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能进来吗?”楼梯口传来声音。
石禾谦拾起地上的碎片,“上来吧。”
一位年轻俊朗的青年抱着数本帐册踏进房。
“阿德,桌上这些帐册我瞧过了,你可以拿回帐房,让帐士分类放妥。还有夏季快到,你到曲府织坊订十几匹质料佳的布回来,咱们去年没发冬衣用布给下人们,今年得做些夏裳好好补偿,毕竟他们也忙了一整年。”石禾谦指示。
“我待会就去办。”石顺德回应,放下手上的帐册,抱起兄长审看过的,欲言又止瞧着他。
石禾谦翻开帐册,见弟弟还杵在一旁。“阿德,有事吗?”
“大哥,事情是这样的,娘问你今年的清明,你要不要随我们去扫墓,顺道上寺里祈福,吃顿斋饭。”
“我图刚绘好,这一、两天就要刻版,事情挺多、分身乏术,你陪娘去吧。”
又被拒绝了。
石顺德不气馁,好声好气再道:“大哥,你今年刻的年画在南北两京与其他大城分号书肆同步上架后,两天内销售一空,忙了一段日子,是不是该出去透透气了啊!”
大哥老将自己关在采石楼里,除了看书养花,就是终年刻版画,平淡如水的生活毫无乐趣可言。
在爹娘授意下,他得连哄带拐将兄长骗出采石楼,拉出石府大门,感受府外热闹的京城生活,让他体会身为京华传奇的尊崇与荣耀。
大明的版画百家争鸣,而大哥在脸受伤后的初期终日躲在采石楼,不敢面对世人,无聊之余,他要人买来雕刻刀及刨平的木板,依他所绘的图画,刻起平生第一幅版画,虽然无名家手工来得精致,倒是成就感让他开怀好多日,于是他往后的生活重心便全移到这从未接触的领域。
他一古脑儿钻研此技艺,巧意、用心再加上石府经营书肆、印刷铺十多年,在爹的帮忙下,他的版画得到文人雅士的赏识,甚至连市井小民对他的作品亦深感兴趣。
众人封他为京华传奇,许多名门正宗的雕版师对半路出家的他心有不服,但世人都爱买他的版画却是不争的事实,再说石府书肆公平地贩售各家版画,并未因大哥是石家人而垄断市场,所以不能说那些前辈们技不如人,只能说其巧思方面得多多加强、好吸引买主。
“阿德,你快去帮爹的忙,别在这儿逗留太久。”石禾谦淡淡的道。爹少了他的帮忙,小弟得多担待些。
“但娘说……”他话未说完,即被人抢白。
“娘要去,你陪她老人家去行了,”石禾谦落寞地垂低眼,眼神黯淡叹道:“你明知道我是跨不出这一步的。”
他不想让姑娘们见到他时拔声尖叫,不想小孩见他就嚎啕大哭,更不想看到有人无意撞见他的脸就昏厥不醒;他花六年的岁月克服心理障碍,不敢轻易面对人群,让他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点自信在出家门后便功亏一篑。
“大哥……”
“别说了,我是不会出门的;我想,娘会体谅我的。”
大哥语气那么坚决,他无法强人所难。“娘那边我去说说,你也别太累,该休息就休息,别雕版雕得太晚。”石顺德好声劝着,正要抱着帐册踏出房门时,匆匆回过头,“大哥,今晚咱们用完饭后,我到你这儿陪你喝几杯好不好?”
弟弟那点心思他哪不了解,这小子怕他寂寞啊。
石禾谦会心一笑,“好,多带几瓶好酒来,我奉陪到底。”
“那就一言为定喽,我该回去帐房忙。”话落,他快步离开采石楼。
推开窗户,瞧见那抹走得匆忙的身影,石禾谦爽朗笑开。
他的不幸连累爹对他的有心栽培,还好,他还有个好弟弟,努力学习一切,为石家出一份力。
阿德,大哥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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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中的溪流,奔驰湍急。初春冬雪渐融,绵延群山下湍急流水切割成的深壑迂回曲折水路,水流如万马奔腾,这条素有“断魂路”之称的水路无人敢行,生怕冒险航行其间,一不小心连命都没了。
然而有对男女,在村里买足干粮,透露即将入山群返家一事,老实的村长告知川水难行程度,盼他们打消此意或是绕道而行;但他们枉顾村人的告诫,硬要闯入鬼门关。
走进深山,以龟速踏上鲜少人知的微陡上坡小路,转转绕绕、停停走走,终于来到针叶林,瞧见陡峻山崖上那棵状似展开双臂迎客的大松,儒衫男子晓得自个未走错路,代表他们快到家了!
来到半山腰云海中,步伐小心于白茫茫的雾气约莫走一里路,听到前方的流水声,男子拉着小姑娘拨开草丛快步前进,不多久,眼前深壑飞瀑,离对岸约有一丈之远。
“龙姊姊,我们怎么过去?”面容秀气的小姑娘紧挨着男子,生怕稍不留神就掉进百丈之深的幽谷里。
“胆子真小。”身着儒衫的男子出口竟是女孩子细柔声调,她熟练剥开攀于石壁上的翠藤,触动某个机关,机械声响起夹杂铁链拉动的声音,湍急无法渡行的水面下,似乎有东西慢慢往上升。
是……石桥!
待机械转动声停,她兴高采烈拉着小姑娘走过石桥,安全来到对岸后,在另一头的石壁上按下机关,石桥徐隐入水面深处。
她取下挂于脖子上的细链子,上头系着一银一金的饰物,将金色饰物插进石壁中那个状似天然形成的小孔,轻轻一扭,机械声再度响起,石壁徐缓翻开出一条细缝。
“这双金银钥匙天下只有两对。”她认真看向身旁的小姑娘,“这话也意味着,你这一进去就得告别你所熟悉的大千世界,过着与世隔绝的山居生活,你……真的愿意?”
天下有太多美好的事物待小丫头长大、去发掘,但小丫头身世离奇,有股恶势力正追寻着她;相逢便是有缘,她有必要保这通卜熟卦的小姑娘一辈子周全。
唉,一辈子好久、好远……
小姑娘重重点头,眼睛眨也不眨瞅紧她。
“好吧,如你所愿。”
她们进入石洞前,穿儒衫女子以火摺子点亮买来的蜡烛,以照亮黑暗的深洞;待两人进入后,石壁随即归回原状。
小姑娘依紧她走着,直到来到叉路,她们才停下步伐。
“小妹子,趁此机会我告诉你,左边这条路虽然较快进谷,但里头机关太多只有我才能走;为保你安全,咱们就走右边这条路。”
她们俩背负装满礼物的竹篓,微驼背朝无止境的深洞走去,终于来到尽头,一面栩栩如生的虎头铜制品镶嵌于壁上,将银色饰物插进露出的虎牙间,巧劲一扭,壁内传出机械转动的声响,这扇青石所做的拱型门缓缓往上拉。
久违的光线亮于眼前,微冷的雾气随风送入山洞里。
“欢迎你到踏雪寻梅谷。”女子弯下腰,拿出一颗乌黑色药丸于小姑娘面前。“趁瘴气少咱们才能进谷,以防万一,还是得吞颗药丸防患未然。”
今日是农历上春分的日子,其中几日瘴气消退,这也就是她们马不停蹄进入荒僻深山,赶着入谷的原因。
“这里就是踏雪寻梅谷?!”小姑娘仰起小脸兴奋地看着她。
“是啊。每当我四处游玩累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回来这美如山水画的家。”
她们顺着依山就势的蜿蜒小径走出云雾中,仰首一看才明白自己方才置身于千变万化的云海下。藉千层梯朝下走,梨花夹道、峭壁奇松、涓细流水、奇花异草……等,处处为景、步步皆奇,乍到此谷的小姑娘震撼于未曾见过的美景。
原来通过精心巧制的机关,云海下竟保护这世人争相寻访的奇幻之地,踏雪寻梅谷。
突然,几道黑影掠过她们面前,十数只黑豹不知由哪冒出来的,低咆几声,阻挠她们的去路。
“喝!”小姑娘吓坏了,躲到女子身后寻求庇护。
“别怕,它们是山谷的守护者,对于未曾见面的陌生人难免虚张声势一番,好突显自己的重要性。”她轻快道着,双手擦腰向前趋近几步,蹲在一头身体精强年轻的黑豹面前,解开绾成一束的男性发式,飞瀑似的长发散开披肩。“你还识得我吗?”
黑豹微眯眼绕着她走一圈后摇摇尾巴,充满力与美的四足以迅雷之姿朝房舍跑去,其他豹子则隐入草丛树林间,让出路。
“龙姊姊好厉害。”小姑娘一脸崇拜。以一敌十多头黑豹不是常人能及,姊姊胆识过人,排除连男人都不敢为之的困难。
一抹雪白色纤影拾梯向她们走来,定眼细瞧,是名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
美人脚旁是头毛皮乌黑的豹子,像头温驯的羊儿跟紧她。
“不是她厉害,而是豹儿识得她。”美人朝小姑娘颔首,转眼看那位披头散发的女子,无奈一笑,“左等右盼,你总算回谷了,冬晴。”
第二章
繁星点点,三人用过简单的晚膳,山谷谷主古初月安置妥小姑娘后,待她睡熟,她们俩在福天洞地秉烛长谈。
褪下男装,沐浴过后的冬晴,及腰青丝饱含水亮光泽,瓜子脸白润如玉,是位娇美风情的可人儿。
“好久没这么痛快洗澡,谷里那池温泉果真有养肤美容的效果。”她来到山洞内的书房,取出架上一只药瓶,涂抹在手心、手肘及脚底板日积月累生成的茧上。
古初月阖上篆字写成的古书,抬眼看她,笑问:“你游历的这两年,看过哪些奇闻异事,或者有学到些制造机械、机关的技巧?”
冬晴是百器手的传人,一位能制能解天下各种类型机关的高手。
在兵荒马乱前朝末年间,冬晴的师祖是位精于制作武器、机关的能手,明太祖曾获得他的协助,利用精巧兵器与机关打过数场胜仗,奠下成功的基础;不少江湖中人也因获得经他千锤百链的武器,扬名四海。由于他一生亲手制造武器与机关过百,双手几近万能,于是众人封他为——百器手。
传到冬晴的师父那一代,龙师父接受前任踏雪寻梅谷谷主之邀,深居山野,师徒俩为这世人寻访奇幻之地建筑一道道机关,加重山谷的安全性。
龙师父笃信佛法与儒道,决意不教授冬晴炼打武器,其他所知皆倾囊相授于她,所以她专精机关制造与破解,手法无人能及。
直到三年前龙师父过世,冬晴发觉“行万里路犹胜读万卷书”是极重要的道理,于是背起简单的行囊旅游四处,增长智慧,希望有助自己的技术。
有时,她挺羡慕冬晴能行遍天下,看足山岳美水、体验人间无穷魅力与华彩。倘若,她有冬晴一半的勇气再度踏出山谷的话,但……唉!
“好端端叹什么气?”冬晴笑笑蹲于她面前,双手捧着一本蓝皮册子,“我将所看所会之事全写在册子里,这趟旅程收获颇丰。”
“你真好,能随意四处走,不像我得担守谷之责,寸步难行。”古初月心中生羡地道。
“谁说谷主一生就得守着山谷,你要出谷没人会阻止你。”初月是踏雪寻梅谷唯一的传人,要留要走凭意而行。
古初月对上她的眼好会,双眸慢慢阖起,“你明知道有人设好天罗地网等我出现,这就是为何我心甘情愿深居于谷的原因。”不知该说什么,她叹了口气,表示不愿再谈再想那段甜美酸涩的前尘往事,反倒提了另个话题,“你还未告诉我,你带茹芯进谷的理由。”
除非机缘安排,否则山谷不容带外人进入。一切皆为保障蕴藏宝物的奇谷异地的安全,冬晴应该明白从小师父耳提面命的要条,怎么还带人进来?!
她不解,不解冬晴为何破例让十岁出头的女孩进谷?
“半年前,我以巧计将茹芯由一群大汉手上救出来,从此以后她就随我走,几次试探她都不愿透露她的父母是谁、家在何处。”冬晴神色难得严肃好会,续说她想说的话,“倒是有点我能确定,这位小姑娘绝非一般寻常姑娘,身后有股势力急切寻着她,反正她决意留在谷里,初月,你就让她住下来吧?”
韩茹芯,“茹芯”会是小姑娘的真名吗?
还是如她猜想的,小姑娘拾弃过往只求将来——一切如新?
古初月思忖会,对上好友恳求的眼神,最后点头同意。
“既然人都进谷,就让她住下。对了,你这次回来打算停留很久吗?”
“清明时我将离开。”
古初月取来另瓶刚提炼好的药膏为冬晴涂抹生成的粗茧,忆起数月前的事。
“去年冬季,两位外人因缘际会来山谷,其中一位是当今公主,据她所言,你师祖制作的乌色铁盒已经出现,皇上也派人暗中寻找百器手好开此盒。我认为你该北上一趟,帮凝雪公主这个忙才是。”
要她北上回京啊!
净白的小脸微黯,想起风华京城、勾起她沉封脑海已久的人事物,心头微微发酸。
“该来的总会来,再说这么多年来你未曾回过京一趟,于情于理你是该回去的。”古初月淡淡道,明白好友迟疑不决的原因。
冬晴拢了拢长发,假意打个哈欠,“时候不早了,我好困喔,有什么事明日再谈。”说落,她步伐略快地走出洞,有意躲避。
古初月翻开古书、执起毛笔,本该专注于白纸黑字上的句意,却分神猜测冬晴的心,唇畔不禁扬起一抹笑意。
再怎么躲避,事隔六年冬晴还不是与石家人有了牵扯,毕竟情债难还啊!
思及此,她脸上的笑意马上消失。
她啊,本身也有段难还的情债,今生恐怕难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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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节气一过,雨生百谷、春茶前后采收,养蚕人的忙碌、茶农愉快的收获,江南的农家们沉浸暮春年好的喜悦中。
北方的春末与南方略微不同,这儿的晨昏较冷,收作比富庶南方少,况且麦未盈满,北方农人皆在等待小满节气前后,好举家出动到麦田收成。
冬晴自清明踏出山谷后,由南北上,不同的人文景象让她感到有趣,地大物博的神州大地,造就不一样的风土民情。
踏进热闹的北京城,小贩中气十足的叫卖、南北商人的议价交谈、各国的奇珍异品,如此繁华且纸醉金迷的生活难怪吸引那么多人前来这儿发展。
顺着记忆中的路,来到一户人家的朱红大门前,门前车水马龙,门仆训练有素地领着下车商议事务的老板及客人,人来人往的景象可推想这户人家人脉有多广、生意做得有多大。
她抬眼,瞧朱门上乌色底以金漆写的匾额“石府”时,原本安抚好的心情,激起不安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