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风乔笑嘻嘻。「老李,你行善积德,下辈子不愁吃穿的。」
转了眸,看日天俊容怔愕,想他是个不沾尘俗的人,肯定鲜少看人这般醉酒失态。她含笑,举起肘子顶顶他。「还好吗?」
「还好。」日天从沉思中醒来,微牵动嘴角。「倒不晓得风姑娘这般体贴。」看她为张老板张罗衣物,才见识到属于她独有的体贴方式。
「才没呢。」风乔脸上微红,抿唇而笑。「我是和大夫不合,不甘心见他有生意可做。」说得似真似假,让人摸不清她心思。
靠上日天,她的眼神飘向老张。「这人姓张,四十来岁,之前是开了间布店,在地方上还算有些地位,可后来同人作其它生意,赔了本业,之后,日子过得消沉,贪杯好酒,气走了老婆、孩子。这两、三年常来我这儿喝酒,喝了之后就这样了。」她娓娓低叙一段平凡而真实的人生。
日天的眸光紧锁着她,她说的事情,对他而言是陌生而鲜活的。
回眸对上日天专注的眼光,风乔巧然嫣笑。「你看。」她指引他的目光。
「最角落那桌,一个醉得像只猪,嘴上喃喃自语、结结巴巴的。」
「嗯。」日天定焦在那人身上。
「他姓孙,年轻时便是个秀才,可惜功名也只到秀才为止。他认得孔子,我只认得银子,我们不大有话说的,每次喝了两杯,他就开始子曰子曰地胡扯。你看他旁边--」风乔指着与孙姓男子对坐的老者。
那老者已经醉趴在桌上,身子蜷曲,缩头藏脑,悄然无声息。「像不像只乌龟?」风乔一笑。
尔后她敛藏薄笑,低声缓道:「那人是老吴。别人只知道他儿孙有成,却不知他媳妇不孝。他倔强不同别人说,谁晓得却让我知道了。」
风乔秀丽的侧脸,眉眼端凝,俯视俗尘百态,那一瞬间恍若玉雕观音--看着她,日天移不开眼。
这些年,阴郁的、不快的,俗世底流窝藏的泥垢,她都瞧见了。
她朱唇拈笑,凤眼驻落在喧扰的客栈中。「这人嘛!谁没心事呢?只要他们不闹事,也就随他们了。」那眼底不是悲悯,亦非鄙薄,只是观看,而后包容。
日天蓦地笑道:「没人同我说过,你是这般宽厚的人。」
她领他开了扇门,叫他得以窥见红尘百态,窥见她宽厚悠然地处事态度,那一面的她,没人说过,可他看见了。
「什么?!」她有些愕然地瞧着他,一时无法理解他的话。
四眸交睇,她看见了滚滚红尘、浊浊恶俗,只有他那两潭清池仍是一派澄澈;而他池底莲浮出的倩影,那是她本来面目,竟然在他眼底--发现。
第四章
从凝望中退出,那话语落到了心坎处,风乔粲然朗笑。「你竟然说我……」他竟然说她宽厚,她确知这辈子除了他,不会再有人这般看她了。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啊?」前头几座的客人朝风乔看去。
「没有。」风乔摆摆手打发他们。这话她不会再说出口了,她要独酿这盅好话,留待往后品尝。
「谢谢。」她弯唇嫣笑。「你的话真叫人受用。」
他一笑。「不必客气的。」笑里流递的是一径的暖度,窝得人舒心。
「掌柜的!」一声粗里粗气的吆喝声,打坏恬静的氛围。
「来了。」凤眼一转,瞧扫过去,七、八个的大汉朝柜台走来。柳眉顿挑,这些人面生得紧,可能是外地来的,看上去绿眉毛、红眼睛的,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日天眼神转动,打量几人,盘衡柜台后面的情势。
几个警觉性高的客人,已经在考虑该不该离开。
「嘟!没想到掌柜的倒是个标致的妞。」带头的进来,冲着风乔恶笑。
风乔虚应笑容。「几个客人要点什么?」
「嘿!嘿!」一群人莫名地笑起,带头的开口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丰胸窄腰肥臀的俏姑娘。」
风乔嗤笑。「咱们庙小容不得大菩萨,只有些个獐头鼠目狗嘴的恶客人。」
啪地一声,带头的怒击桌子。「你说什么?」惊了一客栈的客人。
「我说笑话嘛。」对上他们,风乔勾笑,摊耸肩膀。「爷们从外地来的,可能不知道,我最喜欢说笑话了。我们这里的捕头,他打小和我一起长大,最爱听我说笑话了。不信,您问问其它客人,就知道了。」
她这话里,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警告这些外地客,她是有靠山的,要他们别轻举妄动;第二层是要相熟的客人,去帮她向柴守尘通风报信。
她觑了个机会,挤眉弄眼地同老李使眼色,老李理会,悄悄地往门口挨去。
「做什么?」没想到几个人还是注意到了,横挡在门口。
风乔见情况不对,脸色一沉,模向抽屉。
一只手突然握住她寻找刀子的手,风乔的心,猛然漏了一拍。
「别妄动。」那是日天的手,有力地稳住她突然发抖的手。
挨在风乔身边,他的声音沉稳得叫人安心。「有什么事我来处理,好吗?」他确知这群牛鬼蛇神,不是风乔一个人一把刀子可以打发的。
「喔。」风乔点头,由着他带她推离抽屉。
几个大汉围着老李,没注意风乔和日天的动作。「怎么老子一来,你就要走,这是不给老子面子吗?」
「不敢……不敢……」老李已经吓得结巴了。
「啊!」风乔娇喊,唤回大汉的注意:「几个客人要的不是俏姑娘吗?干么现在都围着个糟老头。」媚眼飞拋。
这一眼,几个大汉失了半条魂。「掌柜倒是个知趣的。」色迷迷地盯着风乔。
那样色缠,看得风乔反胃,心里多少有些发毛,悄然挨向日天,她低道:「你说给我靠的。」忽地她发现日天的阳刚气息正覆裹着她。
「嗯。」他的回答简单有力。
那气息、那答案,都让她一颗悬吊的心安稳地落地。
凤眼再度飞扬,她放大胆地往柜台靠去。「爷们要酒吗?我看不。」朱唇嘟吸,倒也风情。「人说醉翁之意不在酒。」
「嘿!嘿!」几个人口水都快淌出来了。
风乔抿唇惑笑。「那爷们要菜吗?嗯……」她嗲声娇喧道:「秀色可餐,有什么佳肴比得上美人。」
「没错,爷们不要酒不要菜。」带头的人,手往风乔抓去。
风乔滑开身子,俏昂身躯。「这么说爷们不要酒、不要菜,只要姑娘。那爷们走错地方了,爷们该上的是窑馆不是客栈。若是最近的窑馆不接受畜生,那这儿也不欢迎禽兽。」
「找死!」大汉脸色勃变,往风乔击去。
风乔一惊,往日天怀里缩;忽地她的手让日天给握住。「失礼了。」日天在她耳边低语。柜台后面空间狭小,他要动手不便,只能借着风乔动作。
风乔只知道日天迅速地牵动她,一股风带开,她手掌翻摊,啪地一声,清脆地击到大汉脸上,四下霎时寂静。
「啊……」风乔微愕,半晌。「打到了耶!」她蓦然灿笑。
「格老子的。」两名大汉猛然推倒柜台。
轰地一阵辟里啪啦响,犹伴随着客人尖声惊叫。
「小心!」日天立即揽抱风乔,从要倒卧的柜台中跃飞而出。
「怎么了?!」二楞子一家抓了刀子,冲进混乱的前厅。待二楞子正要挤进恶斗中时,却被他爹娘拉住。「等等,先看一下好了。」
虽然是一团乱,可他们看得很清楚,日天正抱着他们家掌柜的,他们家掌柜的一时……一时应该是没有危险的。两个老的交换了个贼笑。
「怎么了?」风清舞从楼上房里跑出来。「啊!」一见楼下腿来拳往的,她的脚顿时不听使唤地瘫软。不过她在上头也瞧得真切,日天护着风乔与恶人周旋,他自始贴着风乔,如互守的影子,未有离弃。
风乔任着日天拥她翻转起落,相熟与不相熟的人,快速地在她眼底穿过,最后只有日天专注的神情,落在灿烁星眸中。好奇怪,本该是腥臭恶斗的,可她嗅不到惊恐,只感到一种温暖,一种在日天怀里才有的温暖,让她异样地安心哪!
不知觉中,朱唇轻巧绽扬,如她身子一般腾飞。
猛然,一道恶风疾至,一名彪形大汉举起椅子砸向日天;但见日天温笑,长臂一探,勾挂住椅子,翻了几转。
「啊--」大汉摔跌而出。
日天取了椅子,顺势把风乔安放在椅子上。「请坐。」那一刻,清朗的眼中,只锁着风乔,确定她是否安坐。
「谢谢。」与他对望,风乔嫣然含笑。
「老大,好棒啊!」二楞子忍不住爆出喝采,上次日天劝说他们家掌柜的不要喝酒时,他已经把日天当成老大看了;而刚刚又看日天抱着他们家掌柜的,在一群人的围攻中,竟然毫发无伤,现在他已认走日天是天降神人了。
「谢谢。」日天微带赧然地报以一笑,感谢旁人的喝采。
见打不过人,一名大汉掏出家伙,朝日天刺去--哪知日天背后像生了眼似的,一个后滚翻,反揣对方腹部。
「啊!」又一名大汉倒地,惊得其它大汉开始擦汗。方才日天抱着个风乔动作已然迅如矫龙,现在他两手空下,他们更不可能讨到便宜。
心头慌乱,他们更是瞎搅蛮缠地胡打,日天带开拳势,借力使力撂下对方。「冤家宜解不宜结,各位还是收手回去吧。」
「不成。」风乔大叫。「他们走了,谁陪我损失。啊!小心--」她话还没说完,又有人打算偷袭日天。
「王八羔子的--」风乔抽走木筒里的筷子,拿着木筒朝大汉狠丢。
「啊,打到了!」
那人的捂着伤口,怒转向她。「臭婆娘--」
为免风乔卷入,日天旋身,转到那人前面--反扯将他拉推了出去。看来只能速战速决了,日天掠出,身形霹雳疾转,砰砰砰地几个声响,剩下的几个大汉也滚落在地上。
「哇!」风乔看呆了眼。「日天好棒呢!」跨过几个人的身体,她蹦跳到他身旁攀挽住他。
「老大好棒!」二楞子也要跟着围过去。
「等等--」风家二老又拉住他。「别过去坏事,又有好戏看了。」他们小声地说着:「刚刚是武戏,现在可是文戏了。」
日天耳尖,听到这话俊脸窘红,身上燥热。
「哎呀!你流好多汗呢。」风乔只注意到他发汗,从怀里掏出绣帕。「我帮你擦擦。」
「不用了。」日天腼腆地扯笑,风乔硬攀上来的帕子,飘着幽幽淡香,撩得他身子益发紧绷。
「你的汗怎么这么多?」风乔踮足,细心地拭去他额上的汗,嘴上微微抱怨。
「掌柜的,您再擦的话,老大的汗只会更多。」二楞子忍不住笑道。
风乔这才察觉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做了过度亲昵的举动,玉颊漫上轻红,她嗔道:「这是什么……」
「这是……」风乔的话被另一个熟悉的低音打断。
风乔转过视线,嘴角微微抽搐。「柴……大……哥……」柳眉皱挤,耳根燥热,她悄悄地塞回手绢。
这下好了,方纔她的动作,又要被柴守尘视为「淫荡无耻」了。
柴守尘浓眉斜飞。「小妹。」方才混乱中,有人乘机逃出向他通报,他急忙赶来,怎知撞上的竟是这幕。
「柴大哥。」风清舞娇唤,她方纔已经走到楼梯口了,这会儿见了柴守尘,莲步更显轻盈,直朝柴守尘奔去。
风乔涩然轻扯嘴角,此刻柴守尘怎么看待她,也不太重要了。她本来就不是个在意旁人的人;更何况,她和柴守尘早是……凑不在一道的人……日天静静地看着他们,素来朗阔的眼底莫名地飘过幽云暗雾。
「我来了,我来了。」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急切地闯入客栈内。
「啊!」来的是个年轻人,还带了一堆人挤进来,客栈霎时变得拥挤。
这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已经吃的肥胖油腻,一脸憨傻。绫罗绸缎穿在他身上,显不出贵派,只是更形粗鄙。「怎么会是这样?」他呆呆地望着。
好半天,才冲着风家两个姑娘傻笑。「风乔妹妹、清舞妹妹你们两个好吗?」
「还好。」风清舞怯怯地应了声,便躲在柴守尘背后。
风乔翻眼吹气。「好--没看到你商添财就好。」她看了商添财就更胃,她爹爹怎么还说这人憨傻有福气,嫁了他也不算差。
两姑娘的反应和商添财预期的全不相同,他搔搔脑勺,问着旁边的一个面相猥琐的男子。「总管,不是说,我们赶来的时候,正好可以解了她们的围吗?」
商添财说话也不知控制音量大小,教风乔一听,凤眼瞪亮。
总管赶紧暗示他噤声,细小的眼瞥向几名大汉,交换眼神。
看这样,风乔心头也猜得出怎么回事,必然是商添财指使了这几个外地人来闹事,他自己再赶来扮演「英雄救美」。
敛藏怒意,风乔一笑。「商公子,都是这几个人的错。」她对着一个大汉狠狠地揣上一脚。
见她如此,日天俊眉微皱,他心地宽厚,不愿风乔与人结恶。
风乔插起腰。「他们啊,就一点小本事,那是『阎王拍桌』--吓唬小鬼用的。到客栈闹事,没两三下就让人打倒了,才害得您辛苦赶来,却逞不到威风。」
商添财反应不过来,还跟着愤愤不平地赐了地上一名大汉:「没用啊,你们。」
「嘻!」一直到旁人爆出笑声,他才发现好象有点不对。
总管挨到他身边低声提醒。「公子,您这样不是承认人是我们找来闹的。」
商添财胖脸胀红。「对喔。」他从小就是这样,这风乔古灵精怪,只要她挖了个洞,他就会傻傻地跳下去。
商添财带来的人马中,落出一声轻叹,一名白眉老者从其中走了出来。
「大伯!」看到他,风乔和风清舞惊讶地面面相觑。
老人是风家家族中重要的长者,专门管家族共通的财产,平素不大和风乔她们往来。上次为了办风云亭的丧事,还和风乔吵过,至此再不愿意踏足风林客栈。
风乔柳眉高拢,一时弄不清大伯怎么会和商家人一起出现。
这大伯其实还是为「风林客栈」而来。他全心盼着风家两姐妹快些出嫁,好让他可以顺理成章为他们「管理」客栈的产业。所以他同商家的总管说好,要他们派人来闹客栈,一来让商添财显显「英雄救美」的威风;二来他从旁敲锣打鼓,要他们两姐妹收了客栈。
谁知道,一切都乱了调。商添财还呆头呆脑地承认自己做的蠢事。看样子,商添财的事情只好先放一边,他既然来一趟了话还是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