。魏紫这才开口了。
「令师叫你『破执』,这片心意算是枉费了。你还是在走反路。」
「家师寄望贫僧所破之执,乃是红尘束缚。倘若择善,偶尔固执,家师应当是不会反对的。有劳施主挂心了。」
魏紫嗤笑一声作为回答,「和尚,我问你,杀人算不算是一种罪业?」
「算。众生皆有性灵,强凌弱,法所苛责。」
「不过我很少动刀杀人,我通常勾他们的魂、摄他们的魄,和尚你怕不怕?」
「施主仍知道省视,并非恶执难返,贫僧不怕。」
「你也不过是初次见我,如何知道我的真面目?你根本没见过我杀人。」
「贫僧相信施主善根未泯。」
魏紫听见这话,竟不由自主地感到脸颊上的湿热。她楞楞地说:「他不相信,她也不相信……为什么你竟可以这样没有理由地信赖我?」和尚闻言,心中一阵剠辣。「其实我根本没有取那穆执里的真阳?但是她不给我机会说明啊。多年姐妹,竟是如此凉薄……」
他听她自言自语,心头一颤!他不晓得此事,两人别後,药儿令她伤心了吗?
她纤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他努力压抑心中的妄念,妄想给她更多的温暖。
寒鸦凄切;单衣对晚。
第八章
晚景萧疏,暮霭沉沉。
他看著她的泪眼,终是无语。惊讶於她呢喃所吐露的字句,竞能深刻撼动他到此的初衷。
贫僧相信施主善根未泯……
言犹在耳,听起来圆润而稳重。而自己真的相信了吗?
「妖道的心肠……哈哈!是啊,我是妖道的心肠。」她突然自故自地笑起来,瞥向他的眼神闪过一丝腥红,「他才是对的。不只是他,还有她……他们该是最知解我的人啊……如果他们都这么说,那我又何必徒负虚名呢?哈哈……哈哈哈!」
她忽地站起,决绝的声音随风飘来:「又该是我为恶的时候,我岂可辜负!」
倒抽一口气,「施主!」他跟著起身,行走如风。不避嫌地,在门前一把揽住她的手,揽住她骨子里的坚决。
没有犹豫地,只想留住她,听她心情。让她倾诉也好,泄恨也罢。
隔著衣袖,迫切想感觉出她的温度。
魏紫眼神迷离,片刻才回过神来。
「哼。」她冷笑一声,望向他抓著她的手。修长的手指,弯曲的关节,紧紧。
他意识到她的目光,霎时放开她,退开几步,拉开礼法应有的距离。
殊不知此举让她眼底的烈焰顿时嘲弄地向他燃烧,「说什么相信呢?你还是怕了。」
「我……」闻言一楞。怕?
是啊,他是怕。怕她躇蹋自己,怕她日後又要後悔。
她认为他怕什么?怕她伤害自己?
古刹外月娘初上,蒙胧地映照著两人的轮廓。他虽样貌不好,但柔和的脸庞不知怎地一再让她想起那个他——
还有他的沉默,像极了他。该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说……
见他仍是无语,魏紫心头火更炽!
「我对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偏要纠缠!什么择善固执,什么善根未泯,都是谎言!」她沉著声,愤怒使她颤抖。为什么她要一直重复这些相同的话?「我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明明什么都不信,偏要拿那套假道学来显示自己高贵的情操。说到底,都是骗子一个!」
「偏偏我每次都相信骗子呢,哈哈!他是,你也是。骗我这样的傻瓜很有趣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魏紫恨恨地低喊。堕落吧!他不就是这样看她的吗?那么她就执迷不悟、钻营任性得彻底些——
「让我看看你们这些人是怎样的慈悲!你既然留住我,那么就由你来替天下人人地狱吧,这可是你们佛家子弟一心所盼?」
蓦然,她疯狂地搂住他的颈项,贴上自己温热的唇,「我就是这样的坏人,看你还明不明白!」
闭上眼,她的气息吐纳在他脸上,是熟悉的牡丹花香。她的唇如绽放的花办,霸气地占领他薄薄的唇。
或许这样就能够忘了你……
他骇然!她正在做什么?
睁大了眼,魏紫浓密的眼睫映入他眼帘,如蝶的弯月形依稀残存方才的泪光。
她竟恨他、恨他姚黄到此吗……
背脊一阵战栗,让他意识到方才攀住他颈项的双手正顺著往下移,内心一惊,急急推开她的拥抱。
「施主,请自重!」在她唇畔说著这样义正词严的语句该是失策,她的舌如蛇,灵巧地、蓄意地趁隙缠住他的。
这、这……他慌了起来!
不行、不行!两人之间的亲密不该是如此——
他感到有些摊软,伸出手却推不开她,反倒与她双双滚落古刹冰冷的地面。
他得阻止这场荒唐。扬起了手,却马上倒抽一口气——
她是在何时定住了他?
感觉到他的仓皇,她只冷冷一笑。游栘的双手不停,解开他的僧袍。
她的嘴唇温润,然而却像淬了毒,一味侵蚀他所有的理智。
她的手指柔软,然而却布满了剠,每一寸搔弄心磐的接触都锐利如割。
她妖异妩媚、近似疯狂的眼神凝睇著他,勾起一丝令人感到心中寒冷但身体灼热的微笑。他无法克制自己肢体上欲望的反应,而随著魏紫益发张狂大胆的摸索,他发现自己犹如一张绷紧的弦。
他甚至想要捣住自己的嘴,避免发出任何喘息。
他冰冷的胸膛,逐渐与她的脸颊一样温。
她的发在他身上游动,以及她宛如凝脂一般的丰腴、婀娜有致的玲珑。
女人——他在自己身体不被掌握的同时,开始思考——一个有别於男体的意味,天地阴阳原就是生来受彼此吸引、纠缠到死灰……
他感觉到一瞬问地板的冰冷,然而魏紫很快地覆上他,再也没有多余的思索。
在难以计算的最初,他初初化为人,用两只脚学会站立、走动时,也是如此刻一般的裸裎。即使上次他以谷禹为名也未有的亲昵:当他还是一个末闻道的小精,当他还与她相恋,她曾经不止一次枕著他的臂醒过来迎接早晨。
赤裸与欲望,曾经都是那样自然而合理。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学会了羞耻?
魏紫握住他,临界的弦於是溃崩。
——她怎么能够?这张脸、这张脸孔并不是他——
如潮汐一般翻涌上来的嫉护,使他的肢体霎时僵硬。这样的念头同时也在魏紫脑中转过,她突然发现难以面对自己,她趴在他身旁乾呕了起来。
他的嫉妒很快地为之放松。紫其实还是在乎他的吧……
她不能够真正与一个没有感情的陌生人交欢。
她何必为他,不,也许并不是因为他;他在红妆阁撞见的那一幕如电光石火,浇熄他心中的所有激越,即使她并末真正亲近了穆执里。
然而,魏紫的眼神坚定依稀。她定定地注视著和尚的赤裸。
这是一件她必须完成的执著。她既然想要彻底毁坏错误的爱情,就没有退却的理由,唯一的歉然,只是——这个僧侣的牵涉。
他不应该怀布道的信念,让她有机会毁他修行。他不应该有与他相仿的眼神、相似的意态,让她瞧见了就生气!
但,和尚既然这样像他,为什么她要挑这么一个人?
疑问在魏紫心中泛滥,没有答案。
在这神像面前,神仙的祀奉祠内,让她作践神佛的信众,污秽神明的眼睛。
她噬吻著,有如吞吐著火焰。然後她赤裸的足踝纠缠著他。由他的下颚、他的颈子、他的腑肋,溜进他的隐晦。撩拨著一曲颠鸾倒凤的异谱。
她包围他。君临於他的理智之前,毁坏她的爱情、他的自持。
男与女,听凭原始。紧致的摩挲,燃起了欲。
她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并非来自於她的四肢百骸,而是由於瓦解。
终於都不再有意义了……她以为只拥有一个男人是为她的爱情而坚贞,即使这份爱情再如何残败。而今,终於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