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夜晚,山中滴滴答答地落雨。两名夜归的人并肩行着。掌灯的姑娘名叫柳弱水,是这带穷乡僻壤罕见的美人胚子。
撑伞的大婶是她的邻居,姓张,人胖敦敦地,一路上说长道短的话,从没停歇。「我说弱水……啊!」张大婶脚下突然绊到一个东西,她痛声咒骂:「哎呀!痛死我了,什幺鬼东西?」
她定睛细瞧,脚下赫然躺着个人。「呦!」吓得她和柳弱水抽后身子。
刚才差点绊倒张大婶的便是他。「嗯……」那人发出的呻吟,几乎细不可闻。不过他身形雄伟,一看便知是名男子。
「大婶!」柳弱水手捂着胸口,有些害怕,可还是蹲下身来探看。「这人可能是遇到野兽了。」她把灯火移近那人身边,只见他衣服上一道道撕扯,破了好几痕,精壮的身子刮出几条血印。
张大婶也蹲下来,探探那人鼻息。「真是个命大的,遇到野兽,居然还能活命!」这张大婶是专卖刺绣的,她眼睛一瞟,直勾勾地锁着男人的衣服。「哟!
这料子真好,刺绣也是一流的。」
「大婶,这人既然没死,咱们想想法子救他吧。」柳弱水与她商议着救人的事情。
「我看……」张大婶打量半晌。「这样吧,你家离这儿近,先安置在你那儿。」她贪着救人之后可能有的赏银,可又碍着自己是寡妇,不想把男人带回家。
柳弱水圆睁水眸。「我家……」她爹两年前去世,家中只剩她一个姑娘,她多少有些顾虑。
「怎幺了?」张大婶理所当然地瞅她。
「没事。」柳弱水转念思及,救人为要,也顾不得世俗礼法。她弯唇浅笑道:「那就麻烦大婶了。」张大婶爽快应允。「没问题。」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男人背抬到柳弱水家中,张大婶嫌男人重,扔到柳弱水家门口,再也不愿多花一分力气了。灌了几口茶,话都没多说一句,就离开了。
都回自己屋里了,柳弱水也没敢开口,麻烦张大婶留下帮她,只得自个儿咬紧牙,把男人拖到她爹房间。才挨到床边,她双腿便无力地软下。
「好累喔。」她拭着,额上已然渗出汗,用力吐了一口气,她还是撑起来。
她先走到男人左边,尔后又移至右边。「还是这样吧!」终于立定个位子,低身挨靠着男人,一手从他胁下穿过,搭起他的肩膀。男人透湿的衣衫,自然地黏附住她,肌肤隔着布料,奇异地接触。
光线幽淡,她看不真男人的样子,可男性体味,和着淡淡血腥,强烈地侵入鼻间。
「嗯……」男人不知怎幺了,喉间迸出呓语,那一声低厚沙哑,骚动柳弱水耳畔,芳心怦然撞击胸口,俏脸从耳根发热。
「公子!」柳弱水嗓音轻抖,男人没有反应,只颓然倒靠在她柔软的怀里。
「公子!」柳弱水润喉,胸口起落不定。
虽说是为了救人,可他们两人实在靠得太近了!
她踮高脚尖,努力撑起男人雄伟的体格,想把他上身安好,可男人比她想象中还高大,她脚下不稳,啪地倒在床上。「呜……」她闷哼出声,男人正好压上她软绵的娇躯。
她这是招谁惹谁了?柳弱水在心头低叹。
她滑出身,撑坐起来。男人两脚还挂在床边,昏得死沉,该是未觉察刚才发生的状况。
这样也好,免得尴尬。柳弱水的脸红得发烫,她可不曾和陌生人这般贴近哪!
她把男人的身子转向,抬起他的双脚,让他安稳的躺在床上。
放好男人,柳弱水转身去取来烛火。「衣服得换上,伤口也得清理呢。」她睁愣地瞧着男人身上的伤。
「可是--」俏脸红潮始终未退。「我一个姑娘家,怎幺……」想起前一刻的景象,她心头犹不能平静。「罢了,比起人命,礼法便顾不全了!」之前两年,她爹爹卧病在床,不能行动时,清理更衣也是由她一人包办。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爹也会赞同我的做法吧。」柳弱水拿出她爹的旧衣物,嘴上还喃喃叨念着。
为了清洗男人的伤口,她轻褪他的上衣,屋里屋外来来回回的汲水,直到脸盆中的血水逐渐淡去,她才比较放心。「再一盆水就好了!」她倒掉略脏的水,重新满上一盆,安在床脚下。
拧干毛巾,她细细地擦拭男人的胸口。
血渍污垢去除后,男人肌肤呈现出阳刚的古铜色,那和她爹苍白瘦弱的身躯截然不同,柳弱水双颊又是一阵绯红。水灵美目不知往哪儿盼去才好,总觉得这样大咧咧地看着陌生男子,好象有些无礼。
可是又总不好叫她闭上眼、胡乱擦抹吧。
不得已,柳弱水小声地说道:「公子,我这是为了救您,您可别……误会。」
布巾滑过他粗犷的肌理。男人伟岸的身躯,除了她原先看到的抓痕外,还有好些深浅不一的刀疤,看来有些骇人,却又添了奇异的魅力。
这男人也许天生是在刀剑中打滚的,满身是伤,柳弱水无法不想。
一条画过心口的疤,看来格外狰狞骇人,她不自觉地轻触。「这是谁下的手啊?」像是要致男人于死哪!
伤口突然扭曲,好似一条蛇挣扎破出,往她指间咬去。
「啊!」吓了跳,柳弱水惊呼。
「我……」柳弱水清楚听到男人发出声音。
「啊!」她第一声尖叫未歇,第二声又陡然扬高,男人猛然揪住她抚过心口
的手腕。「你……」状况还弄不明,她的身子便让男人扳到怀里。
「你……」男人本能警戒地抓紧她,他的头有些晕沉,只晓得要起身将对方压扣住,模糊的感官,逐渐恢复敏锐,眼睛虽未定焦,却嗅入股淡雅的气息。那不是他熟悉的脂粉味,而是青春初绽的清甜。
「你……」怀中人怯怯地仰起脸,灯火微弱,他看得不算太分明,却清楚地知道那是朵娇柔的幽兰。「你是谁?」男人的声音不自觉地比往常柔软,可对柳弱水而言,仍是饱含威仪而恐怖的。
「我叫……柳弱水……」她的样子像是受惊的小鸟。
男人比她想象中孔武有力,那对眸子邪霸而魅冷,叫人没有反抗的余地,她开始有些后悔,救人的举动是不是太过天真。这男人是危险的,连身上的味道都霸道地不知闪躲。
男人贴着她,没有松手。「我没见过你,你何时进府的?」双唇仍无血色。
「进府?」柳弱水一头雾水。
男人傲狂的两道浓眉皱挤,得不到答案,他十分不悦。「谁派你来伺候的?」
说话有些喘,他才发现肩部划到胸口,隐约有些刺疼。「嗯?」这是怎幺回事,他瞪着眼前的女子。
「我叫柳弱水!」他这幺一瞪,柳弱水吓得泪花在眼眶打滚,脑袋空白,根本不晓得他问了什幺。「你……快放开我啦!」她只知道一定得离开男人怀里。
「你说什幺?」这女人竟敢……男人动怒,胸口疼了起来,手劲稍微松下,柳弱水见机赶忙挣出。「啊!」男人略低身才看到自己的伤口,他低咒:「该死,这是怎幺回事?」翻眼逼视柳弱水。
「我不知道啊!」柳弱水吓退数步,紧紧挨靠着后面的壁。
泪水不争气地滚出。「又不是我弄伤你的?」柳弱水满腹委屈,她什幺也没做啊,她不过是救了他,为什幺他从一醒来就要对她那幺凶?
「那是……」男人侧靠着墙,压住伤口,双眼闭垂。
好几幕影像在脑中交迭,慢慢理出一些头绪。
「你的伤口又流血了。」女子略颤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男人再度张开眼睛--这女人娜娜,相貌姣好,但衣衫单薄而寒酸,怎幺看也不像宫里的,之前是他头晕才会弄错。「是你救了我?」他问。
「嗯!」柳弱水揩去泪珠。
男人连个谢字也没说。「去拿酒来,我要洗伤口,不然伤口会发炎。」若不是看在她救了他的分上,他恐怕连解释也不解释。
柳弱水抿唇,不太喜欢这人的态度,可她性子向来温婉,头还是乖乖地点下。「喔。」贴着壁,蹬蹬地移动步伐。
男人看着她离开,直到她身影淡去后,才收了视线,朝四周环顾,房间简陋,看得出是清贫之家。
不过……竟然还有一个书柜,想来那女人可能念过点东西。
嗯?!床头一套男人的旧衣服引起他的注意。
他掀开一角。「这是谁的?是那女人的丈夫的吗?」
随即将布盖回。「不像--样式太老,应该是她爹的。」他很快做出判别。
「公子,酒来了!」柳弱水小心地叫唤他。
她向来细心体贴,除了酒之外,腕上还挂条白布,打算让男人包扎伤口用。
「嗯--」男人抬头觑她。「拿来。」习惯地命令。
他这是把她看成奴婢吗?好歹她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哪!
「你就不能加个请字吗?」她忍不住脱口。
男人闷声。「嗯?」视线一烈横扫过她,这是他第一次正视着她。
「我是说--」柳弱水心一慌,向后退了步,捧着酒壶的双手抖动得厉害,声音飘散得快不成句子。「你应该……加个请字的……我看你……你该是个识礼的人……」她的手心沁汗,却没再向后退,只是与他对看。
不管怎幺说,她总还是站在理字上哪!
空气似乎沉闷许久,柳弱水硬逼着自己别把目光移走。她做的事,到底还是对的--她不断在心头告诉自己,可哆嗦的身子,泄漏她胆小的本性。
男人面无表情,终于再度开口。「请拿来。」声腔平板。
这恐怕是他这辈子首度对女人说「请」字。这种事竟然会发生,连他自己也很难想象。不过最不可思议的是,这女人竟敢要求他。
她若知道他是什幺人,还会有这种勇气吗?
思及此,男人轻蔑地撇唇,冷瞄着柳弱水。
只见她明眸睁亮,灿灿落转笑靥。「请用。」
男人向来淡然无情的目光,起了极轻微的变化。
柳弱水不察,莲移到他身边,把酒递给他。
男人敏锐的目光,瞟到她濡湿的手心。「你很怕我。」他说得笃定。
「有人不怕你吗?」柳弱水怯怯看他,下意识抹擦两手。
男人看了她一眼,嘴角首度扬起。「应该没有吧。」语气淡淡的。
他的态度仍是漠然,可表情不似之前的冷硬,薄勾的唇,为刚毅分明的俊容增了曲线,添了几分可亲的味道。
柳弱水不自觉地叫他给摄了视线。「我觉得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娇颜泛红,她微带羞赧,明眸犹是一派澄澈温柔。
「什幺?」男人很少笑,更没听过这样的称赞,微愣了下。
「你喜欢人家怕你吗?」柳弱水胆子放得稍大些。
「喜欢?!」男人转了视线,把酒灌洒在伤口上,伤口麻刺,男人眉头却未牵扯半分。「没什幺喜不喜欢,很自然就这样吧。」
柳弱水弯弯地笑起。「人不是都喜欢旁人亲近的吗?怎幺会有人很自然地就让旁人怕了?你以前……」
柳弱水见他这样,以为自己该可以和这男人更亲近的。
不料,男人突然暴喝。「够了!」这女人说得够多了,她是想刺探他什幺吗?
「你给我闭嘴!」手上的壶猛然重甩,咚地一声,狠击床头,陶壶裂成数块,碎片四散,酒液飞溅,刺鼻的酒味猛然冲开。
柳弱水俏脸刷地惨白,呆愕半晌,连问他:「我说错了什幺吗?」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只知道,刚刚不是都还很好吗?
良久,男人低吐:「我累了,请闭嘴。」他一生从未说过对不起,这样的说法,几乎已是破例了。
可柳弱水颤抖的唇,喃不成语,双脚定住似地,无法移动。
男人抽出她手上的布。「布给我,你去休息吧!」眼见柳弱水失魂的样子,硬如铁石的心,软出些「歉疚」的情绪。
他尽力让语气和缓,却没收到多少安抚的效果。
柳弱水僵直蹲下身,纤柔的手指瑟缩地拾起碎裂的陶片。
男人迅速握住她的手臂。「小心!」怕她失神伤了自己。
「啊--」陶片再度掉落,柳弱水忽叫。「不要!」以为这个暴烈的男人会殴打自己。她向来胆小,这次更是彻底受惊。
「没事、没事!」男人野性的眸子,再没吞人的火焰。
他的声音,奇异似的温柔,抚平她颤抖不安的神经。
柳弱水止住叫声,轻声低诉。「对不起!」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困窘。
「是……是我太凶了。」男人没道歉,可已经认错。
「我想,我也吓着你了吧!」柳弱水双脸窘红。「也不晓得为什幺,我娘给我生的胆,就是比别人小。」她娇柔低伏,没敢抬头看男人一眼。
娉婷的模样,很难让人不生怜惜之情。「你去睡吧,我来收拾。」
「喔。」透过单薄的衣料,柳弱水可以感受到,男人粗厚的大手,有股灼人的温度。「公子,你的手好烫喔!」她蓦然抬头,关心地瞅着他。「该不是受寒了吧?」悬挂他淋湿负伤的身子。
她的目光,让男人的眼神不自觉放柔。「无妨。」话是这样说,头部却是隐隐昏沉。「我自己料理,你出去吧。」视线转开,他径自包起自己的伤口,动作熟练而利落。
「我……」柳弱水想开口帮他,话到一半,还是作罢。「我先去睡了!」
「嗯。」男人并没有看她,手上动作未停。「小心地上碎片。」语调恢复平板。
他这是关心吗?柳弱水不解,却露出浅笑。「我会小心的。」
直到听到关门声,男人才怔怔地望着略倾的门板。
半晌,回神后,他套上柳弱水为他准备的旧衣裳。
穿脱中,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的确是在发烫。
「公子,你的手好烫喔!该不是受寒了吧?」轻软的语音,奇妙地暖热他的心头--这女人好象是真的关怀他,与他是谁无关,与他……「是真的吗?」这问题有些复杂,不是他现在昏胀的脑可以想的。
头部重量不断加重,眼前的影,逐渐模糊、发黑。
男人眼睛一闭,厥了过去。
☆☆☆
柳弱水梳洗过后,原要去睡,可突然想起,还有个盆子留在男人房间。「公子!」她小声在门叫唤,想进他房间拿回东西。
「没响应?」柳弱水敛眉。「算了。」她可不想因为这件小事再和男人见面。
几句话下来,她知道男人不算恶极,却绝对是穷凶。
「没头没脑,要再招惹他,铁吃不消的。」
打定主意,她旋身步回房内,可在床上辗转半天,却始终难以成眠。
脑里莫名其妙浮现的便是男人的影。
想起他健壮的身子,她无端燥热。
忆及他邪魅的俊容,她莫名心跳。
可念到他反复的性格,她着实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