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芸开了眼,从龚廷山的胸前抬起头来,望了他又望了望关正杰。“我让你们很失望,对不对?叶芸应该是坚强的,对不对?”
龚廷山凝视着她。“任何人都有脆弱的一面,没有人是永远坚强的。你爱卓夫,所以你的害怕比我们来得多,这很正常。而我没有好好去体会、分担你的痛苦,是我的疏忽。或许我仍不习惯分享感情,但你也是一样,不是吗?你压抑到最后一刻,才把自己的紧张表现出来——但能说出口总是好事,比你放在心头健康多了。我们刚才只是想试着告诉你——紧张是一回事,痛苦是一回事,但动手术却是对卓夫最好的一件事。”她浮出一抹笑,即使仍紧张,但他的话多少化解了害怕。
“提醒我,下回有案件时找你帮忙。”关正杰开了口。
“我只办不违背自己良心的案件。”他挑起了眉,不置可否。
“我总会有一、两件有良心的案件可以让你接的。”按了按叶芸的肩头,关正杰转过身。“我到中庭的那个凉亭去抽烟。”
“他是个烟枪。”叶芸对着龚廷山说。
龚廷山只是对关正杰的背影挑了挑眉。“要不要休息一下?你昨晚几乎没睡。”他关心地抚摩着她的脸颊。
她摇摇头。“我睡不着。和我说话,什么都好。”
此时的心情是比期待还多的焦急啊!如何入睡?
“你怎么没为关正杰动心?”他问了第一个浮现心头的问题。
“不知道。也许是一直把他当恩人看吧。”她闭着眼,回忆起往事的点滴,心绪的乱让她慢慢、慢慢他说着话:“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他一直很温柔,但是我们两个人仿佛都没有感受到什么激情。也许是因为我太紧张,也许是因为他也对我没兴趣吧?知道吗?关正杰会要我,是因为我的坚持——如果我的身体注定在未来某一个时机给某个高价买我的人,那我宁愿把它给他。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他和我发生关系后,反而更加地处处用他
的名字保护我——因为没有人敢碰他的女人。其实,我一直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从第一次见到他,就是这样了。关正杰几乎是冷眼旁观所有的事情发生,对于不熟的人,他甚至不会出现所谓的情绪。好像……从头到尾,他都戴了个很美的面具一样。”
“你比自己想像的还了解他。”龚廷山抚摸着她的发,口气带着些微乎其微的不是滋味,听她谈论一个男人如此多、如此深入,总不愉快。
“吃醋?”她微张开眼,轻吻了他的下巴,又满足地靠回他身旁。“因为爱你,所以才敢这样告诉你。关正杰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个朋友,而你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他用着最深的感动吻了下她的唇,又让她的头靠回他肩上安栖着,听着她的呼吸逐渐的平稳。
在一阵平静之中,手术房上方“手术中”的红灯突地熄灭。
龚廷山僵住了身子,直觉地抬起了手表,还不到两个钟头!不好的预感让他心头发凉。
“廷山?”因为他身子的紧绷,她张开了眼,跟着他的视线往前看。
通往手术房的电动门缓缓地滑开来。
叶芸跳起了身,朝一脸灰色的傅医生冲了过去。
“他怎么了?”
“对不起。”傅熙元沉重他说。
世界,粉碎成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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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芸?”龚廷山站在门外,轻轻唤着她。
陪了她几夜,她没有流任何一滴眼泪,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望着窗外——没有哭喊、没有哀恸,甚至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坐着。但,空洞的眼神却比哭泣更令人来得心酸。
卓夫死了。在手术后两个钟头,在麻醉之中过世,结束了他年轻的十八岁生命。
原本就知道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却没有人愿意去想可能的百分之八十不幸,总是存着最大的希望,希望卓夫会顺利,平安地度过一切。然而悲剧却还是发生了。
叶芸会深切地责备她自己,他知道。
听到卓夫死去的消息,叶芸朝卓夫的母亲双膝落地跪下,用最重的礼节表达她心中的内疚。之后,她便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抱着哭泣至声嘶力竭的卓夫母亲,只是盯着那扇电动门。
她坚持守在卓夫的遗体旁,没有人拉得走她。没有为卓夫盖上白布,她盯着那平静得一如入睡般的脸,没有人知道她心中的哀痛到什么程度,只晓得当死者身上的白布掉落时,她急忙为卓夫整治铺盖的样子,而她肩上不足以抵御冰凉空调的外套滑至地上时,她却仿若无知觉一般的不去理会。
直到卓夫被放置入冰冻柜后,她再也没有法子看见卓夫时,才抬起失神落魄的眼睛寻找着他,才在他的拥抱下回到了家。
而她依旧是沉默的。
“叶芸。”龚廷山又唤了声。
她睡着了吗?直至早晨他出门上法庭时,她都仍是原来的姿势——抱着双膝,望着窗外。而现在已傍晚了,她曾休息过吗?
焦急的心让他轻手地扭开门把,推开门。床铺仍平整,而房内却没有她的人影。不安的感觉开始扩大,他冲撞地推开套房内的每一扇门,她却不在任何一个角落!砰地甩上门,他跑向每一个楼层,走向每一个房间,去寻找她。
她千万、千万不能离开啊!以她现在恍惚的状态。走到哪都是危险。龚廷山揪着心,惊恐的想起她可能会有的轻生念头,叶芸一向把所有的责任都往肩上揽。而卓夫的死,她必然会认为是自己做了不对的决定。
龚廷山跑下楼梯,仓皇地在一楼大厅寻找着家中的人。任何一个都好,只要有人能告诉他叶芸到哪去了。在快速地走过沙发时,他险些将自己及那个小小的身影绊倒。
“小谦,”他弯下了身子,与一双静态得不似孩子的眼相望。“叔叔有没有撞痛你?”
小谦微乎其微地摇摇头,往后退了一些。
“小谦,叶芸阿姨在家吗?”他盯着小谦连眨了数下的眼睛问道。
孩子缓慢地摇头。
“噢!该死!”龚廷山咒骂出声,这让眼前的男孩用手肘撑着自己往后挪移几步,眼睛中的神色是受伤的。
“小谦,对不起,叔叔不是骂你,我是在骂我自己。”注意到小谦的退缩,他挤出了一个笑容,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却发现这个少言、俊秀的孩子几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你中午在幼稚园有吃饭吗?”他拉起孩子到厨房。
小谦没有说话。
自冰箱中倒出牛奶与一盒饼干摆在小谦的面前,他摸摸小谦的头。“叔叔知道你是个乖孩子,所以把这些吃完好吗?叔叔要去找叶芸阿姨,所以不能陪你。你会生叔叔的气吗?”
小谦低着头摇摇头。
“那叔叔出去了。”他把饼干放入小孩手中,转身离开。
小谦拉住了他的衬衫。“姨,去公园。”
龚廷山眼中绽出了光芒,他用力地在孩子额上亲吻,看着小谦不好意思地红起了脸,他的心却难过了起来。这孩子缺乏爱啊!
“等叔叔找到阿姨,我们再一起带你去儿童乐园!”他边跑出大门边喊着。冲到车库发动了车,他用力的踩下油门,车子火速一般地驶出门口。
公园。
小谦说叶芸在公园,而附近只有一个社区的植物公园,她必然是到那里去了。
呼啸一般地超过几辆车子,他整颗心七上八下,担心她此时的心情、现在的状况. 卓夫的死,会改变什么吗?
对于卓夫,她一向抱着赎罪的心情,虽然错误并非由她所造成的,但她依旧不断的付出。而对于他们两人之间,她原本就是比较悲观的一方,落落大方的处事态度下,她有着一个自卑的心。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不配得到幸福的,她近来的快乐有部分是因为卓大找到傅大夫为他开刀,否则,她不会允许只有她自己一人得到幸福。
她会为此离开他吗?
在公园旁快速地停下了车,他冲进公园,内心的激动让他的双眼显得狂乱。
走过松柏、经过凉亭、绕过花丛,却不曾见到她的人影。
他的脸色愈来愈铁青,内心的愤怒也愈来愈火爆。
叶芸怎能如此绝裂?!在他如此挚爱着她之时,怎能这样残酷地把他推开、把她自己封闭起来?!他知道她的痛苦比他们都来得深,但他该是她最亲近的人啊!为什么不发一语地离去!
她回南部了吗?
龚廷山冷着心穿过一座种植兰花的暖房,乍然停住了脚步。叶芸在那!
屈着身子独坐在池塘边的大石头上,她的背影是孤单而可怜的。
他顿下匆促的脚步,缓慢地走向她,该死——他在心底诅咒了声,十二月底的天气,她竟然只穿一件毛衣在公园吹风!
靠近了她,发现她的手保护似地放在小腹之上。他又愤然地想起她可能怀有身孕一事,狂飙而起的怒火将他整个笼罩。从两人相爱的那一刻起,即使她是个再独立的个体,也应该在原有的思考模式之中加入他的存在。
龚廷山站在她身旁,等她发现自己。没有出声,是怕自己过度的情绪会演变成火爆。
终于,她抬起了头望向他,却立刻抱住了他。那一双清艳眼眸已不复昨日的毫无反应,而是漾着浅浅的水光。
“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回搂着她瑟缩的身子,将下颔靠在她的头顶上。
“他……走了。”她硬咽而沙哑的声音,是哭泣过的证明。
他将外套脱下覆到她身上,与她并肩坐在石上。擦去她眼边的泪水,哭泣对她来说是件好事,只是才碰上她的脸,却发现她的脸颊完全的冰凉,“你在这坐多久了?”不待回答,他倏地抱起了她,往出口处走去。他不在意其他人侧目的眼光,只在乎她于寒风中冻僵的身子。
“你生气了。”她依着他,从他怀里看着他刚毅而绷紧的下巴。
“对。”他简短地回答,走到车子旁把她放下。“进去。”
她站在车门旁,望着他板着脸孔走到另一旁的车门;她环着自己的双臂,在冬日的风间颤抖着。她知道自己的不说话、不表达情绪是很任性的做法;也知道对一个早上还要出庭的人来说,一晚没睡是多累的折磨。但看到他对自己僵着一张脸,她的心还是不停抽痛着。
她十分自私!只顾虑到自己,而没体会到别人的感受。然而在此时,她却开不了口说一声抱歉,只因为她认为他也该体会她的痛苦。叶芸无声地打开门,坐入他身旁,交握着紧张的双手。
他偏转过头,望着她苍白的脸,直视着她红肿的眼。“身子还好吗?”
一句问候的话又让她红了眼眶。孕妇的情绪是易感的吧?她摇摇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
“我买了验孕剂。”她咬着唇,看着他专注的脸庞。“我有孩子了。”
龚廷山闭上了眼,大喘了口气,在喜悦跃上他的眉尖时,他却张开眼瞪视着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还在外头吹风!”
她偏过脸,不看他,内心呕着气。
“看着我。”他强转过她的脸,拉住她的手。“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我以为我可以帮你分担痛苦,我以为你心里有事会找我商量,我以为‘爱’不是一句挂在口头上的话而是一种分享喜怒哀乐的过程,我知道你难过,对卓夫的感情让你没法子承受失去,所以你选择了推开一切情绪,把自己封闭起来。因此,你推开了我,又或者你根本没想到我。”他苦涩地干笑两声。
她抽回了自己的双手捂住了脸。“我甚至不敢让自己真的去面对卓夫不会再微笑、不会再说话、不会再有生命的日子。我怎么能把自己的痛苦加到你身上!”
她用力地呼吸着,胸腔有着震裂的疼痛,那些压抑在心口的悲伤像把利刀一样地刺着她。
“我只要你知道——你不是从前那个一个人奋斗的叶芸,你身旁有我。”他倾身向前,心疼地抱住了她,从她不稳定的哽咽中知道了她的心酸。“我不该这样逼你的,我只是急了,我怕你……想不开。”
“我想过,我真的想过跟他一道过去。”她抬起泪眼汪汪的眸,几近低号地悲泣出声。
龚廷山倒抽了一口气,捧住她的脸颊。“我不许你再有那种想法,对于卓夫,你已经尽力了,从今以后。你必须为自己而活。”
“都是因为我……卓夫才会死在手术中的,我不要看到他冰冷的躺在白布之下,我要他活过来啊。”她喃喃地自语。“卓夫的妈妈哭得那么凄怆,我却只能抱着她——我没有办法还她一个儿子啊,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个决定。我不是不难过,不是不想哭,而是不敢啊,我努力地让自己的脑中保持空白,因为那样才不会想起卓夫。只是我还是没有自己想像中坚强。我今天坐在公园,看到十七、八岁的孩子,我都会想起卓夫,想起他永远无法度过的二十岁生日,我不要他死。”她紧揪住自己的胸口,所有流不出的泪水在此时尽情地奔流而出。
“换个角度想,卓夫也许正开始着他的另一场新生命,对不对?三年来,他并不快乐,离开这个痛苦的环境,也是另一种解脱。”他拥着她,轻拍着抽噎的她的背。能哭泣,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我……知道,只是还是难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极力让自己不要那么悲伤。
“那就把自己照顾好,也帮卓夫照顾他的家人,让他在另一个世界少些牵挂。”他鼓励着她。
“你后悔遇见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他爱怜地拨着她颊边的发到耳后。
“我有一段并不光采的过去,而潜意识的悲观常让我闷闷不乐。你,该值得另一个更好的人。”她认真地凝视着他。
“你希望我放开你吗?”
“不要。”她抱住了他的颈项,看出他眼中的揶揄。“很傻的问题,对不对?我只是觉得我未曾制造过快乐,我就没有权利享用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