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下胸口的闷痛,仰起脸庞望着他。“没入这一行前,个个女子都是莲花。入这一行后,终会知道残荷只能听雨声,也只能伴雨声。”
龚廷山温柔地轻拢住她的发,为自己心中涌出的难受惊诧。她认命得让人不舍!
没有刻意强调自己的处境,甚至没有做出博取同情的怜悯模样,但隐约含蕴在眸中游移的痛及落寞,却道尽了更多的沧桑苦。他勾起了她的下颔,仔仔细细地想望清她眼中的孤意。
直视着他没有任何黑暗过去的眼眸,在他漾着恤怜的炽热注视下,叶芸几乎冲动的想俯卧在他的胸前,让他陪着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旅程,她却走得心酸。委屈与怨慰是压在心头最底层的情绪,不能翻,更碰不得,就怕一肚子的愁水,在翻动了些许涟漪后,会以巨浪之姿灭绝了她。
什么都不想,心就不会痛。她轻咬着唇,闭上了眼,盖住眼中的乱,也挡住了他泛着大多情感的瞳孔。她在做什么?求取同情吗?
叶芸捏住了丝缎旗袍的一截冰凉,才有力气让自己的手不再抖。她没有资格动心,更没有资格一见钟情,她的感情该只是买卖。
缓缓、缓缓地张开眼,她伸手揽住了他的颈子,不敢直视他,语气戏谑而张狂的笑说:“怎么不说话了?我随便一些可怜兮兮的话就把你骗倒了吗?亏得你还是有名的律师。”
龚廷山注意到她紧捏衣衫的手,仅是偏过头在她颊边印上了一个吻。她的反应过度了些。愈是夸张的慌,愈是表示心虚。
“骗我吗?是骗自己吧?”
她抖索了下身子,佯装未听到他的话,接着道:“你似乎对小红很有好感。要不这样,小红开始正式上班时,我第一个通知你。也算让她有个美好的‘开始’?”她意有所指地强调末了两字,同时对他暖昧地眨了眨眼。
“闭嘴。”他收起了眼中的凝思,厌恶地别开了视线。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是工于心计?是有苦言不得?眼前的一切是一场高明的戏吗?
自己又到底在做什么?她是好是坏,他都不该过度在乎啊!即使她有一颗清白的心,她的职业身份却不会改变,两人之间的阶层依旧是跳不出的隔阂,又何必总是替她预设立场解释一切?何必一再地为她的职业找理由?难道只因为她是个关心弟弟的好姊姊?
不是!龚廷山自我唾弃地抿起唇角——他所有的理由都只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藉口罢了。自视甚高的他,无法容忍她对自己只是纯职业上的虚与委蛇。
他,动心了!龚廷山极度不悦地撇下嘴角。
“对不起,我忘了您是有名的大律师,喜欢听清高的活。”她状若不在乎地挥摇着扇。离开他的怀抱,心情莫名的低落。
龚廷山没开口,无言地环视“荷池”——角落中一曲浅浅水塘中横卧着几株绿色石莲。
这地方的确用了心布置,也的确营造了一个不同于流俗的男人欢场;“丽苑”的装潢令人自觉风雅,然则,风雅之外,帘幕外的莺声燕语却是掩不去的真实音浪,这毕竟也只是一个销魂窟,不过冠上了较高级的外貌。
一如她。
即使反应敏捷,谈笑自若,但依然只是个卖弄风情的交际花,不过手腕较高明罢了。
又或者另有苦衷……不关你的事!他霸道的硬是甩挥去心中那道疑惑的声音。她对自己而言,只是一段假日恋情的玉角。只是如此。
统整了脑中的思路,龚廷山起身走到叶芸的背后?轻搂住她的腰靠在自己身上。“生气了?”
“我怎么会生气呢?客人至上嘛。”她侧过头对他笑着。心中的感觉和脸上的表情可以各行其事,是她许久前就知道的一件事。
他镇定地揽着她坐回躺椅之上,对于“客人”二字的情绪反弹已减低了些。终究两人的关系就该是如此的,握住她摇扇的纤指,耍玩地拿过她手上的精致扇子。
“这扇子倒颇精致。。”
“再仔细些看,你会发现它的‘特殊之处’。”她靠在他厚实的肩上,与他一同看着扇面。
摊开楼金骨干,绸缎的扇面上,飘逸的行书落下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名。
章贵妃,章雨柔。
他注视着扇面上的第一个名字。此行的目的之一。不正是要见见这个章雨柔吗?
龚廷山不动声色地缓缓自扇面上为首的章贵妃之名,径自向下看金面刺绣的“三夫人”之下列名……章贵妃。古淑妃、许德妃。第二层银面刺绣的“九嫔”之下列名孙顺仪,王顺容、张顺华、郑修仪、李修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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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又瘦了。
原该是个清清秀秀,健健康康的男孩子啊!叶芸坐在客厅中,看着坐在电视机前拿着摇杆,开心地玩着电视游乐器的卓夫。
听着他游戏过关而开心直嚷的笑声,她却心酸得直想掉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三年前,父亲因公司营运不佳而积欠债款一千多万,被欠款的公司找了黑道上门追讨。不堪黑道一再放火、逼债、威胁的父亲,弄到了一把枪当着再度上门恐吓的流氓面前,打算同归于尽。
怎料在父亲射杀了两个流氓后、打算举枪自尽之际,一群正兴匆匆上楼的中学生惊着了他;也许是已射红了眼,也许是恍惚将这群学生误认为流氓,他举枪射向了这群人。没有人知道当时她父亲的想法,因为他终究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却留下了一笔让她生不如死的“遗产”。
没有像其他同学幸运的只是皮肉之伤,走在最前头的卓夫被子弹射到头部……子弹碎肩至今仍留在他右侧的脑内。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一生就因一次意外而毁了一辈子。脑里的子弹碎屑比未来不可知的命运更严厉地折磨着他。因为脑部撕裂地疼痛,他抱着头疯狂地哭喊撞墙;因为大脑受伤而导致的动作不协调,他流着泪看着自己的右手拿起笔,左手又反射动作地将笔挥掉。
为什么这些事该由无辜的卓夫来承受?!叶芸咬住自己的手,怕自己痛哭失声。三年了,她却依然无法让自己的愧疚与痛苦减去几分。
取得卓夫家境并不富裕的母亲的同意,她领着卓夫住进了自己的家中,也为庞大的医疗费用放弃了公家的工作,走进了丽苑。
她没有资格怨恨,因为卓夫比她更有怨天尤人的资格,而他却选择了“原谅”;原谅她的父亲。原谅他们一家。当他害羞地向她诉说着感谢她更新了他们家的房舍、帮助了他弟妹的学费时,她却呆愣地只能任着清泪流满脸颊。她对不起他!
“姊,你看。”卓夫回过头来叫她,得意地指着电视萤幕上的“YOU WIN THE GAME!”
“又过关了?”她拉回了自己的思绪,用力地眨回眼中的湿润,走到他身旁。
“破纪录喔,网友说这个游戏破关的最快纪录是四个钟头,我现在只要三个多小时就可以解决掉那些怪物了。”
“真厉害。”她微微一笑,随即惊叫出声:“什么!我竟然让你在电视机前面坐了三个多小时!陈卓夫,你这个坏蛋,竟然都没有提醒我。”匆促上前关起了电视。
“我看你在看书嘛。”卓夫脸上漾着阳光般的笑。
“难怪我肚子猛叫,原来快中午了。”
“我弄饭给你吃好了。”他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较一般十八岁大男孩苍白瘦削的手臂,看得她一阵心疼。
卓夫这阵身子还不错,虽偶有刺疼现象,却少见剧痛的发作。她知道这是最好的现象了,可是卓夫的脑中仍像埋了个定时炸弹一样,没人能知道下次的疼痛侵袭会是什么时候。过度的施打麻醉剂已让他的消化系统开始失常,中枢神经有了损害,甚至有了幻觉现象——他常以为自己见到了同学。她知道,不赶快动手术,卓夫没有未来。
她凝视着他。该庆幸的是,卓夫是个很宿命的孩子,他以超乎常人的平静接受了自己的状况,但他望向电视中同年龄群时的眼神,却让人心酸。
龚廷山会联络上傅医生吗?
她希望卓夫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啊!卓夫虽靠着自习。电脑网路来获得各种新资讯,但这毕竟是个封闭的学习环境。他是有许多网路上的朋友,但却不能实质地和正常的少年一样,尽情地打篮球、玩直排轮。
开朗的他该是属于阳光的男孩。
“姊,怎么又发呆?”他走到她面前挥了挥手,干净清秀的脸上有着打趣:“谈恋爱了,对不对?”
“什么话?她的脸红成一团火,不只因为他的话,更因为脑中浮现了龚廷山的脸庞。
他还没有联络到傅医师,可是却已经连着十来天都到丽苑,却什么小姐都不点,只挑明了找她。
她不怕他亲昵的动作和火热的注视,她怕的是自己的习惯……习惯他犀利的问话、答话;习惯他挑起眉的性感模样;习惯他突如其来的拥抱体温。她开始害怕,也开始慢慢地怯步,在自己已然会为他心跳时,怎能再去靠近他?
昨晚她请了病假,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病的是她的心——那颗即将沦落的心。
而他,没有打电话来呵,她望着桌上小巧的黑色行动电话。
“告诉我他的样子。”卓夫拉着她的手迳问着。“你这么好,要不是为了我,要拼命赚钱,你早该有男朋友的。”
“不许这么说。”她急忙揽住他的肩,一脸焦急,心更是揪成了一团。“不许这么想。你是要让我内疚吗?要说千万次对不起的人是我!”
“我的病痛不是你造成的,可是你的辛苦却是因为我。如果我有一点恨你,我不会开口喊你一声‘姊’,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晚上教书,教完书还要到便利商店兼职,就连假日你都兼了一堆家教。我的身体我很清楚,我……早就认命了。”他黯了脸色,却诚恳地对着她说:“我真的。真的希望你能快点找到另一半。我的痛苦有你分担,而你的痛苦也该有个人分担啊。”
叶芸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
还好,她没有告诉卓夫自己的真实职业,否则她不敢想像善良的他会在身上加诸多少层的罪恶感。
“所以,把男朋友带回来吧。”卓夫举起手比了个V手势。
“真……是的。”她红着眼眶微笑。
嘟、嘟、嘟、嘟——
“行动电话响了。”他兴奋的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拿起他昨晚刚研究过的电话:“喂,请问找哪一位?”
“叶芸在吗?”
“在,你等一下。”卓夫笑得很灿烂。
她蜘蹰着步伐,知道电话那头必定是他。
“姊,快点!”卓夫把电话塞到她手中。
“我是叶芸。”她慢吞吞地吐着话。
“我是吃掉小红帽的大野狼。”龚廷山爽直地笑,笑声之后是他低哑的问句:“昨晚逃走了?”
心怦然一跳,她咬了下唇才开口:“正常人都会有休假。”
“是吗?”他轻扬着不以为然。“据说丽苑,经理甚少请这种不事先排定好的假,她总是以身作则当优良示范。”
“我不能临时有急事吗?”讨厌他那种了若指掌的自信。
“早上就知道晚上临时有急事,所以先把晚上的小型商宴细节再交代一次?”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她愣了会。
“你调教出来的小姐,你会不知道她们的热情?”他的口气中又带着那种试探的疑问。
龚廷山的话让她沉了心。没有她,他的魅力依然可以在丽苑畅行无阻。
“不说话是代表承认吗?”
“我承认一切你所见到的事实,这样你满意吗?”
他在窥伺些什么?为什么经常刺探她?
“我想你。”龚廷山以一贯性感催眠的声音说。
叶芸闻言,睁大了眼,他怎能如此不在乎地把思念的话说得如此轻佻?
她转过身背对卓夫,压低了声音:“你不需要把对其他女人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我们的关系原就是主客。”
“为什么你今天的言词特别尖锐。态度特别紧张?我的说话用语跟以往没有什么两样。你的反应又何必如此激烈?难道……”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令人生气的吊儿郎当:“难道你开始在乎我了?
我可以如是揣想吗?”
好一会儿,电话中就只听到两人的呼吸声音——一个是等待的窥探缓息,一个是怒气的微喘。
“随便你怎么想。”叶芸打破了沉默,分不清自己的愤怒是对他恼羞成怒,还是因为自己不该有的多情。
“你弟弟在旁边,所以你才会说话这么保留,而且不像丽苑时的豪放。大胆,对吗?”
“既然知道,你何必……”
“何必说出刚才那些话惹你生气?”龚廷山自嘲地哼笑两声。
“只是想证明自己是可以让那个对客人没有脾气的叶芸发火吧。”
这话代表了他在意自己吗?叶芸无意识地站在窗口,望着七层楼下的车流穿梭。
“怎么又不说话?丽苑的经理真被我哄骗住了叫吗?别轻易相信一个花心男人的话,他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比别的男人来得特别一些罢了。”
刺心的痛虽侵蚀着她,但为了不示弱,她还是开口反击了:“我不过以为石榴裙下又多了一位爱慕者,正不知如何告诉你别太认真而已。”
“很高兴我们都很清楚彼此的立场。”他低黯的声音却未尽如话中的轻松惬意。“OK,现在谈正事吧。”
“什么事?”经过了刚才的戏弄,她几乎没什么好心绪再去听他说什么了。
“我联络上傅熙元了。他人在台中。”
“你联络上傅熙元了?!你联络上傅熙元了!”她倏地旋过身,冲到坐在沙发上的卓夫身旁,急切拉住了他的手。“卓夫,你听到了吗?”
一旁的卓夫点点头,紧握了下她的手,却没有太多的兴奋之情。
他已经习惯了自己这种随时可能没有明天的日子,可是姊姊却不一样。她一直存着希望——希望他终有一大会痊愈,而她最后的希望全部放在傅熙元身上了。